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毛錢一分鐘,我在直播間當「豪門同妻」

|鍾楚笛 牛林峰
編輯|邱三

上麥

這天,我要扮演一個“嫁入豪門的有孕同妻”,在某個短影片平臺情感主播的直播間。
直播間裡,女主播正笑吟吟地和彈幕閒聊。很快,她宣佈進入“互動環節”,“讓我們找個觀眾連線”。沒有意外,唯一申請連麥的我,得到了諮詢機會。
“你好,老師。我想諮詢一下婚姻問題。”
“你說吧。”螢幕前的女主播微微點頭回道。
接下去的幾分鐘,我將講述前一天主播發來的人生劇情:我27歲,家境一般,顏值7分。丈夫29歲,禮貌紳士,家裡資產可能有幾千萬。身邊人都羨慕我嫁得好,但現在我遇上了問題,老公不願意和我發生關係了——我還發現,老公有個男閨蜜,他在微信裡喊對方寶寶——尤其我前段時間懷孕後,老公經常不回家,和他的男閨蜜一直在外面玩。
說到這,主播露出疑惑表情,接話道,“你確定是喊寶寶?這不是有問題嗎?”這個十幾人線上的直播間也刷起彈幕,“這肯定是騙婚”、“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前一天,我和主播提前交換了賬號ID和頭像,確保她不會連錯麥。連麥一共7分鐘,結束後,主播發來3.5元的紅包。

我上麥之前的聲音“面試”。

麥手,行業裡也叫語音演員,如今廣泛存在於各種直播間。一個麥手團隊的招聘廣告是,“一部手機就能賺錢!”“會說話會聊天就能做!”有時候主播自己也會發帖招麥手,我就是這麼體驗到這份工作的。
但5毛一分鐘也沒那麼好掙,因為是第一次合作,主播要求我發語音“試麥”,表演抽泣和激動搞笑等不同狀態:抽泣需要帶著哭腔,悲傷之餘仍要保持口齒清楚,而激動搞笑則要像“連珠炮”一樣快速吐槽,“如果你擅長的風格多,可以多排你上麥”。
當完“豪門怨婦”,主播慷慨地把我拉進一個一百多人的麥手群,主播或助理會在群裡釋出工作資訊,寫明年齡、性別、上麥時間以及劇本大致方向,釋出後很快就會被領走。而需求基本都來自情感類直播間,任務標籤簡化到“小三”、“孝子”、“前女友”。
幾天後,我又搶到了一個活,扮演“被閨蜜搶走男友的28歲大廠市場主管”。直播開始,我的搭檔率先求助,之後我再闖入直播間拆穿她的假面。行業裡這叫“雙麥”,兩個麥手扮演不同角色,有時還有三麥、四麥,每個角色都是安排好的。
這次,我們的僱主是一位“研究國學二十餘載”的中年男性主播。激烈的爭吵讓直播間的氣氛不斷上漲,無論是觀看人數還是評論都水漲船高。輪到主播表演了,在他一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你們曾是最好的朋友,如今卻成了仇人,是因為你們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這場爭執,其實是一種互相的依賴和不滿。”的勸說下,按照劇本,我們漸漸表現出被老師的國學智慧所折服。
“和解”之後,我和搭檔每人到賬10元,價格依舊是5毛錢一分鐘。

