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記者|孫雅蘭
天天結婚兩年多了,卻一直過著獨居生活。她住在福州市中心。那是一套35平方米的“老破小”二手房,沒有電梯。她老公則住在城市的另一端,距離她家有十幾公里。夫妻倆分別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都是婚前買的。通常情況下,兩人只會在週末或節假日里見面,輪流去對方家中小住。如果去對方家裡,提前打好招呼,不會突然造訪。每次去誰家住,誰就負責家務,不存在誰照料誰的問題。結婚後,兩人在財務上也保持獨立,互不干涉對方的收入,只是平時的開銷男方會主動多承擔一些。兩年多下來,天天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模式,這讓曾經“恐婚”的她變得沒那麼抗拒婚姻了。
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是天天給自己設立的結婚門檻。如果沒有這套小公寓,她覺得自己未必能有走進婚姻的勇氣。面對不理解自己獨立買房的親戚朋友,她總是半開玩笑地解釋道:“有了自己的房子,如果跟老公吵架了,至少不用擔心沒地方可去。”

天天很滿意自己打造的空間,不願意因為結婚而離開
2021年買房時,天天還是單身。那時她已經在福州工作了幾年,一直租房住。一次換房期間,她去對面小區看房,發現有一套房正在出售,總價83萬元,首付35萬元,月供2100元左右。天天算了筆賬,首付可以讓父母支援一部分,月供跟她的房租差不多,心想買房比租房划算,也省得老是搬家。加上這一帶自己住習慣了,毗鄰商區,交通便利,是她心中理想的居住地。房子買完沒多久,福州的整體房價就開始走低,但天天並不後悔,覺得至少提前過上了自己喜歡的生活。
住進新房沒多久,天天就戀愛了。男朋友比她小兩歲,兩人談了一年戀愛,感情雖然穩定,但都沒打算結婚。不過在雙方的家人看來,女方已經30歲,男方28歲,是該結婚的年紀了。天天來自莆田,男友來自泉州,都是家庭觀念很重的地方,長輩催婚的壓力不小。為了給家人一個交代,他們決定結婚。但兩人約定,婚後依然不改變婚前的相處模式,各住各的房子,也不再買共同的婚房。結婚前,天天按自己的心意一點點佈置起自己的小家,她花兩萬多塊翻新了硬裝,又購置了很多田園風的軟裝。她滿意自己打造的空間,也享受獨自在家消磨時光的感覺。這種日子剛過了一年,讓她突然換一個地方,和另一個人共同生活,她不願意。好在,她老公欣然同意了天天的提議。他也有自己獨立充實的小世界,家裡養了三隻貓和一些魚,喜歡打理植物。這也是天天當初喜歡上他的原因,覺得對方跟自己一樣,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並且足夠尊重她的想法。

