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的第三天,魏芝買了從北京飛往昆明的機票。跨越2266km,飛行3個多小時,她終於短暫逃離了日常的生活。
在春城昆明,她有3天都流連在翠湖公園,追松鼠、看海鷗、坐在湖岸感受涼風吹拂。
獨自坐在石椅上發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一樣了,焦慮不安散去,心裡空蕩蕩的。
在此之前,魏芝就像每個人生活中最普通的那種同事:每天嚷嚷著要離職,月月都拿全勤獎。
作為新晉的00後北漂,她時常自稱“肉體不死、精神微活的小強”,每個月要為高昂的房租和生活消費頭疼,還要應付職場上的煩心事。餘額是不足的,精神倒也十分欠佳。

魏芝起初覺得早十晚七的工作還算幸福,但很快工作就露出了它真正的獠牙。她計算過,每天睜眼12個小時,就有9個小時要工作,她還要面對領導“不夠社會化”的PUA、職場新人的磨合陣痛期、過度勞累的筋疲力盡,直到一個爛尾的專案成了壓死人的最後稻草。
她很快就察覺到,自己不復剛畢業時的意氣風發,只有日復一日的疲累。
工作是為了更好地生活,生活反而成了上班的冗餘。最痛苦的時候,她經常失眠到凌晨五點,試圖給每個好朋友打電話傾訴,又擔心打擾對方一次次作罷。
春夏秋冬,魏芝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只剩下工作日準時響起的鬧鐘。即便天氣晴好的週末,以往愛吃愛玩的她也只想窩在家裡睡覺。開燈關燈又是一整天,沒有精力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憋悶,讓她迫不及待想找個能大口吞吐、暢快呼吸的地方。
她很快想到了昆明翠湖,那個傳說中“不會有痛苦”的地方。
果斷辭職、收拾行李、訂好機票,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直到她落地昆明長水機場,看到行李轉盤上9.9元的自助鮮花,魏芝才感到自由。沒有想象中的爽感,只是順其自然。
她下了機場就直奔翠湖,拉著行李箱走進東門時,先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下意識以為又是一個網紅景點,一股失望之情還沒完全溢位,就被側邊波光粼粼的湖景吸引了。
左手邊的涼亭裡,操著本地口音的阿姨們在熱絡地聊天,旁邊有許多和她一樣大包小包的旅客,成群結隊或零星散坐。湖水淺薄,沒有柵欄,到處都是拍照打卡的年輕人。

當時是2月下旬,魏芝趕上了最後一波盛放的鬱金香,紅色妖嬈、粉色嬌嫩,成簇的花朵映襯出春意盎然。花枝很低,周邊擠滿了誓要拍出人生照片的長槍短炮。
穿著薄款羽絨服的她,覺得又熱又渴,只想找個地方坐下。疲憊的身心像附加行李,讓她迅速需要找個地方喘息,卸下身上的所有負累。
那天魏芝在面朝湖邊的石椅上,坐了一下午。
她想了很多,從旅行的每一筆花銷到第二天的日程規劃,沒有想好任何事情。
畢業後來到新城市的水土不服,第一份工作裸辭的茫然與失落,對未來生活的不安和逃避,各種情緒蜂擁而至包裹著她,纏得人心煩意亂、無處發洩。
魏芝突然情緒上頭,覺得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只知道什麼是不想要的,除了試錯過的工作,其餘都在等待命運的指示。”
那一刻,她感到分外挫敗。翠湖溫柔包容的水波,成了唯一的安靜的傾聽者。
慢慢地天黑了,公園的彩燈亮起,人群走進走出,魏芝的心緒也逐漸迴歸寧靜。
按她的描述,春和景明的翠湖有一種魔力,只要坐在這裡,心情就會變好。
雖然公園不大,網紅化之後人頭攢動,南門到東門的單向道堵得水洩不通,但翠湖還是翠湖,單憑樹下燦爛昂揚的野花,都讓人不想挪開眼睛和腳步。

受訪者供圖
接連兩天,魏芝每天都要來翠湖靜坐,看海鷗群飛,聽著划船的人傳來歡聲笑語。她去了附近的橡皮書店,在菲林小鋪拍出了人生照片,走到路邊小店買了烤餌塊和玫瑰木瓜水。
但她還是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同於她急促的步伐,公園裡的人總是走得很慢,有勾肩搭背的高中生,精神十足的老年人,還有許許多多從天南海北慕名而來的年輕人,大家都想要在這裡獲得某種安定的幸福感。
混在其中的魏芝覺得自己功利心太強,她一直指望翠湖能解決自己的煩惱。但這裡能給她的只是無盡的平靜,情緒暗自洶湧,最終流向生活。
離開昆明之前,魏芝又來到了翠湖,看到園林工人正在剷除上一茬鬱金香。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該換季了。
一切問題都沒有解決,但是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

