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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四部曲》在中國本土的口碑一直很高,去年年底,HBO 改編的同名劇集《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上線後,又再次掀起了觀眾們對原著人物的激情討論。不過,在簡中網際網路,甚至外網上,最有討論度和吸引力的角色可能不是兩位女主,而是一個名為尼諾·薩拉託雷的那不勒斯男子。
尼諾帥、聰明、有才華,擁有眾多情人和私生子,兩位女主:萊農和莉拉,都曾與他墜入愛河,也都為他傷透了心。太多的女孩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直到看到尼諾,她們才知道曾經遇見的就是 “尼諾” ,過往的文藝作品從未如此準確地命名過這一充滿魅力又讓人警惕的人物樣本。
她們告誡自己:不要陷入尼諾的陷阱,但又說:如果遇到,怎麼也會談個兩三個月,因為“只要沒試過,就不會死心”。
大家迷戀尼諾,又討厭尼諾——當然,討厭也是迷戀的一種。我們想要從《我的天才女友》的文字研究出發,聊聊尼諾形象激發了女孩對何種男性形象的想象,以及,這種想象為何能在今天激起這麼大的共鳴?
“尼諾”被那麼多人愛,是因為不自信的女人太多了?
caicai : 我發現 “尼諾” 兩個字已經不是一人名兒,而是一形容詞了,而且意涵非常明確和豐富。當一個女孩說一個男孩:“他就是一尼諾”時,其他女孩便會恍然大悟,似乎一下明白了他可惡的地方和迷人的地方。
換句話說,“尼諾” 像一種成分,女孩們沉迷於指認 “尼諾” ,似乎一叫出他的名字,他的魅力就會失效。
所以,你們心中的尼諾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書中所有女人都愛他?
Idril:尼諾是傳統男性的反面,尊重女性,情感細膩,擁有極強的共情能力,很容易獲得女性的好感和認可,往往會被認為是女性盟友。
caicai:最近幾年,有個很火的詞兒叫 “女權男” ,特指那些 “表面關心女性權益,但卻把這種關心當成一種可以讓自己從其他男人中脫穎而出的求偶技能”的男人。這詞兒和尼諾似乎有種相映成趣的感覺。
“女權男” 以脫離了低階雄競作為進步的標誌,他們不屑於在男子氣概上比拼,實則卻投身於另一種競爭者更少、更隱蔽的雄競。
Idril:女孩們迷戀尼諾,可能因為他看上去像是父權社會的一個異常值,為絕望的女孩們提供了某種權威的認證。
面對萊農,尼諾主動提出要閱讀她的書稿,大談自己 “嫉妒她講故事的才能” ,讓萊農感覺自己被重視和欣賞。在一個女性表達被極度壓抑的父權社會中,一個才華橫溢異性的理解,恰好是困在煩悶婚姻生活中的萊農所渴求的救贖。
尼諾這類男性給人一種又新又舊的感覺。當萊農的丈夫,出身於羅馬高知家庭的彼得羅沒空讀萊農的新書時,尼諾諷刺地說萊農的高度彼得羅難以企及,並教育彼得羅應該給妻子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在這個階段,尼諾就像是萊農的好閨蜜一樣,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進步和反叛,萊農在打破了賢妻良母的枷鎖之後,也 “順利地” 和體貼的尼諾墜入愛河。
而一旦得到了萊農之後,他連地上的襪子都不會撿起來,還大言不慚地對萊農說, “你的解放並不意味著我要失去我的自由”。原來尼諾只是熱衷於在另一個雄性的注視下,解放別人的女人。
caicai:尼諾的賞識中既有女性主義意識,又有男性慾望,他的目光一半進步一半封建,讓內心始終有一塊匱乏的萊農同時感到了新世界的鼓舞和舊世界的鄉愁。