《治癒繫戀人》劇照
在遇到老公之前,天天一度覺得自己不會結婚。她害怕結婚後兩個家庭攪在一起的生活,光是長輩對年輕人指手畫腳,以及逢年過節各種煩瑣的禮節,就足以讓她恐懼婚姻。並且,天天一直覺得,女性一旦結婚,就沒有自己的家了,孃家會自動把女兒歸入夫家,不再給她們單獨留房;而夫家的房子又常常歸於老公名下,很難視為已婚女性的保障。在老家莆田,天天見過婚後回孃家小住的女性被人在背後議論,“嫁出去的女兒怎麼還天天回孃家?”她覺得這對女性實在不算公平。
不過,天天很小的時候,還曾聽說過另一種婚姻模式,俗稱“兩頭婚”。“兩頭婚”在福建和江浙一帶流行已久,這是看重“傳宗接代”的地區在獨生子女時代興起的新風俗——沒有“男娶女嫁”的概念,也沒有高昂的彩禮或嫁妝,新人不需要成立自己的小家,生下的小孩姓氏可以商量。某種程度上,這種相對自由的婚姻形式啟發了天天,讓她覺得夫妻倆分開住也沒什麼大不了。即便如此,像天天和老公這樣各自買房的夫妻,也並不是“兩頭婚”中常見的現象,為此她不停地被家中的長輩唸叨。
天天說,就像現在流行的“城市逃離計劃”一樣,分開住就是她的“婚姻逃離計劃”,在她看來,獨居可以祛除自己身上的“婚味”。她所理解的“婚味”,就是進入婚姻後逐漸失去自我,把伴侶和家庭放在第一順位的狀況。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與伴侶保持一定的距離,成為她經營婚姻的一種理性策略。結婚前,她和老公同居最長的時間只有一週,那已經是她能堅持的極限。說起來,她和老公並沒有出現什麼較大的矛盾,不過是兩個人吃飯的口味不同,對房間整潔度的要求不太一樣,作息時間也難以保持一致等等,但就是這些生活習慣的差異讓天天不願意將就,她更想回到自己的節奏裡。自從約定“週末夫妻”的相處原則,獨立的生活空間就成為天天保持穩定情緒的前提。每當遇到和老公不一樣的生活習慣,她就告訴自己,反正只共住這麼幾天,忍一忍就過去了,也犯不著對老公指手畫腳。更重要的是,她意識到婚姻中試圖改變對方的想法最是徒勞,既然自己都不願意被改變,又何必妄想去改變對方。
除了像天天這樣,進入婚姻卻不願意為了婚姻而改變的,也有人是在婚後透過尋求獨立空間進行自我探索。她們偶爾離開是為了讓親密關係走得更加長遠。
生活在紹興的蝦米已經結婚11年。她擁有獨立住所已經3年。她的房子是一間套內面積43平方米的小閣樓,就在婚房的樓上,雖然是和婚房一起買的,但可以獨立入戶。這間小閣樓從前要麼租給了別人,要麼閒置,蝦米和老公、兩個孩子以及公婆都住在樓下,直到蝦米動了打造一個獨處空間的心思。

《麵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劇照
蝦米做了很多年的全職媽媽。她第一次出現獨立居住的想法是在懷上二胎以後,那時她的第一個孩子才8個月大,第二次懷孕並不在計劃當中。二胎的到來打亂了她的生活節奏,也讓她和家人的關係突然緊張了許多。生活習慣和育兒觀念的差異,讓蝦米和公婆產生了越來越多的分歧,老公對她情緒的忽視也讓她難以忍受,再加上產後激素分泌的失衡,眾多壓力讓蝦米患上了中度抑鬱。去醫院確診病情後,她首先想到了和公婆分家,並向老公提議再買一套房子,但遭到了拒絕。老公是獨生子,不願意和父母分開住。一家人又勉強過了兩年,公婆最終答應離開,住回離城區不遠的鄉下,每隔一個月再到城裡住幾天。
分家以後,蝦米發現自己的狀態並未明顯改善。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對蝦米的需求越來越多,與之相對,丈夫對家事的投入越來越少。因為,她的丈夫長期在她公婆的照護下生活,很少獨立承擔身為丈夫和父親的職責。這些讓她感到,自己身陷在家庭瑣事之中,身邊圍繞的朋友全是不同小孩的媽媽,大家談論的話題總是離不開家庭。那段時間她總是想到,自己為了老公,隻身一人從杭州來到紹興,放棄了婚前收入不低的工作和熟悉的社交圈,一切都從頭開始,換來的卻是完全迷失自我的生活,對老公的不滿情緒日積月累,兩人的關係也一度陷入僵局。
為了走出迷茫的狀態,蝦米決定先把自己從家庭瑣事中解脫出來,而這首先需要一個完全獨立的空間。她想到了樓上的小閣樓。小閣樓原本簡單裝修過,蝦米想按照自己喜歡的風格重新翻修,算下來需要10萬元資金。這個想法很快遭到公婆和老公的反對,甚至連蝦米的母親也不贊成。為了減少計劃實施的阻力,蝦米主動提出不接受任何人的資助,也不動用家中的存款,她要自己攢錢。為此,她專門出去工作了半年,又拿出理財所得的收益,等錢一攢夠就立馬動工。

