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開始,女孩符月華陷入一段與老師的“戀情”中。這是一段隱秘的、難以掙脫的痛苦關係。即便遠離了“戀情”,畸形親密關係中的創傷卻持續以各種方式攻擊她,直至奪去她的生命。
記者|佟暢
編輯|王珊
梁靖總是忍不住想起女兒去世那天的樣子。
1月18日凌晨,在店裡忙到兩點的她回到家裡,女兒符月華臥室的燈黑著,她有些惴惴不安地敲門、喚女兒,沒人應。門被鎖上了,這加劇了她的不安——上一天中午去店裡前,她看到女兒宿醉醒來暈乎乎的,聽說跟男友鬧了點小矛盾。她用力把門搖開,湧入眼簾的是地板上一盆炭。倉皇的她這才聞到燒炭的嗆味——女兒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眼睛沒完全閉起來,身體僵硬,已經沒了呼吸。
梁靖44歲,一張鵝蛋臉上蒙著層棕色的斑點,文的眉毛細細的,寬厚的嘴唇上塗著玫色的口紅,說話的間歇她會拿出粉底在臉上塗抹,但這些修飾都掩蓋不住她的疲憊,眼睛看起來缺少神采。回憶起女兒時,梁靖說有時後悔得想打自己幾巴掌,又覺得非常無力。符月華小學時,梁靖與丈夫離婚,女兒一直住在老家縣城,最近兩年才過來跟她一起生活,居住在南寧。就在半個月前,符月華也有過一次自殺行為:當時,回老家的她在深夜燒炭,幸好外公外婆及時趕到,才救了回來。
符月華出生於2002年,個子不到一米六,整個人瘦瘦小小的,纖弱得過分。她很漂亮,鵝蛋臉,寬寬的雙眼皮,眼睛像小鹿一樣亮晶晶。但這樣鮮亮的女兒總讓梁靖提心吊膽,從高中開始,“自殺”的想法如同一根無形的藤蔓,死死糾纏著符月華,並且愈發緊密。梁靖說,和她在一起的這兩年,有時女兒看起來很開心,會跟她分享塔羅牌占卜的事情,會和朋友出去玩,但大部分時間女兒是憂鬱的、頹喪的,動不動就吞藥、跳橋、燒炭……
一次次把女兒搶救回來後,梁靖和前夫只能選擇把女兒送去醫院精神科治療,發現符月華深受抑鬱症的困擾。一張符月華17歲時的就診單顯示:自我評價很低,常感覺自己是無用的人,有時會產生無助感或絕望感,有消極觀念出現,且缺乏安全感,無法信任別人……梁靖覺得,頻繁自殺,可能是疾病發作讓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至於抑鬱的原因,她和前夫都覺得是學業壓力太大。一個證明是,2020年高考時,符月華在考前撕碎了准考證,沒有參加高考。2021年,復讀一年的符月華以那坡縣狀元的身份考入了華東師範大學,讀物理師範專業。只讀了不到兩個月,符月華又一次割腕,之後休學。梁靖說,符月華曾跟她說學校學霸多,壓力大,自己跟不上,非常焦慮。

符月華的老家那坡縣是一座位於山坳中的縣城(徐來 攝)
休學後的符月華一直沒有回到校園。她斷斷續續地在不同醫院住院治療,還去過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希望她能逐漸步入社會的梁靖,叫符月華來南寧一起生活,順便找工作。自2024年初,符月華在家附近的網咖做前臺,算是穩定下來。梁靖有空時會在網上學著做符月華喜歡的菜;符月華喜歡畫畫,梁靖會鼓勵她找個設計類的工作。不過樑靖跟女兒實際相處的時間不算多,她經營的養生店中午開門,平時客人的數量和來的時間都不固定,經常要到深夜回來。符月華平時總睡到下午才起床,那時梁靖已經在店裡守著了。梁靖還有個9歲的小兒子,留在縣城上小學,平時由她的父母照顧。她每天都會和兒子視訊通話,父母有事需要幫忙時也會時不時回縣裡。