翠湖平等地擁抱每一個受挫的人,用它的微風、花海和水波。
莫莫還在懷念,步行10分鐘就能到翠湖的日子。
兩年前,她從雲南大學畢業,回到家鄉福建當了老師。
在莫莫眼裡,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只是穩定,伴隨著淡淡的死感。她越發想念曾經在翠湖遊走的日子,脫產的大學生活總顯得無憂無慮,工作之後則是“被吸乾了精氣”。
俗話說“當時只道是尋常”,經歷過工作的毒打,她陷入了對大學生活的戒斷期。
她開始告訴學弟學妹要好好享受大學生活,開始想念無敵便宜的雲大食堂,懷念沒課的時候,自己能坐在小樹林裡看書喝奶茶,餓了就隨時出去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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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自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天氣好就能去翠湖散步。那時候她還不需要早起,學校附近很多小店都是上午9-10點才開門,完全可以睡個懶覺去吃飯。
她開始在翻相簿的時候,慶幸以前和朋友出門留念:“現在想見一面真是好睏難啊”。
人對青春的體驗和感受總是延遲的,身處其中只感到痛苦,很難覺察到未來的幸福。
2019年入學,2023年畢業,中間這段完全被新冠佔據的空白成了莫莫最大的遺憾。大部分時間裡,她只能在學校附近走動,翠湖就成了絕佳的根據地。
好在這裡春天有鬱金香海棠,夏天有荷花,冬天有海鷗,允許她坐一坐、單純消磨時間。
“翠湖的魅力在於一年四季從早到晚,能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就連人和小動物都很有趣。”

受訪者供圖,翠湖的小動物
那時候,舊舊的校區是莫莫眼裡的風水寶地,翠湖就像一個老朋友,是她大學四年裡重要的一部分。每當心情不好或者需要思考的時候,她就要去翠湖逛一圈。
“現實太焦慮了,但是在翠湖大家都在慢慢散步”,這是她喜歡的佛系態度。
大三之後,莫莫面對繁多的課程、動輒上萬字的期末作業,學年論文、畢業論文的壓力也接踵而來,翠湖周邊的咖啡館就成了最適合她寫論文的地方。
那時候她只覺得,寫論文字身就很苦了,換個喜歡的環境、點自己喜歡的飲品,能夠稀釋痛苦。讀書的時候,總感覺比預期要辛苦很多,只有到了畢業之後,才開始懷念。
在翠湖邊上大學的體驗,是很舒適豐富的。
故事剛開始的時候,莫莫並不適應昆明菜的口味,只覺得太辣而且吃什麼都要加蘸水。漸漸吃習慣後,她就愛上了這裡的包漿豆腐和茴香老奶洋芋,喜歡吃翠湖公園裡面的鳳英燒餌塊。
在雲南的時候,莫莫每年都能收到預防吃菌中毒的簡訊,本地的同學還會在雨季自己上山採菌,菌子火鍋的店家會放置沙漏計時、預先收走客人的碗筷、預先留樣防止中毒。
莫莫覺得菌子比肉還好吃,雖然一年四季都能吃到,但7-8月的菌子最新鮮。她的遺憾是沒吃過炒菌子,因為擔心吃完就“躺闆闆”了。
後來,莫莫逐漸融入了這裡的生活。和本地人一樣,她開始喜歡吃豆花米線,討厭徒手抓海鷗的外地遊客,會推薦每個來玩的朋友在翠湖周邊小住,以感受風土人情。

受訪者供圖,翠湖的海鷗
自稱“i人”的她總是獨自在翠湖“感受生活”,她會一邊聽歌一邊散步曬太陽,看團寵松鼠跟人索要食物,看從早到晚載歌載舞的大爺大媽,大家都慢慢的,很隨意。
故事的結尾,和許多來過這裡的人一樣,莫莫選擇了離開昆明。她知道,在這裡讀書和工作,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想過要留下來,但故鄉有親人和朋友,昆明只有“就業沙漠”。
所以莫莫沒來得及看到翠湖人滿為患的樣子,沒能按照當初的設想周遊雲南,就被迫提著大包小包回到了家鄉。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昆明四季如春的含金量。
相比於太溼潤愛下雨的家鄉,她更喜歡昆明的晴天,一年四季都能蓋著自己的羽絨被。
帶著記憶中的眷戀,莫莫去年回了一趟昆明,事實上她打算每年冬天都回一次雲南,就像每年從西伯利亞飛到翠湖過冬的海鷗,來這裡尋求溫暖之後,終歸還是要飛走。
只不過這次,她覺得自己變成了遊客,只是在旁觀這座城市。
再回到翠湖,莫莫發現這裡的人越來越多了,景觀裝扮也越來越豪華,驟增的人流量和人造景物不可避免地影響著這一方天地。
即便不是土生土長的昆明人,莫莫也為翠湖被更多人看見而開心。但她同樣擔心翠湖會變成網紅打卡點,畢竟對自己來說,平平淡淡才是翠湖最原本的樣子。
“不需要成為什麼網紅公園,也一樣會有很多人愛它。”