蝦米自己賺錢把小閣樓裝修成喜歡的風格(受訪者供圖)
因為預算有限,自己的要求也比較高,找不到願意接單的設計公司,蝦米又開始自學裝修。其間她改版了無數次設計,畫了無數張圖紙,還因為颱風天家中灌水經歷過緊急搶救,也被拿了定金卻消失不見的裝修師傅坑過,歷時200多天終於完工。讓蝦米略感欣慰的是,小閣樓裝修期間歷經幾次拆除返工,老公再沒有表示過反對,而是任由她去折騰,偶爾也會幫著蝦米處理一些狀況。蝦米能感覺到,老公似乎越來越能理解她的需求和堅持。
小閣樓裝修一新後,蝦米幾乎每天都會上樓,有時候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是一整天,偶爾也會在樓上過夜。自己獨處的時候,孩子就交給老公帶。房子的裝修設計只考慮了她一個人的需要。她在這裡安裝了可以生火的壁爐,可以泡澡的小浴缸,還有像洞穴一樣的臥室,樓梯也不用安裝防摔的扶手。待在小閣樓裡的蝦米把所有時間都用來愉悅自己,泡茶、看書、衝咖啡、練書法,或者在露臺種種花草。最重要的是,小閣樓的鑰匙是小蝦米專有,老公和孩子上樓需要提前預約,逗留期間還須遵守她制定的規則:需要的物品自己從樓下帶來;臨走前要帶走自己的物品;要隨時保持房間的整潔衛生;用房間的東西要先徵得蝦米同意。對蝦米來說,這裡是獨屬於她的私人空間,即使對家人也只能算是分享。

《恩珠的房間》劇照
儘管在婚姻中極力保持獨立,天天依然很看重跟老公維持必要的情感聯結。不見面的日子裡,他們幾乎每天都會保持聯絡,經常影片連線,跟對方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天天的話來說就是:“可以不奔現,但網戀不能斷,精神陪伴始終要在。”獨自居住的日子裡,天天對自己的要求是,絕不搞精神內耗。如果對方一整天都沒有訊息,那就主動聯絡他,問問他在幹嗎,而不是暗自埋怨或語帶責怪。不內耗的前提,是老公也給予了她足夠的安全感,即使不常見面,也能讓她感受到關心和愛意,尤其是在那些不經意間的細節裡。老公會經常記得那些不太重要的小節日或紀念日,或是冷不丁地送她一些小禮物,還都能送到她的心坎上,比如一個“美麗廢物”小擺件,或是她養生使用的生活用品,讓她感受到他心裡時刻裝著自己。
隨著婚後對彼此的瞭解越來越多,天天越發滿意老公和自己的適配程度,這尤其體現在老公對她的無條件支援上。結婚以後,天天經常面對雙方父母的催生壓力,母親時不時勸她賣掉自己的公寓,跟老公一起買套大一點的房子,方便以後養孩子。但天天恐懼生育,也不想過早成為一個母親。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輩子不生。這一點老公和她達成了一致,從不勸她賣房子,還會主動幫她擋住來自公婆的壓力,有時候還會開玩笑地說,大不了以後領養一個孩子。早在結婚以前,她老公就經常在閒聊中表達對女性的共情,覺得女性很容易在婚姻中過多地妥協,不希望天天結婚後也面臨這樣的處境。天天沒想到他真能做到言行一致,這讓她越發覺得自己找對了人。

