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注意過秋天的蟲子嗎?有個男人靠撿蟲子,一年賺了上億元|身邊的陌生人27

大家好,我是陳拙。
我承認我錯了。以前我覺得提籠、架鳥、鬥蛐蛐是玩物喪志,是有錢人的消遣。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別人的愛好可能是另一些人的人生。
他們要付出的不止是大把的金錢,還有家庭、自由,甚至整個人生。
比如前一陣,蔣述遇到一位神奇的大爺。他是個養蛐蛐的高手,江湖綽號“南蟲王”。最輝煌時,他靠在老闆的豪宅裡養蛐蛐,一年給公司賺了一個億。
大爺這輩子的人生規劃甚至生活作息,都是跟著蛐蛐走的。
結婚、生娃、嫁女兒這樣的大事,都得排在蛐蛐後面。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把愛好變成了終身事業的大爺,卻在人生暮年選擇徹底告別“蛐蛐江湖”。
大爺給警方當起了線人,在無人機、夜視儀和全派出所警力的助陣下,搞了個盛大的“退休儀式”。
晚上11點,我的特情準時入局了。他依舊扎白辮子,穿一身唐裝,68歲的年齡讓他看起來如同封建時代的遺老。
圈裡人都知道,這身穿搭只屬於一個人——“南蟲王”李衛國。
請李衛國出山,我可是下了血本。在行動即將收網時,我不僅派出全所的警力,甚至動用了熱像無人機和微光夜視儀。
李衛國也下了血本,因為經過這次臥底,他將徹底和圈裡人撕破臉,甚至永遠離開他熱愛了一輩子的事業。
出發之前,李衛國給過我一個意見:防著賭徒們摔罐子。
這和我以前抓過的賭博都不一樣,賭局最重要的證據不僅是易碎的瓶瓶罐罐,還有一種活物——蛐蛐。
賭徒們只要發現一點風吹草動,可以在瞬間砸壞鬥蛐蛐用的罐子,任由蛐蛐四處逃散。之後他們有的是藉口逃避打擊。
而這對我和李衛國來說,都是不能承受的失敗。
剛入秋,我被幾張人民來信和督辦單搞糊塗了。內容大差不差,都是反應農閒季節鬥蛐蛐賭博的事兒。
這也能督辦?舉報信連漢字都寫不全還用上了拼音,而且鬥蛐蛐不是娛樂活動嗎,怎麼還賭成傾家蕩產了?
別看我當時覺得好笑,真接手了案子,我很快就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代價。
進入農閒時節,郭崗和塗集兩個鄉的交界處,經常有一大幫子人遊蕩式地租房子,然後帶著蛐蛐聚眾賭博。
事情已經將近三個月了,一直悄無聲息的。畢竟鬥蛐蛐太小眾也太專業,別說我們民警不瞭解,就連村委會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後來發展到賭徒們互相指責對方出老千,差點引發兩個村大規模械鬥,連著驚動了幾級領導。
我的首要任務是調解兩個村的糾紛,村裡的老人加上所謂的“鳴蟲協會”操著方言和玩蛐蛐的人才懂的切口,把我和同事們聽得雲裡霧裡。
我全程像是個人形自走執法記錄儀,算是被晾在一旁,見證他們自己把事情給按了下去。
有一件事我聽得比較明白,不然將近十年警察也白當了。所謂的農閒鬥蛐蛐,已經在我轄區演變成了流動性賭博專案,一晚至少有幾萬的流水。
隔壁市的賭徒已經深度參與其中,下一步就要來人放貸,給輸急眼的賭徒“回血”了。
然而面對這個超級癌細胞,我頭一次感覺到了無助。
放眼望去,到處是大片的菜地和分散的平房,方向感差的人別說來這找人,隨便轉一圈都不一定能找到自己在哪。
除了幾個主要路口,根本沒啥天網。調查只能靠一步一步地走訪。
根據零散的資訊我大概能判斷出來,這些鬥蛐蛐的賭徒和賭牌九的可不一樣,玩的人就這麼一點,隨便出現一個生面孔絕對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抓賭博最重要的是賭具,棋牌籌碼這都一眼就能看見。
可是鬥蛐蛐的人可以隨時掀桌,蛐蛐一跑,罐子一砸,最後只給你留了滿地的菸頭和瓦罐碎片,啥把柄都抓不到。
接手這個案子以後,我是反覆出警、反覆抓不住人、反覆被罵。
兄弟們都疲了,洩氣地說這段時間就多去趕趕,把那些賭徒嚇唬到其他所轄區拉倒。只要撐到入冬,蛐蛐死絕了賭博自然就會消停。
這個農村所距離中心市區30多公里,一年跑了5個民警和無數輔警,前任所長乾脆辭職跑路,可想而知工作複雜到了什麼程度。
我是個新到任的副所長,能咋辦?我只能在警務站把兄弟們一天的伙食、煙給伺候好,聽聽他們的牢騷,維持一下本就不高計程車氣,然後自己再想辦法。
逐漸逐漸,我的名字從“蔣大隊”、“蔣所”變成了“乾飯大隊”……雖然當我面沒幾個人有膽子這麼說,但我的壓力已經非常大了。
“拖字訣”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這樣搞的話人心就不好帶了。如果連我都不找點事情做,反而去想辦法把這個秋天糊弄過去,搞不好所裡的內部矛盾要先爆炸。