對19歲的小王來說,翠湖意味著包容。
還得是汪曾祺,一句“翠湖是昆明的眼睛”,就讓人動了心。
當初讀到這句的小王還在上初中,當她今年2月真正來到翠湖時,已經大一了。小王仍舊嚮往翠湖式的慢生活,因為這是時代的稀缺品。
木心在《從前慢》裡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放到現在或許是,城市的生活過得快,高鐵網速都快,一分鐘能愛上仨。人和人的距離隔著螢幕被無限拉近,心與心的連線卻越來越遠。
於是翠湖既成了一種名詞,指向不緊繃、精神舒適的生活,在這裡每個人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空間,也是一種形容詞,此處的人是不焦慮的、享受當下的、充滿希望的。
對於剛從山東高考中廝殺出來的小王來說,這種生活可望而不可求。每個從山河四省走出的小孩,多少都還對考試心有餘悸,對時間總是被學習佔滿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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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高中時,小王的升學壓力挺大,兩週才能回次家,假期也不太能出去玩。那時她習慣了精神和行動上的不自由,面對今年新出的強制休息和雙休安排,只覺得生不逢時。
努力考上一本大學之後,她又開始為院校雙非、工科難度、同輩壓力感到焦慮,甚至在大一就開始關注考研動向:“我就在想我要付出怎樣的努力,考上一個好的學校,再找到一個好的工作,來支撐以後的生活和夢想”。
談到未來,小王的構想又十分簡單:能養活自己,能攢錢出去旅行。她希望在一個氣候適宜、節奏放慢、基建良好的城市生活,最好還能離老家濟南近一些。
所以她選擇旅行來考察城市,看的城市多了,才好決定未來的發展,同時給自己的身心放個假。對於小王來說,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由”。
相比於緊張忙碌的初高中,大學生活給小王的旅行規劃留夠了充足的時間。趁著這次寒假,她和母親來到了雲南,翠湖是她們落地後見到的第一處景觀。
她們走進翠湖南門的時候,剛好能看到海鷗起飛,波光粼粼的湖畔種植著大片鬱金香。小王看到非常多的漂亮女孩前來打卡拍照,也關注到湖邊坐著兩位互訴心事的本地嬢嬢,這對“老閨蜜”看起來有60歲了,還是那樣親密快樂。

小王供圖
沿著湖岸一路走去,小王感受到一種親近大自然的活力,目之所及的是覆蓋性強、鬱鬱蔥蔥的植物,連海鷗、松鼠、鴨子、大鵝都是自由的,不管是小孩、中年人還是老年人,都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煩惱,幼兒時期容易生病受傷,青少年開始為教育焦慮,上班後為工作奔波忙碌,直到組建家庭,陷入子女的新迴圈,世代相傳,永無止境。
人被社會中的問題絆倒,反而向自然尋求解脫。或許這正是翠湖走紅的原因。在這個小小的公園,人們不僅可以逃離城市喧囂,還能看見另外一種悠閒的生活。
來到這裡的時候,小王並沒有什麼煩惱,但還是會被這裡的風景滋養。她以前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人和松鼠的互動,不僅在翠湖,昆明的地鐵站、玉蘭花下、樹與樹之間,都能看到這些小傢伙縱橫跳躍的身影。

小王供圖
在這裡,她能和媽媽互相拍照,沿著路線citywalk,嚐嚐當地的米線、餌塊、餌絲,還有放了香料的牛肉,體驗一種當地人習以為常的慢生活。
相較於家鄉的大明湖,昆明的翠湖給小王的感覺是更小也更親近。大明湖的地理位置在老城區,總有種隔離在外的感覺,而翠湖就如同一滴水般融入了昆明。
這片湖水包容著源源不斷的遊客,也招攬著戀家思歸的遊子。小王在社交平臺釋出的分享帖下,總有不少在外工作的雲南人說想家、想翠湖、想念昆明的氣候和食物,家鄉寶們紛紛自問“我為什麼要去別的城市工作”。
問題是美好的,答案卻很現實。翠湖公園在網際網路的語境裡,已經成了一方供人駐足休息的驛站,來到這裡的人能短暫地遺忘當下的痛苦,卻無法逃避真實的生活。
人總歸要回到現實,回到一地雞毛裡去。
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翠湖一直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