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伊朗戰火背後，地緣政治的複雜博弈｜聲東擊西

6 月 13 日，以色列突然對伊朗發動了代號為「Operation Rising Lion」（獅子崛起）的襲擊，導致伊朗軍事系統中的多名高層官員以及多位核科學家身亡。隨後幾日，以色列的攻擊範圍不斷擴大，涵蓋核設施、軍事基地、氣田、外交部，甚至國家電視臺。伊朗則迅速展開報復，對以色列多座城市發動導彈和無人機襲擊。

在雙方交火的第四天 6 月 16 日，「聲東擊西」邀請到清華大學青年學者文晶，她曾多次前往中東實地調研，從「以色列為何突然對伊朗展開大規模襲擊」的疑問出發，深入分析這場衝突背後複雜的地緣政治博弈。

到 6 月 23 日，美國總統特朗普推動停火，希望透過談判解決衝突，結束雙方持續 12 天的空襲。然而僅數小時後，以色列指控伊朗再次發動襲擊，伊朗則予以否認，並表示將以外交手段回應。當前，全球仍在密切關注這場脆弱停火能否持續。

這場被認為是近年來最激烈的以伊衝突，為何會在此時突然爆發？中東各國以及以色列的長期盟友——美國，又有著怎樣的戰略考量？圍繞這場戰爭背後的諸多關鍵問題，我們整理了本期節目的文字版內容，方便大家閱讀和分享：

本文整理自播客「聲東擊西」第 349 期

本期人物：

徐濤，聲動活潑聯合創始人，

文晶，清華大學青年學者，前資深媒體人，曾去過 40 多個國家做田野調查

聲東擊西

以色列和伊朗的「正面硬剛」，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發生？

文晶

作為我個人的觀點，我認為有兩個比較重要的時間節點。第一個關鍵點在於美國和伊朗圍繞伊核協議的接觸。我們都知道 2015 年在奧巴馬時期，美國和伊朗簽訂了伊核協議，對伊朗在核能力上的鈾濃縮純度等方面做了明確規定。但這個協議是十年期限，將在今年十月份到期。

美國和伊朗原本計劃在 6 月 15 號在阿曼進行第五輪談判，而以色列動手的時間剛好在這之前。以色列不太能接受美國和伊朗重新更新協議，他們要破壞這個伊核協議。

第二個關鍵點是伊朗的核能力突破。6 月 12 號，國際原子能機構對伊朗進行了處罰，認為伊朗在鈾濃縮程度上有了比較大的突破，沒有在和平使用核能。這是該機構 20 年來第一次直接對伊朗如此明確表態。

伊朗並沒有接受原子能機構的說法，反而宣佈要新建一個鈾濃縮裝置。這是以色列完全不能接受的，他們認為伊朗在核能開發方面又有了新的進展，這是以色列非常懼怕的。

聲東擊西

如果美國跟伊朗可以達成協議的話，潛在的含義是以色列並不信任美國跟伊朗達成的協議對它有利，或者說並不認為伊朗就此可以收手在民用核能開發，它一定會暗中進行軍用核能開發，是這樣理解嗎？

文晶

可以這麼理解，但實際上以色列有一個根本問題：以色列真正把伊朗作為地區的最大威脅和敵人。雖然美國在特朗普第二任期的中東外交核心是減少在中東的戰略投入，把戰略重心放在亞太或印太地區，但以色列作為美國在中東的盟友或支點國家，不太允許美國這樣的舉動，因為他們覺得伊朗在地區的威脅讓他們的國家安全得不到保障。

聲東擊西

特朗普在這裡的位置非常尷尬。2025 年 3 月，特朗普第二任期剛開始一個月，美國國家情報局就表示美國認為伊朗沒有在研製核武器。4 月時特朗普說要和伊朗就伊核計劃展開談判，並且表示兩個月內一定會達成協議。

特朗普後來還訪問了沙特，在沙特時他說要為中東地區帶來和平，讓這個地區一千年來不再是動盪、衝突、戰爭和死亡的地方，而是充滿機遇和希望。特朗普一直覺得以自己的力量能夠帶來和平。這個事情把特朗普架在了比較尷尬的地方，雖然衝突開始後特朗普也說會支援以色列。