回憶起女兒,被繁忙生活包裹的梁靖充滿了自責。符月華的朋友林柯見過樑靖在發現符月華嘗試自殺後發怒的樣子,聽到她在屋裡指責女兒“怎麼這麼傻”,說這是別人的房子,要給別人賠錢的。當時林柯覺得梁靖語氣冰冷,甚至有種嫌棄的味道。實際上,向我回憶起女兒頻繁自殺的經歷時,梁靖的聲音變得低弱,透著無力與疲憊。“鬧了這麼多次,就是……麻木了。你知道嗎,她過世那幾天我想哭都哭不出來。接受不了,以為她還在。”
發現那張紙條前,一家人都沒有太懷疑符月華的死因。
那時符月華已經入土——因為未婚,她的骨灰不能進家門。家人在房前街上的一棵枯樹邊搭了棚子,為符月華做了簡單的法事,然後將她的骨灰埋到了山上。按照習俗,逝者的遺物都要被燒掉,符月華的幾位近親姐妹幫忙整理遺物時,在她用過的兩本書中,發現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是一封檢討書,由文言文寫成,大意是符月華沒有參加早操,被班主任懲罰寫道歉書。“尊敬的唐老師”,信以此開頭,解釋自己沒上操的原因是肚子痛。結尾標註日期是2018年4月,那時候符月華上高一。

符月華在縣城老家的房間裡,她的堂姐在書架的夾縫中找到符月華給唐毓文的檢討信(徐來 攝)
小表姐農淳鈺對唐老師有印象,她隱約想起幾年前聽母親(符月華的姑姑)提起過,似乎符月華讀高中時,“暗戀”過班主任唐老師。這封道歉信讓農淳鈺有些警覺,她覺得女孩子肚子痛,要麼是月經,要麼是因為婦科疾病,無論是哪種都比較隱私,似乎不會輕易向一個男老師訴說。
堂姐符馨予比符月華大5歲,與她最親密,符月華讀初中時,一到假期,符馨予會帶她去街上吃零食、買衣服,符月華也經常向她請教學習問題。對道歉信中的“唐老師”起疑心後,符馨予開始透過熟人尋找符月華的同學,試圖瞭解更多。最開始聯絡上的一些同學要麼說“唐老師挺好的”,要麼只知道一些符月華在學校裡的瑣事。後來終於問到一個與符月華關係比較近的同班同學,對方猶豫再三才告訴符馨予,她聽符月華提起曾與班主任唐毓文接吻過。
帶著懷疑,她們也打開了符月華的手機和電腦,在平板電腦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幾張單獨儲存的截圖和照片,是和唐毓文的聊天記錄和幾頁日記。
內容觸目驚心。在聊天截圖裡,唐毓文稱呼符月華“寶貝”,說自己“愛上自己的學生”,想要和符月華髮生性關係,甚至說出“符月華,你得聽我的”“不聽我的話,結果你懂的”這樣有威脅意味的話。而幾篇日記則記錄了更加具體的傷害:唐毓文以課後輔導的名義,在夜間獨自留符月華在辦公室,與她發生了關係。符月華提到唐毓文“從始至終佔有主動權”,而她不斷說服自己是愛老師才接受老師的暴行,但又感到無比痛苦。“我想著,為他死才最能體現我對他的愛,或許我被PUA(精神控制),抑或是誘姦。”
根據這些聊天記錄和從同學那裡獲得的資訊,幾位姐姐製作了一份舉報材料,於2月10日發在了網上。
幾位侄女的舉報材料拽出了梁靖沉寂多年的記憶。梁靖見過幾次唐毓文,他的年齡看起來比她大一些,中等個頭,有點駝背,總是穿著襯衫,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就是符月華的班主任。符月華的好朋友給梁靖看過她偷拍的女兒聊天記錄,唐毓文管符月華叫“寶貝”“小可愛”,梁靖那時心中響起警鈴,她打電話質問唐毓文,對方說自己是正常教學。
父親符軍也記得唐毓文。一開始他甚至對這個老師有點好感,覺得女兒自小缺少父愛母愛,唐毓文作為班主任對她有所照顧。直到高二上學期,符月華出現自殘行為,符軍有幾次來學校接女兒回家,看到唐毓文摸女兒的頭。
