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2月,我們釋出的《休學潮席捲小學生:每天只睡5小時,熬不動了》一文,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登上微博熱搜,話題瀏覽量突破1.9億,數萬網友參與討論。文章提到,越來越多的孩子因學業壓力選擇休學,重新引起了公眾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關注。

時隔一年,休學問題依然未見緩解。《2024兒童青少年抑鬱治療與康復痛點調研報告》揭示,53.85%的情緒障礙青少年曾經歷休學,平均休學次數達 1.71 次,學習壓力與家庭環境為主要原因。不少父母在社交平臺傾訴,休學後子女愈發沉默,拒絕溝通,手機成為逃避現實的避風港,絕望情緒愈加蔓延。
休學的孩子們究竟何去何從?回家休養能否緩解症狀?在家庭與學校之外,還有哪裡可以為他們提供支撐?
帶著這些疑問,我們與青少年心理康復服務從業者盛夢露展開對話。她過去是一名記者,曾與抑鬱症抗爭,接觸了近300名休學青少年,其中有些孩子無處可去,甚至為了尋求陪伴主動入住醫院精神科。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劇照
2021年,盛夢露正式投身青少年心理康復事業,與朋友老鄒共同創立“綠汀小屋”,用來安頓休學的孩子們。“綠汀小屋”至今已接納約160名青少年。在這裡,孩子們透過閱讀、舉辦演唱會、策劃擺攤、徒步野營等活動,漸漸修復內心的創傷。
“康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盛夢露強調,真正的康復並非重返校園,而是學會與症狀共存,繼續生活並實現個人價值。這個過程很難,但她相信,只要提供適宜生存的土壤,孩子們終將能夠掙脫黑暗。


休學後的孩子,無處可去
在記者生涯的第二年,盛夢露發覺自己“病了”。
表面上,生活似乎一切如常。她在一家知名媒體工作,每天照常上班,與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然而,下班回到家後,她閉門不出,拒絕社交,將自己鎖在房間裡,反覆被混亂、孤單和壓抑的情緒吞噬,她形容那時的自己,“像被一個無形的玻璃罩困住”,與外界有種隔離感。
快感喪失,與外界隔絕,是抑鬱症的典型症狀。確診後,經過兩年的藥物治療,她辭去了工作,換了新環境,與朋友同住,並建立了一段親密關係,才逐漸走出陰霾。回想這段經歷,她意識到病根或許在青春期就已埋下,只是當時缺乏導火索,它被壓抑著、強撐著過來了。
盛夢露將自己與那些陷入心理危機的青少年的關係形容為“病友”。儘管年齡、病因和症狀各不相同,感受卻是相通的。同為“病友”的媒體人張進,是她在職場上的前輩,創辦了抑鬱症互助平臺“渡過”。透過這個平臺,盛夢露接觸了上百位因抑鬱而休學的青少年。

在與他們談心和交流中,她深刻體會到:青少年時期的心理危機比成年人更具無力感,他們深受環境左右,卻缺乏足夠的力量和資源去掙脫束縛。
試想,當一個孩子在學校承受壓力,回到家後,父母也無法理解他。他掙脫不了學校和家庭的枷鎖,因為他的生存高度依賴這兩者的支援。曾有一個孩子向盛夢露傾訴,他不喜歡學校的老師和同學,與父母的關係也很緊張,無法擺脫的處境讓他更加痛苦。
長期的心理壓抑直接反映在身體上。孩子們開始出現腹瀉、頭痛、呼吸困難、胸悶等軀體化症狀,隨後情緒逐漸失控。並非所有家長都能敏銳察覺到這些訊號,據《2024兒童青少年抑鬱報告》顯示,超過四成的孩子在主動求助3次以上後,家長才會帶其就醫。
隨著焦慮和壓力的不斷累積,許多青少年採取了自殘行為。盛夢露在《一席》演講中分享了17歲女孩彥君的故事。彥君被診斷為重度抑鬱症和雙相情感障礙,已休學一年。某次不慎割傷手後,她看著流出的血,竟從中感到一絲解脫,此後便用小刀反覆割傷自己的手臂。

彥君的經歷並非孤例。在盛夢露接觸過的青少年中,甚至連不少未被確診的孩子也在透過自我傷害來緩解情緒壓力。
壓垮孩子們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往往是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考試成績不理想,被家長或老師批評,存放作業的隨身碟丟失……這些小小的挫折會瞬間引爆積壓已久的情緒;有時則是一個逐步累積的過程,從軀體化症狀的出現,到漸漸抗拒學校,再到頻繁請假,最終走向休學。