文晶

是的，特朗普第二任期跟第一任期不一樣，第一任期時他還有時間，但現在他在很多問題上比較迫切要有一些外交成果。

我們都知道他一上臺就在努力推進俄烏問題的解決，派出了特使，但俄烏問題解決得不太順利。特朗普在競選期間對美國國內政治和外交議程都有很多對選民的承諾，但這些承諾現在很多都沒有兌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希望在巴以這個硬骨頭上有所突破，包括他之前說要把加沙作為房地產專案去開發。這些都體現了他比較迫切地想解決地區衝突的商人思維，希望透過商業方式解決這些問題。

聲東擊西

關於為什麼是這個時機，我有一個猜測：特朗普已經展現出了極度的「美國優先」策略，無論是關稅戰爭還是移民問題。對於中東而言，內塔尼亞胡看到的趨勢是特朗普把更多優先順序放在了關稅和移民問題上，沒有更多精力管以色列和中東，去穩定中東局勢。

他擔心美國會越來越把國家力量從中東抽離。作為優秀的政治家或策略家，他要走一步棋使得美國可以牽制在中東。內塔尼亞胡選擇在這個時機直接行動，把美國的注意力重新轉到中東上來。這對他而言是一步不錯的棋。

文晶

我想補充一點資訊。因為我現在正在阿聯酋，昨天去迪拜拜訪了一個機構，今天上午在阿布扎比也拜訪了一家國家官方智庫。這兩家都是在阿聯酋很有影響力的智庫。

與他們溝通後，有一個比較大的共識：剛剛過去的 5 月份，特朗普進行了第二任期的第一次出訪，去了海灣三個國家——阿聯酋、沙特和卡達。第一任期特朗普也選擇中東作為重要出訪地區，當時去了以色列，但這次沒有來以色列。

阿聯酋的研究人員認為這非常重要，為什麼這次沒有選擇以色列？他絕對是經過認真考量的。大家一致認為特朗普從地緣政治轉向了地緣經濟，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這種轉向。

內塔尼亞胡完全不能接受這種轉向。以色列現在認為自己處於周邊全是敵人的境地，安全威脅非常嚴重，包括黎巴嫩南部的政黨。我在過去幾年頻繁去中東做田野調查，2017 年去了約旦和敘利亞邊境的 Zatar 大營地，2018 年又去了黎巴嫩和以色列邊境，還有黎巴嫩和敘利亞邊境的大型難民營。

在這個過程中能感覺到，這些與以色列接壤的國家，對於以色列來說，他們認為這些國家裡都有伊朗支援的力量，讓他們覺得很不安全。所以特朗普從地緣政治轉向地緣經濟，這種轉向是內塔尼亞胡政府不能接受的。這一次以色列對伊朗發動的進攻，在以色列國內得到了很多支援。

文晶

伊朗方面對這次衝突應該有所準備，但沒有預料到以色列的行動會如此迅猛。據瞭解，當時伊朗空軍正在召開內部會議，商討對以色列的對策，這也是為什麼傷亡如此慘重。此次襲擊中，伊朗有多位核領域科學家和空軍司令等核心領導層人物遇難。以色列的情報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對伊朗造成了突如其來的打擊。伊朗確實有所準備，但準備並不充分。

聲東擊西

有評論認為，伊朗確實聽到了一些風聲，但他們以為這只是阿曼會談上的外交籌碼和心理戰術。伊朗預計會有衝突，但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刻發生，低估了以色列在沒有美國完全支援的情況下迅速採取行動的決心。

文晶

是的，有個細節值得注意，以色列的無人機已經在伊朗上空自由飛行，說明其作戰力量早已進入伊朗境內。伊朗在戰略上確實有誤判，沒有充分重視以色列的行動計劃，導致了重大損失。不過，在衝突爆發後的第二天，我在國內接受採訪時，曾聯絡到一位在伊朗生活的華人。他表示，儘管我們從媒體上看到的情況非常危險，但實際上伊朗民眾仍在正常生活，沒有受到太多影響。這提醒我們，實際情況可能與媒體報道有所差異。