然而,這些危險的訊號,最終被兩個人壓抑住了。梁靖記得自己讀中學時也長得小巧玲瓏,老師時常會對她投去關愛的目光,也有晚上叫她到宿舍談事,但都在正常的距離。她問過女兒,老師是不是對她不好,符月華說沒什麼,只提到唐毓文總是在補習時把她留到最後。梁靖和符軍選擇相信唐毓文沒有真的越界,將這些異常都理解為女兒對老師的崇拜情愫。“因為我們覺得,她小時候缺少父愛母愛,那個老師對他好,好像有父愛的感覺,我女兒是不是暗戀他。”符軍回憶,“我們當時就這樣想。”
但當舉報材料發到網上後,更多瞭解符月華和唐毓文的同學出現。有和符月華高中一起合租的室友告訴符馨予,唐毓文曾在夜裡來她們合租的房子,進入符月華的房間後把門反鎖。還有個同學給她們傳來了一個聊天記錄,是他畢業後問符月華在高三時為什麼變得極端,符月華告訴對方,在2019年9月後,也就是她17歲時,唐毓文與她發生了性關係。後面還發生很多次。
2月11日,百色市公安局、教育局等聯合成立專門工作組,進駐學校開展調查。在經初步核查網上舉報教師唐毓文部分內容屬實後,警方隨即介入調查。當晚,廣西百色通報:經調查核實,唐某某嚴重違反教師職業道德,百色市有關單位依法依紀給予唐某某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並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對於女兒為什麼會進入老師的“愛情”陷阱,符軍和梁靖都說不清楚。回看過去,他們只覺得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對女兒有虧欠。
梁靖生符月華時只有21歲。2008年因不滿符軍喝酒和動手,兩人離婚,女兒的撫養權判給了梁靖。那時符月華才6歲。梁靖將符月華交給在老家當保安的符軍帶,她去了南寧的KTV做服務員,每個月給女兒寄生活費,每到節假日才有時間回家看女兒。寒暑假時,上小學的符月華也會獨自坐五六個小時的大巴來南寧找母親玩。梁靖說自己很長時間對如何做母親很懵懂,不知道如何幫女兒建立生活習慣。比如女兒愛吃糖,她一直縱著她,後來符月華長了很多顆齲齒。
梁靖手機裡還保留著女兒小時候的照片。一張母女倆的合影裡,五六歲的符月華頭髮剪得齊齊的,睜著圓圓的眼睛在梁靖身後做鬼臉。“那個時候最可愛。”再長大一點,大概八九歲時,照片裡符月華四肢更加舒展,表情則變得收斂,抿著嘴,堪堪看出笑意。梁靖說,差不多就是在那兩年,符軍說自己一個人帶女兒有些累了,梁靖就想把女兒交給自己父母照顧。符月華知道後發了很大的脾氣,自此變得不愛跟她說話了。
一直到初中,符月華大部分時間都是跟父親符軍一起生活。符軍今年51歲,頭髮花白,臉上盡顯老態。很難跟他微信頭像年輕的樣子聯絡起來:一頭黑髮、敞著領口、戴著墨鏡,一副瀟灑的模樣。女兒出事後,他因悲痛腦梗發作,住了快一個月的院。我們見面時,他剛出院,行動遲滯,說話時語速緩慢,夾著隱忍的悲傷,眼神經常怔怔地盯在一個地方。符軍告訴本刊,自己一直在符月華就讀的初中當保安,兩班倒,上夜班就住在學校裡。父女倆的時間很多時候是錯開的。符軍後悔地提到,因為和朋友喝酒,他有時會拒絕女兒要他帶她出去玩的請求。
但他也盡力想做一個好父親。出於補償的心理,符軍總在休息日時給女兒買魚蝦炒來吃,女兒想要學鋼琴,他用一個半月的工資給女兒買了鋼琴。符月華去世後,梁靖翻到一本女兒的日記,裡面記錄了她珍視的和父親相處的時刻:父親陪她去畫室裡畫石膏,一個小時裡父親一直沒看手機,專心地陪著她。

符月華讀中學時,她的父親給她買了一架鋼琴(徐來 攝)