圖源東方IC

明星直播間的劇本

事實上,麥手的存在比很多人想象中更廣泛。某MCN(網紅經濟公司)的老闆梁冰說,他所在的律師賽道,“至少80%的主播都會用到麥手”。另一個情感直播行業的IP操盤手則告訴我們,“娛樂賬號基本100%用劇本”。
梁冰說,新人開播,直播間觀眾只有個位數,沒人申請連麥,主播一個人講很無聊,就需要麥手提升資料。麥手不僅有助於直播間不會冷場,按照他的說法,“也幫助主播在前期樹立更多自信心。”
麥手的投放也有技巧。比如主播剛開始直播時,零星用那麼一兩個,“它會讓平臺檢測不出來,也比較符合賬號前期的權重。”直播間線上人數漲到兩位數,就可以開始投放更多麥手,比如半小時之內會連兩三個,“直到把直播間的人數和權重做到我們想要的量級,基本上就不太用了。”
按照多位業內人士的說法,當一個主播做到大體量時,日常就不需要麥手了。但另一種情況是,大主播的一些直播活動也需要麥手撐場。比如,要賣一個課程——這是知識付費賽道的賺錢核心——會抽取一個幸運觀眾,透過連麥來介紹課程。這個幸運觀眾就是麥手,會根據指令碼講述自己的顧慮、問題、需求,主播再一一解答。這種麥手對專業度和經驗要求更高,在行業裡叫“特約”,相當於群演裡的最高階,十分鐘報酬可以上百甚至更多。

圖源東方IC

事實上,許多人知道“麥手”是在今年初,某頭部明星直播間被爆連麥都是劇本。表演系大學生週週就參與過某明星的連麥演繹,她說劇本排練都需要許多次。
週週是在去年夏天被學長邀請參加直播活動的,她和另一個男同學被拉進小群,群裡其他三人都是工作人員。她提供的聊天截圖裡,工作人員說暫時保密明星身份,“咱就是說連上了會很震驚”,“反正是驚喜,喜大於驚”。
“只是覺得挺好玩的。”這是週週參與的全部理由。據週週瞭解,該明星直播間連麥很多沒有勞務,由公司實習生邀請一些播音或表演專業的同學,他們外形姣好、時間充裕、配合度高,是麥手上佳人選。
劇本里,週週和男同學演一對情侶。週週被要求上麥之後首先要表現出見到A明星的激動,“連上了連上了!”緊接著情緒急轉直下:“A老師,你說人是不是都會變啊,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很久了,但是他現在特別嫌棄我。”
在A老師表示疑惑之後,“男友”登場激烈反駁,在二人的爭吵中,故事才漸漸明晰:週週想要穿情侶裝但是“男友”不同意。於是週週開啟影片讓A老師主持公道。
在氣氛最緊張的時刻,男友穿著和週週同款衣服登場。確定劇本後,工作人員就提前要了週週和“男友”的尺碼,給他們寄連麥要用到的道具——兩條一模一樣的米白色花邊長裙,“我知道他們要什麼效果,但實在是太土了。”
收到快遞的當晚,工作人員開私密直播彩排。週週和“男友”被要求感情要豐富、不能有表演痕跡,最重要的一點,必須完全按照劇本一字不差演,工作人員解釋是防止提到違禁詞。那天晚上,週週和“男友”不得不在直播間裡重複吵了六七次。
同一個劇本不斷排演,上麥的時間卻遲遲沒有確定,給出的原因是A老師的檔期有變。對方几次爽約後,週週退出了。但情侶裝劇本後來還是沒浪費,在週週退出半年之後,A明星直播間裡,出現了一對因情侶裝爭執的連麥者,只不過連衣裙換成了保暖內衣——這是直播間當天帶的貨。
以前,週週也偶爾刷這類直播,她一直以為都是真實的隨機連線,窺見到行業的隱秘一角後,她不再看了,“感覺挺不真實的,沒有什麼意思。”

水下的世界

在直播行業,麥手是一種“水下的存在”,梁冰說,“也算行業比較隱秘的話題。”
不是所有主播都接受麥手。他的公司主要服務律師,有些“對自己的要求比較高的,不希望有這些弄虛作假”,那公司安排麥手也不會告知,“只是在背地裡面會給他一些支援,讓他自己越播越有自信。”
水下的意思也指,它最好是不為外人所知。在招聘麥手時,一大要求是,“不要有表演痕跡”。許多主播會要求麥手設定成私密賬號。資深麥手丁丁說,每上一個直播間,通常要求再隔十天才能再上,以免被發現是託。
白天,32歲的丁丁是辦公室裡的普通職員,工作幹完了,她就有時間在麥手群裡接活,打印出劇本,到直播時間就找公司的休息間待命。有時一個小群裡能有十個麥手,全是同一個直播間的連麥者,大家按照分配的時間段,輪流開始奉獻當天的表演。
前兩次做麥手,丁丁還有點緊張,像念課文一樣。但這活並不難,很快她學會了如何像嘮嗑一樣念劇本,偶爾太自然了,敏感詞脫口而出,小群裡運營或者助理會提醒她過界了。