家長認為可能導致孩子出現心理問題的因素,圖源《2024兒童青少年抑鬱治療與康復痛點調研報告》
休學並非終點,而是新的起點。當孩子回到家後,深層的矛盾會逐漸顯露。《人物》記者在走訪多個休學家庭後發現,休學不僅迫使父母與孩子的關係被重新審視,甚至可能徹底改變整個家庭的格局。
許多孩子脫離學校後,短期內感到解脫,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問題:晝夜顛倒、飲食紊亂、長時間沉迷於手機和電腦,拒絕溝通,學習進度滯後帶來更深的焦慮。一些孩子透過長時間打遊戲來緩解痛苦,但在家長眼中,這成了“逃避現實”和“放棄自救”的象徵。
時間推移,休學一年、兩年……矛盾愈發尖銳。家長在長期小心翼翼的狀態下,也逐漸心力交瘁。
過度指責家長並不公平。資料顯示,20.2%的抑鬱患兒家長面臨高抑鬱風險,是全國普通人群的4倍。盛夢露觀察到,孩子休學初期,父親往往更傾向於否認或抗拒孩子的問題,而母親更容易陷入焦慮與自責。這一時期,整個家庭都需要社會的支援與理解。

家庭的緊張氛圍也讓休學的孩子們普遍感到“無處可去”。一位在精神科住院部的朋友告訴盛夢露,有些孩子為了交朋友,甚至會反覆主動要求住院。
能否為這些孩子做些什麼?2021年,她留學回國,朋友老鄒在杭州擁有一幢四層小樓,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打造一個空間來承載休學青少年,取名“綠汀小屋”,取自附近地鐵站的站名,綠色象徵生機與希望,“汀”代表流水,寓意著放鬆和治癒。
既然青少年的困境源於環境,盛夢露希望建立一個“沒有血緣的家”,將受傷的孩子們從壓力與疲憊中托起,放進避風港,積蓄重新出發的力量。

0.5社會:家和學校的中間地帶
“休學的你,也在尋找一個港灣嗎?”
綠汀小屋的招募帖中,一群年輕人圍坐在草地上,陽光均勻灑在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神情都透著難得的放鬆。

小屋的相處氛圍都很融洽
為了讓新來的孩子們在陌生環境中放鬆,盛夢露在小屋的佈置上花了不少心思:暖色調的燈光、花朵形狀的燈具,活動區域鋪著厚實柔軟的地毯,四周擺滿了可愛的玩偶。孩子們甚至可以在牆上自由塗鴉,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這個專案在國內缺少先例,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循,盛夢露和團隊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起初,他們對小屋的定位並不十分清晰,唯一的願望是讓孩子們在這裡被安全地承接。
那年秋天,小屋迎來了第一批入住者——六個孩子,四女兩男,來自全國各地,最遠的從新疆趕來。當時盛夢露心中還有些忐忑,但第一場破冰活動的融洽氛圍,讓她逐漸放下了心。

當孩子們來到小屋後,初期活動以破冰和建立關係為主,到了第二、三週,形式更加豐富,有時是擺攤創業,有時是草坪音樂節,有時是集體徒步親近自然,節假日偶爾會舉辦變裝舞會。
第一期來的孩子們共同創作了一部音樂MV,每個人扮演不同角色,最終的MV成了他們的集體成果。在這類“創客”專案中,小屋的住客們還創作過文藝刊物、Vlog等作品。


儘管活動豐富多樣,核心始終圍繞著康復的五個維度:情緒、社交、自我價值感、家庭關係和生理健康。
有些孩子不願參與活動,或許是被家長強迫送來,或許是暫時缺乏融入團體的動力。盛夢露從不強迫他們,也不會責怪,“我們歡迎躺平,甚至會陪你一起躺”。

“不暴力,不批判,包容多元價值”是小屋始終不變的文化核心。
對於這些孩子,小屋的“陪伴者”會先與他們建立信任,慢慢走進他們的世界。“陪伴者”是小屋的新角色,一群20-30歲、有心理學相關經驗的年輕人,他們更容易與青少年建立聯結。

“普通心理諮詢師對青少年的干預頻率往往只能在每週1-2小時,陪伴者和青少年交流頻率更頻繁,起到心理支撐作用”
“陪伴的關鍵在於穩住。”盛夢露曾在影片中提到,“好的陪伴,即使和孩子待在一起一句話不說,也能讓人感到安心。”這意味著陪伴者需要擁有穩定的核心,才能陪伴孩子面對一切。
有些孩子的行為在旁人看來“古怪”或“不討喜”——有人會不斷重複某一套動作,有人繞著車庫不停地轉圈,陪伴者們只是默默跟在身後。對於不善表達的孩子,陪伴者會藉助情緒卡牌等工具與他們溝通。

陪伴者和小屋住客們,盛夢露是小屋的第一批陪伴者
關係的建立需要大量時間和精力。不同於心理諮詢師按小時計算的相處時間,陪伴者與孩子是朝夕相處的“重陪伴模式”。
長時間的親密相處帶來了新的問題:陪伴者因高強度工作而疲憊,孩子也容易模糊工作與私人的界限。由於年齡相仿,甚至有孩子對陪伴者產生情感,試圖突破關係成為朋友。
為此,小屋逐漸完善了規則:明確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邀請專業督導提醒團隊邊界的重要性,為陪伴者設立行為規範,並與孩子們坦誠討論邊界問題。如果處理得當,這或許會成為他們青春期一次難忘的成長。
前幾天的一場活動中,大家聊到安全感的變化(滿分10分),一個孩子分享,剛來小屋時他的安全感只有1,到了第三週,已經達到了8-9分。這樣的轉變,正是小屋存在的意義。
小屋走過四年,已接納近160名抑鬱青少年,盛夢露對小屋有了更深的理解,她將其稱為“0.5社會”,一個介於家庭與學校之間的過渡空間。這一概念由某位陪伴者提出,類似的模式在歐美被稱為“中途宿舍”,本質上都是幫助孩子們逐步迴歸社會的一站。