可他們對女兒真實的世界瞭解很少。在表妹眼裡,符月華從小就像個“天才”,成績好,學習不費力。在同齡人還在玩過家家時,符月華已經在打遊戲、看課外書。她喜歡看動漫,英語特別好,聽歐美流行音樂、看美劇。她還喜歡穿漢服、買公主服一樣的“洛麗塔”裙裝。農淳鈺記得她是身邊第一個穿“洛麗塔”的人,走在街上非常顯眼。這些事情,梁靖和符軍很多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女兒很自律,每天都在學習,成績也很好。
2016年,符月華讀初二時,考慮到女兒長大和父親住在一起不方便,梁靖回到縣城,在父母的幫助下買了一套小區房,帶女兒生活。這是她離婚後第一次較長時間地與女兒相處。進入青春期的符月華已經有些叛逆,有時會回家很晚。平時在學校裡碰到父親,她不打招呼,雖然成績很好也不願意讓父母去參加家長會。梁靖觀察到女兒身體發育後在家時常會佝著背,也不願意穿她買的內衣,只喜歡穿背心,似乎是為胸部發育感到羞恥。她注意到女兒已經來了月經。偶爾想跟女兒討論關於性教育和保護自己的話題,但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生硬地說不要讓別人碰身體,女兒會回以“你想多了吧”的表情。
但很快,梁靖就沒有辦法將太多時間精力放在女兒身上了。她交往了一個男友,對方好賭,兩人經常發生糾紛。後來梁靖懷孕,男人跑了,她成了單親媽媽,生下一個兒子獨自撫養。為了生活,她去美容養生店打工、培訓,再後來開了自己的理療店,忙於生意。在社交網站上,符月華簡短地提起過自己初中時的生活,她說“初中的時候就開始有抑鬱傾向了,那時已經嘗試過燒炭了,但沒成功也沒有人知道”。
雖然已經揹負著幾乎將她壓垮的心理壓力,但符月華仍然保持了很好的學習成績。2017年中考,她9門課考了9個A+,可以任選一所重點高中。符月華自己決定去祈福高中,因為那裡的招生老師說可以減免學費。

符月華就讀的百色祈福高中是一所全封閉管理的重點高中,位於百色市郊(徐來 攝)
從那坡縣盤山向西北方向駛入高速,兩側交疊掠過長滿桉樹與鳳尾竹的群山,當車駛過“百色市”收費站一公里多,就能看到位於市郊的百色祈福高中,這是百色市三所重點高中之一。學校建在一片坡地上,佈局方正,教學樓後的主幹道兩側排著幾棟學生宿舍與教職工家屬樓。學校是寄宿制封閉管理,只有在週六下午他們才有6小時外出時間。很多學生因為平日的疲憊,會選擇在宿舍裡補覺。

在百色祈福高中,學生們每晚在教學樓上晚自習(徐來 攝)
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裡,唐毓文算是個著名人物。2017年,也就是15歲的符月華進校時,42歲的唐毓文已在這所高中任教近10年,是年級主任,中學物理一級教師,頭頂“優秀指導教師”“十佳青年教師”“百色市優秀班主任”等光環。祈福高中官網提到他曾指導5屆高考,並帶領學生在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中屢獲佳績。2021年,唐毓文還被百色市教育局授予“嘉獎”榮譽稱號。
許多畢業多年的學生對唐毓文印象深刻。他戴一副黑色細框眼鏡,因為定期染黑頭髮,讓他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作為年級主任,學生們晨跑時,他會站在主席臺上拿著麥克風帶領學生大喊“我們是勇士,我們要戰鬥”等勵志口號;早操後他會發言“勸學”,還掌握著管理學生行為的種種權力:晚自習前在教學樓門口抓遲到,熄燈後到宿舍查寢,還會抓談戀愛的學生,找家長談話。進入高一下學期後,唐毓文成了符月華所在的重點班班主任,也教他們班的物理。一名學生告訴本刊,唐毓文比普通老師更接近學生,在課間的教室走廊或是校園的路上,經常能看到他和身邊的學生們有說有笑。有一些家庭條件好、活潑、有人緣的學生和唐毓文尤其走得近,他們稱呼唐毓文“老唐”。