聲東擊西

那位華人是在衝突第二天的觀察。現在情況似乎已經惡化，伊瑪目霍梅尼國際機場已經停航，有伊朗人正在逃離大城市。我們的節目製作人今天聯絡到一位正在開車逃往亞美尼亞的華人。週六時人們可能還比較冷靜，認為雙方只是互相發射定點導彈，但這兩天衝突明顯升級。以色列引以為傲的「鐵穹」防禦系統出現漏洞，以色列境內包括美國大使館周邊的建築也有人員傷亡。雙方的戰爭狀態正在升級，兩邊都受到了更大的創傷。

文晶

我是週六下午5點多的航班飛到迪拜的，所以這兩天在阿聯酋沒有直接感受到衝突影響。但你說的情況很可能是真實的。伊朗在我出發那天已經開始反擊，而這次以色列的決心比去年要大得多，不只是做做樣子。去年以色列和伊朗那輪衝突時，我恰好也來到海灣地區，當時大家都覺得有些危險，因為那是他們第一次正面衝突。

聲東擊西

就是他們互相發射無人機和導彈的那次。

文晶

對。當時我們覺得伊朗忍不住了才回擊，而這次我們想知道伊朗是否還能忍。我這次來阿聯酋，發現這邊的研究機構對局勢並不樂觀，普遍認為伊朗在這次衝突中力量受到了很大削弱，因此他們也比較擔憂。

不過，海灣地區有一個共識：大家都不希望伊朗政權受到威脅。如果伊朗現任政權的存在受到衝擊，對整個地區的影響將非常巨大。因此，阿聯酋方面希望各方保持克制。昨晚我從迪拜到阿布扎比，在酒店大堂看到三個媒體（CNN、BBC和RT）都在直播以色列和伊朗的衝突，可見阿拉伯人對此事非常關注。

聲東擊西

你剛才提到他們不希望伊朗政府更替，這一點讓我感到意外。因為內塔尼亞胡顯然希望伊朗改朝換代，建立一個更和平、更傾向於西方價值觀的政府。伊朗現政府確實受到很多非議，阿聯酋、阿布扎比和沙特過去幾年也把伊朗視為不穩定因素。

文晶

需要糾正一下，海灣國家並非要保持伊朗的現狀，而是認為伊朗的政權更迭與敘利亞情況截然不同。敘利亞阿薩德政府倒臺至今，已成為地區不確定因素，但敘利亞無論在體量還是地區影響力上都無法與伊朗相提並論。伊朗作為地區大國，在軍事實力、國土面積等硬實力方面都非常強大。

雖然國內媒體報道常認為伊朗因加沙衝突、對哈馬斯的支援等因素而實力削弱，但實際上伊朗在地區的影響力依然巨大。我在 2 月份參加巴格達國際論壇時深有感觸——伊拉克戰後至今，如果要說哪些勢力在發揮關鍵作用，實際上就是美國和伊朗。作為鄰國，伊朗與伊拉克的關係極其微妙。地區大國完全不會低估伊朗在地區的影響力。

對於海灣國家而言，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伊朗。政權更迭後的伊朗對海灣來說將是巨大的不確定性。以沙特和阿聯酋為代表的海灣國家，核心訴求非常簡單——發展經濟。他們不願意談論任何地緣政治問題，只想做「超級連線者」，尋找可以做生意、賺錢的機會。一切目標都是為了國家發展，只要能發展，一切都好說。

聲東擊西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海灣國家站在了反對以色列的一面？雖然之前他們與以色列有很多同盟戰線。

文晶

是的，包括沙特在內，他們都公開批評了以色列。不僅伊朗機場關閉，迪拜、阿布扎比等地飛往中東多國的航班也都停飛，伊拉克領空也關閉了。

聲東擊西

美國的態度是什麼？

文晶

美國的全球戰略重心不在中東地區。海灣國家與美國在這一點上有共識，都把發展作為第一要務。沙特和阿聯酋在軟實力等各方面你追我趕，不願捲入地區衝突，專心發展。在這種背景下，作為美國盟友的海灣國家不希望美國過多捲入中東事務，但以色列卻希望美國留在該地區，保障其絕對安全。