麥手群裡的招聘廣告。圖源講述者

如果說這行有什麼專業性,規避所謂的“敏感詞”是相當重要的一條:警察得說成“帽子叔叔”,掙了一萬塊得說“一萬米”,小三得叫“2+1”,喝酒都說“喝8+1”。劇本里每一處臺詞都脫敏處理,有經驗的麥手把這些詞彙早就刻入大腦,“不然給人主播號封了算誰的”,在丁丁看來這也是識別麥手的標準,“普通人(說話)誰會注意這些東西?”
抖音副總裁李亮曾公開回應是否存在“錢”和“死”這類敏感詞的提問,稱營銷場景中,主播表述需遵循相關法律法規,對普通使用者創作而言,並沒有這類限制。所謂的“米”這種敏感詞,則是以訛傳訛,稱市面上流傳著許多運營秘籍,列出了許多所謂敏感詞彙,但很多人並不清楚這些內容的真實性。
半年來,丁丁上過許多型別的直播間,最多的是情感類,劇本無非就是出軌、小三相關。也有律師直播,講述經歷、求助,以便對方輸出知識。還有稍小眾點的賽道,比如化妝直播,自己準備化妝用品,需要提前發照片“面試”,“要求臉上瑕疵大”,特別醜還是加分項。
最長的一次她上了半個多小時麥。那是一個相親直播間,男方侃侃而談的都是麥手。也有路人會上線,但總說不了幾句,講下自己什麼條件就匆忙下線,很多攝像頭都不對準自己。在丁丁看來,這也是普通人面對直播的態度,有畏懼感、不自然。大部分遊客只會打字,或許打字的都不是真實遊客,丁丁說,“還有一個職業,叫水軍”。
“以前我不覺得(連麥)全都是真的,可能一半一半,但我也沒想到全是假的。”她說。
但水面之上,許多觀眾相信故事真實發生在連麥者身上。連線結束,丁丁的賬號也會堆滿私信。當她扮演一個被出軌的女孩時,有人會來關心她;當她是出軌那一方,就有很多“不正經的私信”,比如“約嗎”等等。有次她扮演一個戀愛腦,就是那種主播一直勸說,但她按照劇本無論如何也得繼續愛著渣男的人設,她沒有作品的小號都漲了幾百粉。
丁丁也是半年前刷到招聘,才知道麥手這個職業。對她來說這就是一份白天摸魚時掙零花錢的臨時工作。現在,她自己也會發帖求麥手的活,經常參加的主要是九宮格直播,連劇本都不需要準備,屬於才藝表演類,8個主播同時連線,她作為麥手只需按照主持人引導,“問你願意跟哪個主播交朋友,讓她給你唱首歌,她們就想展示才藝。”
這類出鏡直播報酬更高,一分鐘一塊錢。而且通常開場還會有個收費更貴的特約麥手,但要求也更高,“需要你長得有特點,要不你就特別漂亮,要麼就特別醜。要麼你特別有梗,說話特別有意思。”