與符月華交好的同班同學胡靜瑩和李雪都覺得,唐毓文上課時比較幽默,會講一些笑話。加上他說話帶著口音,上課時情緒飽滿,經常一驚一乍的,同學們覺得他有特點,願意與他互動。“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沒有什麼架子。”李雪告訴本刊,她和符月華都屬於內向的女生,不善於和人寒暄,也不會主動跟老師互動。符月華尤其內斂,班裡一些女生跟她搭話時,她只會簡單機械地回覆問題。更多同學覺得符月華是個“奇怪的人”,不太敢跟她開玩笑。在同學眼裡,她情緒不穩定,還有自殘行為。高二的一天,符月華和幾個女生因為宿舍衛生問題,名字被寫在了黑板上,她感到極度羞恥,就割了手腕。後來,考試成績下降時她也會割腕。
到底什麼時候符月華和唐毓文有超出師生的關係,學生裡沒人說得清楚。現在回想起來,李雪覺得從高二開始就有端倪。初入高中的符月華,已經在人群中很顯眼。李雪記得第一次見符月華,對方一頭齊耳的短髮,穿著紅色的公主裙、小皮鞋,“很漂亮”。李雪發現,唐毓文總在物理課上直勾勾地看向符月華。這讓符月華感到尷尬,她曾跟李雪小聲抱怨過。胡靜瑩則向本刊講述了“老唐”的另一面。在高二下學期末,胡靜瑩和男生談戀愛被唐毓文發現,對方將她叫進辦公室。那晚,辦公室裡只有唐毓文和胡靜瑩在,唐毓文笑嘻嘻地抓住了她的手,跟她說“你覺得我怎麼樣”“我會保護你”之類的話。然後,又伸出手去摟她的腰,胡靜瑩一陣噁心,嚇得後退了一步,找理由逃出了辦公室。
胡靜瑩覺得,進入高三,符月華和唐毓文的關係已經有些不正常。2020年的寒假,因為疫情變得漫長。這期間跟胡靜瑩聊天時,符月華會經常主動提起唐毓文,時不時給胡靜瑩分享自己和唐毓文的聊天記錄,內容基本上都是唐毓文給她講題目。胡靜瑩當時感覺她的狀態跟同齡人的暗戀很像。開學後,符月華跟她說覺得唐毓文講題時很帥。那時她對學習很上心,經常在晚自習時去唐毓文辦公室問問題。有時碰巧胡靜瑩也去請教時,她發現唐毓文給符月華講題時會格外地輕聲細語。
胡靜瑩一直沒敢跟符月華說唐毓文騷擾她這件事。一是覺得唐毓文在學生中有聲譽,沒有證人不會有人相信她;二是符月華這麼欣賞唐毓文,她怕說了傷害她們之間的友誼。有一次她跟符月華討論起“師生戀”的話題,她提起一首叫Teacher’s Pet的歌。在那首歌的MV裡,一個有家室老師對未成年女孩展開追求,還叫她不要公開他們的關係。符月華說她也聽過,還說MV裡的老師簡直就是“唐毓文字人”。胡靜瑩以為符月華已經知道了唐毓文摸女生手的事情。
關於這件事的注意力很快被大量的作業、考試和升學壓力埋沒了。符月華這屆有20個班,每個班70人左右。學生每天從早上7點開始上10節課,晚上最早10點才能結束晚自習。前天晚自習寫的作業,第二天老師不批改,直接在課上講。如果有學生寫不完、落後,只能自己負責。胡靜瑩說,4個重點班的競爭壓力更大,同學們在暗自較勁排名。中午下課後她還要和符月華再多學習一會兒,趕在食堂關門前十幾分鍾再去吃飯。到了高三,則每週都有考試,每次都要公佈排名,每個人都很緊張。與符月華同屆不同班的男生張博遠告訴本刊,他身邊有女同學就因為成績一直提不上去而崩潰,在教室裡割腕。
除了學業的壓力,符月華還承擔著另一重隱秘但更備受折磨的壓力。
她在2020年7月20日寫的一篇日記裡簡單記述了她與唐毓文關係的開始。“無非是多問了幾個問題,”她在日記裡寫道,“我只是放學回去得晚了些,再碰巧在熄燈之時和他同時下了樓,然後一切就發生了。”“那一個個夜晚後,我便成了有罪之人,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愛他。”