特朗普的中東戰略要放在其全球戰略框架下理解。他在外交上採取全面戰略收縮，首先解決美國國內議題。在這個背景下，美國在中東的傳統核心利益主要有三點：

第一，保護以色列作為地區盟友的安全；第二，保證中東石油安全——這不是因為美國自身需求，而是因為中東石油儲量決定了國際能源價格和市場穩定。日本90%依賴中東石油供應，歐洲同樣如此，美國在中東的石油安全更多基於盟友需求。

第三，反恐曾是奧巴馬和小布什時期的核心利益，但隨著ISIS等勢力衰微，這已不再是戰略核心議程。在這些傳統利益考量下，特朗普第二任期在中東有了新的核心利益：除了以色列安全，更重要的是吸引中東特別是海灣地區的資本投資美國。

聲東擊西

海灣國家希望伊朗穩定，但以色列顯然不希望伊朗成為威脅。即使政權更迭，如此體量的國家陷入無政府狀態也會非常糟糕。以色列期望伊朗在打擊下會成為什麼狀態

文晶

這個問題很難準確闡述，關於伊朗未來的討論目前還比較少。根據我與以色列外交官的接觸，他們將伊朗視為「邪惡力量」，這種認知由來已久。美國也將伊朗視為地區不穩定因素。

他們的理想狀態是讓伊朗實力無法在地區構成威脅，也不能扶持地區夥伴來威脅以色列。就像透過尋呼機事件打擊真主黨力量一樣，要將對手的武裝力量打到無法與以色列對抗的狀態。這又回到核心問題——以色列完全不能接受伊朗擁核，無論伊朗如何聲稱鈾濃縮僅用於民用目的。

即使是被歸為「改革派」的佩澤西奇揚總統，雖然主張與美國和以色列改善關係，但在核問題上絕不讓步。他不會為了與美國搞好關係、解除制裁而放棄和平擁核能力——這是伊朗的底線，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主權國家應有的權利。

聲東擊西

現在衝突已升級到這種地步，伊朗如果放棄核計劃就相當於綏靖投降，這不像伊朗政府會做的事。它可能會更激進地升級戰爭，甚至加速研製核彈。

雖然內塔尼亞胡成功將美國注意力拉回中東，這對他的政治生涯可能是好棋，但從以色列與伊朗及其他中東國家關係看，這並非良策。伊朗現在已無路可退，即使以色列真的打垮伊朗政府，就像加沙地帶的無政府狀態一樣，仍會有哈馬斯和更激進的極端主義者出現，以色列依然無法擺平。

文晶

我希望以色列朋友能聽到這些觀點。長期以來，我與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各方都有接觸。作為學者，我們主張世界和平；作為中國政府，也希望發揮積極的斡旋作用。我們都希望各方能坐下來和平解決中東地區衝突問題。

從以色列角度看，2023 年 10 月 7 日加沙衝突後，他們的國家安全受到巨大威脅，無法容忍國家處於不安全狀態，要求「絕對安全」。這是他們持續在地區進行軍事行動的核心理由，儘管這已在加沙造成嚴重人道主義危機。

但作為第三方觀察，以色列很難達到既定目標：首先，消滅哈馬斯。哈馬斯作為意識形態群體，思想無法用軍隊和武器徹底消滅。其次，解救所有人質。據瞭解仍有 30 多名人質生死不明，目標未達成。第三，安全狀況。以色列的安全域性勢並未改善，原本支援以色列的盟友在減少，站在對立面的國家越來越多，包括德國等傳統支持者都開始反對以色列。

聲東擊西

以色列希望鄰國成為什麼樣，希望伊朗成為什麼樣的國家？

文晶

根據與在以色列生活過的中東研究學者交流，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有共識：以色列要求的是「絕對安全」，希望一切都在自己掌控範圍內。但在這個地區，絕對安全目前很難實現。絕對安全沒有達到，但絕對對抗已經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