康復是條漫長的道路,
最終目的不是復學
進入小屋,與年齡相仿的陪伴者、休學少年共度3-4周,這段經歷帶給孩子們複雜而深刻的體驗。當他們終於適應了這裡的節奏,卻又不得不離開,夢醒後,依然要面對那個曾令他們喘不過氣的世界。
有人在離別前陷入強烈的分離焦慮,不願離開小屋;也有人復學後再次休學,選擇回到這裡。
為了避免孩子們對小屋產生過度依賴,盛夢露設立了“分離周”。這段時間裡,工作人員和孩子們一起回顧彼此的變化,將回憶整理成冊,並舉辦一場正式的告別儀式。
“如何與一段關係、一個環境告別,是人生重要的課題。”盛夢露說,“每個人都會經歷無數次離別,如果不被妥善處理,那份不捨會留在心裡,難以消散。”

告別小屋後,孩子們依然要面對現實世界的壓力,尤其是復學這一關。對因“心病”而休學的青少年而言,復學並非簡單地回到課堂。強行復學,有時會讓他們承受更大的壓力。
學者董朝輝在《高中心理與精神障礙休學學生復學問題的分析及對策》中提到,學生復學後往往會降級就讀,需要重新適應學習環境。帶藥返校也可能影響他們的課堂狀態,而進度的落後,對曾經成績拔尖的孩子更是巨大的打擊。

復學的過程往往需要家庭和學校以及社會各方的共同支援,去除青少年對心理疾病的病恥感
“跟不上教學進度”“受不了學校氛圍”“真想哪天眼睛一閉,就不用再醒了”,這些都是復學青少年常見的心聲。
“康復的標準其實在於個人,最終的導向不一定是回到學校。”盛夢露稱,即便無法徹底恢復,但若能學會與症狀相處、找到應對的方法,帶著症狀去生活、去實現自我價值,也是一種康復的證明。
去年,小屋加入了回訪環節,在過去一年服務的60名孩子中,回訪了三分之一。讓她欣慰的是,其中80%的孩子症狀明顯好轉,有人準備復學,也有人嘗試新的生活方向。偶爾,更早期離開的孩子也會聯絡她,一起吃飯、敘舊,分享彼此的近況。

做小屋越久,盛夢露越意識到小屋並非萬能,只是心理康復道路的支援方式之一。在英國留學時,她看到歐美國家在青少年抑鬱支援體系上已經較為完善,問題被更早暴露,也投入了更多資源。而在國內,這一領域仍處於起步階段,無論是干預、治療,還是預防、康復,都尚顯不足。

小屋孩子們做的拼貼詩
然而,就在她推動小屋發展的過程中,引領她進入青少年心理康復領域的前輩張進查出肺癌,不久後突然離世。這件事對盛夢露造成了巨大沖擊,甚至讓她一度懷疑是否還要堅持下去。
她花了八個月時間才慢慢走出來。
一位朋友勸她,張進老師的離開對抑鬱康復事業是巨大的損失,但她可以延續張老師生前的理想,將這件有意義的事情繼續做下去。
不久後,小屋的經營陷入了困難,有個月僅招到一個孩子。合夥人老鄒撤回了小樓,團隊成員也陸續離開。“那是一種徹底的孤單”,她回憶道,“整個小屋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給了自己半年多時間,重新找場地、搭建空間,最終在外界的幫助下找到了新的落腳點。在新場地,小屋慢慢站穩腳跟,如果未來能有更大的發展,她也希望能幫助更多孩子和家庭。

運營小屋,是盛夢露在用行動與過去的遺憾和解。
她的父親在18歲時被診斷為精神分裂,除了吃藥和住院,幾乎得不到任何來自家庭和社會的支援,治療過程走了很多彎路。她曾一度難以理解父親。“我知道父親的狀態是疾病造成的,我似乎應該完全接納他,不能責怪他,但小時候,這種認知無法消解我的痛苦。”
直到從事心理康復支援工作幾年後,盛夢露才真正開始接納父親,認同像他這樣的病人同樣值得擁有有價值的人生。如今的她,甚至能用更穩定的情緒去影響母親。而這個過程,需要漫長的覺察與練習。
採訪的最後,她想對正在經歷休學的家庭說:
“身處困境時,我們都覺得前路黑暗,會感到害怕和恐慌。更讓人困擾的是,你也不知道這段路還要走多久。
但信念很重要,要相信困境終會過去,也要相信每個孩子都有向上生長的能量。只要障礙被一點點掃除,當他們遇到合適的土壤,終會突破黑暗,獲得成長。”
這些年,她見證了許許多多孩子的改變,而這,正是支撐她走下去的最大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