《韓公主》劇照
這篇日記寫在符月華看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之後,當時距離符月華放棄第一次高考才過一個月。這本書是臺灣作家林奕含根據自身經歷寫成的小說,講述了中年教師李國華利用身份與偽裝,在補課時強姦多名學生,並借“愛”之名,與其中一位叫房思琪的女生維持關係五年之久。書中,主角房思琪與符月華有許多相似的地方:自尊心強、聰慧、生長於缺少關愛與性教育的家庭。在日記的開頭,符月華將這本書概述為:一個女孩愛上誘姦犯的故事。她寫道,這本書幫她認識了世界的另一面,“雖然,這個另一面我早已涉足”。
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副主任李涵在超過10年的工作裡,經手過普通中學、技校老師,校園內職工還有體校教練等不同型別的“老師”對學生實施猥褻、侵犯的案例。她的發現是,受害人要麼是比較聽話懂事的孩子,要麼是朋輩關係比較弱。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婚姻與家庭心理指導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李柏英告訴本刊,青少年對老師產生懵懂的情愫,可以被理解為其幼年依戀需求的一種延續。如果一些孩子的家庭關係比較疏遠或是過度控制,他們就會把“親和又不過度控制的”老師理想化成安全的港灣,與老師交流,填補家庭中的情感空缺。進入青春期,在同伴關係中受挫的孩子也更傾向於尋找包容性和穩定性都更強的老師作為依戀物件。而這些,一旦被一些具有惡念的老師利用,就會將青少年推入危險的境遇。
符月華告訴前男友趙琴惠,高一時唐毓文就經常給她講題目,後來兩人加上了微信,唐毓文開始關心她的身體健康,對她噓寒問暖。從日記中可以看到,至少在高三結束的時候,符月華已經在這段關係裡深感痛苦:“記得他曾說,師母和你我都愛,但更愛你,記得她(他)曾說,她也是一個女人,我這樣搶走別人,那個女人也會傷心……很長時間內,我或許在自責,是我太騷、太賤?我陷入了無底漩渦,在近離人群的漆黑房間裡獨自蜷縮著。”“我不斷地進行自我折磨,為了他,或許,我的腦子裡不斷充斥著,我願為他而死,love him,die for him。”“我以為這是真愛,但如今但凡用腳趾想想,一箇中年已婚有子的男性怎會對一個即將高考的高三學生產生真愛。”
北京振邦律師事務所副主任、資深婦女兒童權益保護律師李瑩處理過很多校園內未成年人遭猥褻與性侵的案件,李瑩提到,很多受害者在第一次遭受侵害時是“蒙”的,當她們反應過來後,她們會受到“受害者有罪論”和社會上“完美受害人”要求的影響,害怕自己說出去後被指責沒有表現出激烈反抗,因此選擇了忍耐。長期獨自承受著隱秘的傷害,李瑩發現一些受害者深受自責感困擾,她們在心理自我防禦機制下,尋找“自洽”的方式讓自己生活下去,說服自己“愛上”老師,嫌疑人營造的虛假“師生戀”得以維繫。
李瑩說,在這個過程中,一些受害者漸漸發現老師對她們只有曖昧的語言與性關係的需求,她們無法得到尋常戀愛中的溫暖與滋養。這些老師往往不能達到受害者對戀愛的期待,比如不願意與師母離婚,或是一直強調要受害者與其維持“地下戀”的關係;受害者會質疑:如果我們是真正的愛情,那為什麼要藏著掖著?還有不少案件中,當受害者發現老師還在騷擾、侵犯別的同學,便會對老師的控制手段警醒,並逐漸清晰地看清真相:老師給予的不是愛,而是控制與暴力。這時,許多受害者會陷入到巨大的創傷中,甚至患上精神分裂、雙相情感障礙等疾病。李涵說,也有的孩子,會受到施暴者的威脅,默默忍耐,直到有了足夠的力量和支援後,才敢去正視一段不舒服的“秘密關係”。