供需兩端

從業多年,在梁冰的觀察裡,麥手這個稱呼是在2022年出現的,當時,知識付費賽道在短影片平臺興起,情感直播、律師直播等賽道,都大量需求麥手。另一個原因來自於“供給端”——梁冰說,許多麥手團隊之前主要在電商平臺刷好評,隨著電商平臺加強整治,他們紛紛轉戰直播平臺。
如今,這個水下的行業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梁冰介紹,規模化的網紅經濟公司會直接購買年包,一年的服務包括安排多少麥手,多少條直播間評論,多少商品好評率。
網紅經濟公司也會自己寫劇本,這是運營的工作。劇本除了有衝突、有爆點,還要學會如何結合熱點。以律師賽道舉例,梁冰說,比如去年發生一件新聞,有颱風颳走窗戶,那運營就要舉一反三,“我家好好的莫名其妙被一輛貨車把圍牆全部都給撞了,應該怎麼賠償,法律途徑怎麼走?”
對老麥手丁丁來說,高度流程化也體現在麥手群的高效——群裡沒有任何廢話,釋出資訊,接龍接單,拉小群,通知進直播間時間、上麥時間,麥手們只回復1,直播結束,發完紅包,群立刻解散。
發單和拉小群的通常有兩類人:一類是主播所在公司的運營,另一類則被稱為“主播助理”,實質是中介,通常由老麥手轉行。和運營會提供劇本不同,這些“主播助理”總會要求麥手自己提供劇本。
事實上,淘寶上9.9元就能買到幾百個情感類劇本。不過這些劇本因為反覆使用,通常過不了主播這一關。丁丁也有自己的渠道,一些老麥手會整合出加工多次的劇本拿出來賣,十塊錢就能買到幾十個故事,沒有那麼狗血,更像真實發生的事。

某商家出售的劇本素材。圖源網路

做了半年後,丁丁現在很少接這樣的活了——主播要審劇本,有時候還要對詞,最後五毛到八毛一分鐘,回報太低。但總有源源不斷的新人願意接這樣的單。
許多人還是花了幾百元學費成為麥手的。據媒體報道,有參與者覺得自己被騙,培訓就是讀如何規避敏感詞一類的材料,單子得靠搶,而且真正要表演不像宣傳的那樣提供劇本,得自己創作等。
但這不影響在網上搜索麥手,依舊有大量吸收付費麥手的內容。他們中的一員麗姐說,這是一份“不偷不搶不騙不拐正大光明的職業”,“直播需要娛樂效果而已,逗大家開心的”。按照她的說法,他們團隊已經在這行做了六年,“主管(人數)就過萬”。
儘管我多次表明了身份,麗姐也堅持拉我入夥,並提供了三種選項:298元,只能做麥手;499元,還可以做主播助理“放單”;599元,可以拉新人入夥抽成。在網上,另一個團隊放出的招聘裡,除了麥手,還有另外二十多種用手機就能做的副業,包括“註冊APP有錢”“擼各種生活用品省錢”“各APP拉新助力有錢”等等。
麗姐說,這錢可不白花,入職就會發劇本庫,還要培訓敏感詞等“知識點”,單子單價高,如果勤勞肯幹,一天一兩百沒問題,具體怎麼才能賺到這個錢,“你入職就知道了”。她介紹,這份工作適合寶媽、上班族兼職,團隊裡還有殘疾人,“我們是幫助底層老百姓”。
“關鍵是思想得開啟。”麗姐指的是付費做麥手這件事,“我經常說的話,一想二幹三成功,一等二看三落空”。
麗姐還說,團隊紀律嚴明,禁止幫主播賣貨。這可能是行業裡最受詬病和質疑的,2023年的3·15晚會,曾報道直播間裡演“苦情戲”的主播,偽造家庭矛盾糾紛等劇本,專門吸引老年群體購買產品。
至於合作的主播怎麼掙錢,麗姐覺得跟自己沒關係,“(反正)我們麥手又沒騙你觀眾的錢”。她再次強調這份工作已經職業化了,“我們負責任、有底線”,“要做長期主義者”。當我疑問有沒有那麼多單子可接,麗姐則說,“孵化主播的你看停下來過嗎?市場有需求。”
這確實是一個流動的、“速生速死”的世界。我最早連線的兩個直播間,情感女主播已經隱藏所有切片,正準備換個賽道;國學男主播也一直是停播狀態,那場“表演”的組織者告訴我,當天的投流效果並不好。但做了更久麥手的丁丁,則看到行業仍然蓬勃向前,新的麥手群在組建,群裡發單的人越來越多,新主播面孔也不斷湧現,“需求量越來越多了”。

(文中梁冰、丁丁、週週、麗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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