他所能提供的那種 “權威的認證” ,可以說是正中萊農下懷,也是現在很多努力讀書,試圖脫離原有階級,明明很有才華,但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女孩們無法抵禦的。
孫漫漫:萊農說,她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鬥爭。如果尼諾誠實,也會對自己的生活下出同樣的定義,然而,在同樣的鬥爭中,尼諾和萊農僅僅因為性別,就被配置了相當不同的資源。
萊農高中學業並不順利,她不及格,逃學,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作為家中的長女要照顧弟弟妹妹,承擔許多家務勞動,正如波伏娃描述的那樣,被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她的男友安東尼奧甚至不滿她花太多時間在學業上,她一度想高中畢業時就結婚,和安東尼奧一起在加油站工作。
萊農身邊都是掩埋在婚姻中的灰色女人,即使是莉拉,也是一個有錢的、被搓磨著的女人,她看不到自己其它的可能性。
萊農自貶自己的創作,覺得自己沒辦法像尼諾那樣說英語說法語,豔羨尼諾更大的舞臺上游刃有餘。但其實,萊農並不是對世界一無無知,而是對自己的力量一無所知。
資源的不均是如此的不可見,以至於萊農輕易地就將尼諾的出挑理解成天才的光環,而將自己的落後誤認為平庸。而萊農眼中天才和平庸的差別滋生了愛情的幻覺。
孫漫漫:尼諾和彼得羅的關係很有意思,讓我想到莉拉丈夫斯特凡諾和索拉拉兄弟之間的關係。莉拉早早就明白斯特凡諾將自己看成那不勒斯勝利的獎盃,丈夫如需和索拉拉兄弟合作,那麼莉拉便是籌碼,如果要和索拉拉較量,那麼自己就是那個男人自尊的標尺。
尼諾,彼得羅,萊農這三個人之間的關係也有相同的張力,只不過有了一層象牙塔學者更精緻的包裹。萊農因為是彼得羅的妻子而更讓尼諾有徵服欲,對尼諾來說,比起萊農傾心自己,更重要的是萊農拋棄彼得羅,尼諾和斯特凡諾一樣,想要不是愛情,想要的也不是莉拉或者萊農,而是她們在其他男性中引起的慾望。
caicai:是的,感覺尼諾是透過獲得男性的女性伴侶的青睞,而 somehow 地贏得了別樣的雄競,可謂曲線救國。
《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情節,一位出版商(男)協伴侶來拜訪尼諾和萊農,尼諾對自己正在構思的雜文集侃侃而談,而出版商表情厭煩,並打斷了他,表示自己對萊農的下一部小說更有興趣,尼諾只能在其伴侶對他投以的柔情的目光中挽尊。
晚上尼諾跟萊農覆盤此次會面,如此總結道:“他的女人比他有趣的多……而一般來說,女人都比男人強。”
而更有趣的是,在這場尼諾大讚女子力的對話之前,兩人還有一場爭吵戲。萊農因為答應了出版商秋天交稿,而陷入了焦慮,她向尼諾控訴自己陷在了家庭責任中,需要在懷有身孕的情況下照顧兩個女兒,沒有專注力和時間進行創作,而作為伴侶,尼諾對此態度冷漠。
萊農不明白,之前一直激發她寫作的尼諾怎麼就突然對她的工作毫不關心了。與傳統男人彼得羅不同,尼諾對於女性的利用是更多樣的:有時是給他的自戀充血的迷妹,有時是亟待他激發潛能的被其他庸常男人困住的小天才,有時是給他提供溫暖港灣的後援會,因此,對於女人的才華和事業,尼諾沒有一致的態度,全憑自己當時的需求來決定。
這也是尼諾在今天激發如此大規模討論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激發了女孩們的恐懼,她們怕所謂新式的男人,沒有更新對愛的理解,只更新了利用女性的方式。
孫漫漫:脫離了那不勒斯雄競的尼諾,只是另一種羅馬雄競的低俗選手。
那不勒斯雄競比的是金錢,暴力和性。而性在真男人比賽中佔據決定性地位。只是因為莉拉和斯特凡諾結婚後遲遲沒有懷孕,就讓萊農的爸爸頓時優越起來,因為他認為斯特凡諾雖然年輕有錢,但是 “那方面不行” 。