夾在符月華的書中的一張紙條(徐來 攝)
據胡靜瑩所見,高考前,唐毓文的行為已經在緊密牽動著符月華的情緒。她看到符月華會因為被唐毓文誇獎而格外用功學習,考到班級前三的成績,也會在被唐毓文批評後消沉,暫停學習看課外書。最要命的是,她發現符月華經常在從唐毓文辦公室回來後情緒波動、試圖割腕自殘。可即使在做著傷害自己的事,她的表情也總是淡淡的,甚至會帶著笑。符月華曾告訴李雪,自己割腕時感受到疼後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因為痛苦,她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極端。胡靜瑩記得符月華割腕最狠的一次是在2020年臨近高考時,她看到符月華渾身抖得厲害,傷口很深,血流了一地。唐毓文解釋是符月華情緒失控,想用頭撞校門的圍欄。當晚胡靜瑩在符月華租住的房子裡陪她,情緒稍緩後,符月華說起自己自殘是因為唐毓文辱罵她。辱罵的內容以及為什麼罵她,符月華沒有說更多,她看起來非常脆弱。讓胡靜瑩沒想到的是,高考前一天,同學們要坐車去外校考場踩點,符月華遲到了,唐毓文當著眾人面罵她耽誤所有人的時間。第二天,符月華沒有參加高考,也從大部分同學的視線中消失了。
2020年之後,符月華換校復讀,以全縣最高分考上大學再退學,去不同的醫院治療,在一個又一個打工點輾轉,她試圖重建的人生始終無法走入穩定的軌道。抑鬱、痛苦折磨著她,讓她一直身處陰影,一次又一次滑入黑暗。
在梁靖的記憶裡,考入大學後,符月華很快認識一個男孩並相戀。符月華錄製了幾段兩人相處的影片發在了網上。影片裡,兩人牽手在校園裡散步,同騎一輛電瓶車兜風,符月華看起來鬆弛而舒展,和男生聊天時聲音細軟,伴著清脆的笑聲。但休學後,兩人分手了。符月華後來告訴朋友,說那個男生在人多的場合會假裝不認識她,把她冷落到一旁。
到了2022年,符月華和網上一個打遊戲相識的朋友趙琴惠確定了戀愛關係。對方也有抑鬱症,能理解符月華髮病時情緒不受控的狀態。趙琴惠告訴本刊,他感覺符月華很自卑。剛開始沒見面時,符月華總提到自己長得很醜,趙琴惠以為她長相有先天缺陷,一直不好意思問她要照片。直到2022年初,符月華髮給他一張照片,趙琴惠才發現她其實很漂亮。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符月華穿了條黑紅色系、繡著金邊的“洛麗塔”裙,戴著有半個頭大的黑紗,遮住後腦勺,比照片還要好看。但戀愛後,她依然不自信,她會在晚上睡前閒聊時提到自己丑、腿粗,也會在照鏡子時,看著鏡中的自己的臉說自己長得黑、嘴巴凸、牙齒爛了,還說自己眼睛小。
兩人確定戀愛關係的當晚,符月華就問趙琴惠,是否在意自己不是處女,並說了自己和唐毓文的事情,一邊說一邊發抖、打寒戰。她說自己當時感覺很痛、很噁心,覺得自己髒了。後來,唐毓文還會以請她吃東西的理由帶她出去,與她發生性關係。趙琴惠說,自己沒敢與符月華深聊她被老師傷害的事,怕刺激到她。對於新的親密關係,符月華有強烈的不安。趙琴惠記得,有天晚上原本兩人在連線打遊戲,趙琴惠吃藥後昏睡過去,符月華一怒之下把他拉黑了。第二天中午符月華接通趙琴惠的電話,聲音虛弱地解釋,自己怕他像之前的男友那樣“高高在上,對她不管不顧”。