《單身廚房》劇照
互相獨立的婚姻難免顯得過於風平浪靜,偶爾天天還是會忍不住想,“我們之間是不是少了一些愛情?”否則為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和對方黏在一起,即使分開住也怡然自得。但轉念一想,充滿激情的親密關係是什麼樣子,自己也從來沒體會過,也就無從比較哪一種是更好的婚姻。她和老公甚至明確約定,如果誰遇到了更喜歡的人,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對方,再友好協商離婚。這在天天看來並不是一件壞事,她更在乎婚姻裡隨時可以離開的底氣。她很難想象,如果夫妻倆繫結在一套房子上,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自己對離婚與否的判斷,隨之而來就是無限的妥協和忍讓,而這樣低質量的婚姻生活才是她最不想要的。
獨立空間對女性來說,似乎早已超越了物理空間的範疇,而是進一步走向自己精神世界的驛站。早在上世紀20年代,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就創造性地提出,“女人想要寫小說,就必須有錢,還得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錢要年入500英鎊,房間還要能上鎖”。既是在提醒人們注意女性因社會結構長期遭遇的逼仄處境,也敏銳地從物質角度分析了追求精神自由的條件。她說:“一年500英鎊的收入象徵著沉思的力量,門上的鎖意味著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我之所以要求你們去掙錢或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就是要你們活在現實當中。不管我是否能將這種生活描繪出來,那都將是一種生機盎然、富有活力的生活。”英國另一位女作家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也曾在小說《到十九號房間去》中,描繪了一箇中產家庭主婦試圖透過獨立居住尋找自我的故事,她擁有一個體面的丈夫、帶花園的大房子以及四個孩子,卻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感到疲憊和空虛,於是專門去一個破舊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在這裡她什麼也不做,只是在椅子上坐著,這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誰的太太或母親,而只是自己。

自從開啟偶爾獨居的模式,蝦米有意識地讓自己從家庭中抽身,這讓老公不得不更多回歸家庭,不再理所當然把所有家務都留給她。如今夫妻倆在家中有了明確的分工,早上由老公送孩子上學,傍晚由蝦米接孩子回家;孩子的興趣班和作業輔導,老公也要參與進來;每週有幾天由老公負責拖地,還有幾天由他負責做飯;孩子的外套歸蝦米洗,內衣和襪子則交給老公。蝦米說,老公的改變幾乎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這放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說再多的話也不如行動有感染力,可能是我的改變影響到他了”。當初蝦米說服公婆分家的時候,其中一個理由也是希望公婆能放手讓兒子成長。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公婆發現兒子確實改變了不少。去年,公公還親手封給蝦米一個“本命年”大紅包,以此表示對她的感謝。
獨居生活也讓蝦米對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以前,她總覺得是孩子對她需求太高,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向她尋求幫助,後來她逐漸意識到,是自己事必躬親的態度“餵養”出了孩子的高需求。當她試著把自己與孩子隔離開來,發現孩子找媽媽的次數明顯減少,自己也不再容易感到身心疲憊,連脾氣都變得溫和起來,即使被孩子惹生氣了,回到小閣樓待一陣就能冷靜下來。面對老公,蝦米也不再一味委屈和埋怨,隨著獨居的時間越來越長,蝦米發現,自己對老公的情感依賴開始漸漸淡化,很少再因為老公對自己的忽視而感到不開心。她說:“我越來越能接受任何事情的發生,哪怕未來迫不得已要一個人生活。”

《低谷醫生》劇照
小閣樓的裝修風格,某種程度上也呈現出蝦米內心世界的一角。房間裡除了必要的桌椅、床鋪、櫃子和餐具等,幾乎沒有太多其他的陳設,零碎的物件都被收進看不到的地方,一眼望去整個裝修風格極其簡潔。這種極簡風格不同於蝦米的婚房設計,婚房雖然有192平方米之大,但總是顯得擁擠雜亂。到了裝修小閣樓時,蝦米開始有意去做減法,甚至每住一段時間,她還會扔掉一些東西。她把這種斷舍離的心態也帶入到了家庭關係中,她曾對老公說:“不要以為結了婚,我們的關係就永遠是這樣了,結婚才是我們關係的開始。如果你不願意維繫,這段婚姻我也可以不要。”
整理好自己的心境和生活,蝦米覺得自己終於不再是隻圍著鍋碗瓢盆打轉的主婦,內心的焦慮緩解了不少。前不久,她又在紹興郊區租了一個房子,想在這裡學做陶藝,偶爾和家人一起去爬爬山、親近大自然,她覺得自己離理想中的生活越來越近了。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5-6期,文中天天、蝦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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