而在羅馬,男人們還要比消費品味,談吐見解,知識資本,雄競來到了更加複雜的象徵層面。女人在其中被更曲折地利用,被更隱蔽的巧言令色矇騙。萊農和彼得羅結婚後不得不將自己寶貴的精力投入到日常瑣事家務勞動上,彼得羅卻因為萊農的照顧有了更多的時間,但在萊農提出找保姆後彼得羅拒絕家務外包,因為 “不想家裡有奴隸” 。
caicai:“競爭” 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一個很重要的主題。而跟其他男人不同的是,尼諾不僅雄競,而且雌競。
Idril:尼諾高中時期就因為嫉妒萊農,藉口沒有版面發表,扔掉她精心修改的稿子。他受到莉拉才智的吸引,但卻無法透過否定莉拉來獲得掌控權,所以他在萊農面前貶低莉拉以自我為中心,腦子、身體和性方面都有問題。他一開始能夠容忍和欣賞的,是那個對他表示出贊同,收斂自己的鋒芒,刻意避開談論他不瞭解的書籍的萊農。
成年的尼諾渴望更高階層女性手中的權力,卻不容許她們的光芒壓過自己。他與銀行家女兒埃利奧諾拉交往,藉助婚姻實現階級的躍升,而當他看到萊農成為知名作家後,又充分利用萊農的人脈出版自己的文集。尼諾把女性對他的傾慕和慾望變成競爭優勢,為自己無限膨脹的野心榨乾伴侶的價值。
caicai:兩人長大後,尼諾跟萊農坦白過撕稿子事件,萊農被感動得稀里嘩啦,認為這樣的坦白是全然的信任與愛。對於尼諾來說,女人的愛,被以兩種方式更徹底地利用了兩次:不僅要成為他雄競的砝碼,還得讓他在雌競中作弊。
而這種雌雄交叉競賽也是現在我們經常面對的難解局面,所以尼諾這一人物樣本才更顯當下性。
Idril: 尼諾所接受的教育讓他變得極具迷惑性,而女孩們對尼諾的迷戀象徵著某種女性自覺的慾望。
缺乏自信的萊農自述說,“成為”一直是她迷戀的一個動詞。少女萊農渴望能像尼諾一樣充滿說服力地說話,擁有和尼諾一樣的思想深度。彷彿透過擁有尼諾,就能成為尼諾。
和彼得羅離婚而選擇和尼諾共同生活,是萊農自我的第一次覺醒,而如果不是和尼諾真正生活在一起,萊農或許永遠不會意識到,尼諾不過是那些偉大的思想的幽暗回聲。
中年萊農看清了尼諾的真面目
孫漫漫:是的,其實萊農只是想成為尼諾。尼諾高三畢業時一個人口袋空空去了英國,萊農得知後的第一個反應是邀請莉拉一起做同樣的事。
萊農太無力了,並且整個社會都在告訴她“成為尼諾的女人”就是一個女人“成為尼諾¨的方式,就像在那個尼諾一個人探索世界的夏天,莉拉肚子裡的鬥爭失敗,她懷孕了。
父權的狡詐不止於讓女性擁有的更少,更是讓女性認不出自己手上的天賦。
從大學開始,十年裡我看了三遍我的天才女友,從一開始帶入萊農的自卑,對莉拉的崇拜,到近幾年才驚覺兩個女孩生活中暗潮洶湧的險惡,這才明白劇版片頭曲為何驚心動魄。
好在,雖然年輕的萊儂低估了自己的天才,但現在的女孩已經辨認出了尼諾皮下的天才女作家費蘭特。
“你愛上的紙片人男友源於女性編劇的夢想。”,“莉拉和萊儂是在透過尼諾相愛”,這樣網際網路上盛傳的金句透著一股清醒,也許還帶著一絲直女的絕望:如果直男作為直女愛慾的必然物件,那麼愛情終將是一場幻夢嗎?
對於女孩來說,這是個很新的問題。老問題是“他怎麼才能愛上我?” ,“我足夠可愛嗎?”
就像 Idril 提到的女孩對尼諾的恐懼,這也是一種很新的恐懼。老恐懼是萊儂媽媽們的恐懼,“他今天會打我嗎?”“他會背叛我嗎?”
出現新的問題是因為舊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新的恐懼是因為女孩們自覺能夠戰勝舊的恐懼。
愛情神話被命名為神話時便失去了魔法,絕望的直女自然會打破舊愛情的絕境去建立新的連結,我相信有多少覺醒的萊農莉拉,就有多少天才女友,有多少絕望的直女就有多少 girls help girl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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