還有一次,趙琴惠沒有及時回符月華的訊息,符月華在對話方塊裡反覆問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趙琴惠說,符月華離開祈福高中後談了四段戀愛,一直都不長久。或許是因為能共情彼此的情緒,兩人的戀愛維持了兩年多的時間。符月華的表妹告訴本刊,表姐這兩年經常和她聊關於戀愛的話題,從對話中,她感受到符月華理想中的男友是要能全心全意對她好,給她花錢買衣服、塔羅牌,對她有偏愛。在日記裡,符月華袒露了自己的不安和崩潰,她嚮往親密關係,過去的經歷和痛苦又讓她無法從容地進入一段關係:“原來,戀愛是有過程的嗎?是要先經過曖昧、塞情書、偷偷牽手的臉紅擁抱、鼓起勇氣的接吻嗎?”她回憶起與唐毓文的“交往”,覺得自己身體與尊嚴凋零,靈魂骯髒不已,已經無法獲得真愛。“我不敢靠近那些真愛我的男孩。他們太純淨了,不容我去玷汙。”
到2023年2月初,唐毓文再次給她帶來劇烈的情緒震盪。有天符月華在網上刷到了惡搞唐毓文的影片,那是祈福高中裡和唐毓文親近的學生以開玩笑的形式製作的。之後的一段時間,符月華一直在看這些影片。2月5日傍晚,她在那個惡搞影片下留言,說唐毓文對自己做了骯髒的事情,導致自己患上重度抑鬱和精神分裂,放棄高考。她還讓李雪把她拉回了班級群,她在群裡罵了唐毓文,並貼出一張唐毓文對她說“竟然愛上自己的學生”的聊天記錄。做這些時,她一直在發抖。但唐毓文說“不要聽這種胡言亂語的話題”,並解散了班級群。沒有人聲援符月華,反而是有同班同學去給做影片的人留言,說唐毓文“真的蠻好的”,而符月華則在班裡風評不好。
趙琴惠告訴本刊,這之後的整個2023年,是符月華自殺次數最多的一年。很多事情都能觸發符月華的極端行為。比如在打工的地方與同事產生摩擦被罵後,符月華會跟他說“活著沒什麼意思”,說自己“不夠優秀、命不好”。符月華在社交網站上記錄了一次自殺後的心態:“後悔……縫針花了好多錢,工作也沒了。現在其實還是很想工作的,但暫時沒找到,家裡的經濟情況也很不好”,她提到父親一個月工資1500元,伯父腦出血後是父親借貸幫忙出的醫藥費,一個月要還款3000多元,“被辭退後發了1000塊工資,我給了我爸500塊,他哭了”。符馨予告訴本刊,那次是在打工的咖啡廳,妹妹被店長和外賣員指責動作慢,她心裡難受,又一次割腕了。店長髮現了手腕上她自殘的痕跡,把她勸退了。
符月華去世後,她在縣城母親家的房間已經基本被搬空,地板上留著一塊燒炭的痕跡。書桌後的牆上貼著幾張動漫《夏目友人帳》的海報,那是一部以“治癒”為特點的日本動漫。梁靖告訴本刊,這幾張海報是她在為符月華打掃房間時整理出來給她貼在牆上的。站在房間門口,符月華的外公說,記得符月華髮過一條朋友圈,圖片就是牆面上這幾張海報的照片,配的文字是“無法抹去陰影”。

符月華的外公外婆(徐來 攝)
梁靖一直在網上關注對女兒的討論,有一天看到一條影片在解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影片有40多分鐘,她在夜裡看了很久,中間她暫停了影片,但一會兒又聽到了影片播放的聲音。恍惚中,她覺得好像是女兒還在這個空間裡,為她按下了播放鍵。
在接受採訪時,梁靖問我關於林奕含的遭遇,“這個房思琪就是林奕含?她寫完這本書就自殺了?”
“她也是走不出來。”梁靖感嘆,“是誰都走不出來。”
(文中梁靖、符軍、林柯、李雪、胡靜瑩、張博遠、趙琴惠為化名。記者彭麗、實習生楊純希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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