自從上次我在盜墓案件臥底,現在本地稍微有點好貨的藏家已經不敢和我做生意了,他們在懷疑我是“雙料間諜”。
這個經驗同樣適用於鬥蛐蛐的賭博案,小眾圈子、行業門檻,這都成了破案的阻力。涉及古董的盜墓案還好一點,畢竟我有這個愛好。
鬥蛐蛐我是一點都不瞭解,最多隻能分清兩根尾巴的是公蛐蛐,三根的是母蛐蛐。
為了儲備點相關知識,我對照著網圖到處抓蛐蛐。頭一天在所裡食堂抓了只“油葫蘆”,被大家群嘲了,說這東西都是當飼料餵雞的。
第二天抓了只“棺材頭”,再一次被群嘲了,說不如把這個放到辦公室櫃子頂上,升“棺”嘛。第三天抓了只勉強稱得上能斗的蛐蛐,瘦得跟花生米似的……
我有些著急,拿著這東西去賭場,恐怕門都進不去。
就在我對著養在瓷茶杯裡的蛐蛐發呆時,死去的記憶突然攻擊了我一下。2005年我大概上初二,當時寄居在販毒的“表哥”家樓上,隔壁那棟樓傳說有個職業養蛐蛐的大佬,家裡全都是瓶瓶罐罐。
他曾經讓我們這些小孩去房道和菜市場抓蟲,一隻十塊錢。
只能去找這個老鄰居,除此之外我真的是沒招了。
將近20年過去,當年運輸六廠的老房子估計早就沒人住了,當我看到路口那幾個拆遷重地的牌子時,已經不抱期望。
我再次回到童年時的老房子,驚訝於一切和當年幾乎沒什麼變化,還有些老人跟我打招呼,埋怨著我混大了都不知道回來看看。
聊了幾句才知道,運輸六廠的這些老房子沒什麼拆遷還原價值,也就沒引來開發商。
拆遷的牌子雖然掛上了,但沒什麼盼頭。我忙著打聽養蛐蛐的大佬還在不在,老頭說:“老齊啊,現在就在家呢!要不是他那點蟲子還能帶來點人氣,六廠早就成死村嘍。”
我轉身去找老齊,還聽到身後的老頭們在唸叨貓是不是胖了。入秋了,老齊不要的蛐蛐總是隨手一扔,好些散養的貓都在到處抓蛐蛐吃。
老齊家一點變化都沒有,家門口還是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白瓷罐,罐口是一塊用橡皮筋扎著的薄鐵皮,都是收蛐蛐的玩意。
但是我沒認出來已經滿頭白髮的老齊,他也沒認出來當年的小孩已經穿上了警服,還有點驚訝怎麼有警察找上門了。
我說是特意來拜訪的,和工作沒啥關係。老齊聳起的肩膀才慢慢放下,然後給我們倒茶。
房間不太大,也就十幾個平方,但是桌子椅子架子上幾乎擺滿了各種顏色的蛐蛐罐,有的還貼著一些看不大明白的標籤。
屋裡低低的蟲鳴在腦袋邊繞個不停,偏偏沒有野外抓蛐蛐時那“刮刮刮”的聲音。“你這蛐蛐咋不怎麼叫啊。”剛問完我就後悔了,老齊知道我是衝著蛐蛐來的。
老齊聽完連說:“幫不上,幫不上。”他只養蛐蛐、賣蛐蛐,不懂賭博的事。
我自然是壓根不信。買老齊蛐蛐的人不還是去賭的,賭輸了肯定還得買。說著我掏出了自己那個“花生米”蛐蛐。
老齊轉身取出來一根草,撩撥了幾下我的蛐蛐,非常非常輕地笑了下。
“看看你的,二十年過去了,我倒想看看你在這間破屋裡練出了什麼絕世武功。”我知道老齊肯定不會好好合作,畢竟他就靠這些賭徒吃飯。
所以臨出門時我跟同事設計了一個小計謀,故意用手上的破玩意“侮辱”老齊,他想炫耀就會說漏嘴。
老齊看完我的蛐蛐,頭都沒回,非常隨意地從身後拿了個罐子。開啟蓋子,裡面有隻大了一倍的蛐蛐在衝我叫,好像在怪我吵到它睡覺了一樣。
“這都是咋養的,得值多少錢啊?”
“養著也就是個愛好。”老齊不上當,反而走到窗前端著杯子慢悠悠地喝茶。
我往外一看,有幾個生面孔。運輸六廠除了那十幾個老頭,平時很少有外人。
我猜他們肯定是老齊的顧客。我讓在警車裡等著的同事不要動,就把警車停在路口,讓那幾個買蛐蛐的人不敢過來,攪和了老齊一天的生意。
之後就是我的主場了,我和老輔警一個勁地和老齊聊天,就是沒有走的意思。老齊也不敢逐客,只能一會一口地喝茶,喝多了就跑去上廁所。
“行了行了,我也就是幹個小生意,哪敢壞裡面的規矩。你要真想知道點真材實料,就去找李衛國,他是連養帶鬥一條龍全活的‘南蟲王’!”
這人是老齊的師傅,一個玩蟲近40年的老炮。
讓我驚訝的是,李衛國就住在康復街,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人。不過仔細一想也不奇怪,那也是一片老社群,總會藏著一些奇人。
我手上的“花生米”蛐蛐算是完成任務了,為了防止它被肥貓們吃掉,我離開運輸六廠才把它放生。然後我按照老齊給的地址,走進了一個連車都過不去的小巷子。
李衛國的家門挺氣派,對開門的大紅貼門都沒上鎖,裡面是個敞亮的大院子,到處是綠植,還有好幾只狸花貓橫七豎八地躺著。
進院的時候我以為找錯地方了,一個扎著白辮子穿唐裝的老頭正在躺椅裡閉目養神。我心想這是哪個朝代的遺老?
李衛國雖然起身招呼了幾句,但態度很冷淡。聽我說完來意,他笑著說自己早已經退出鬥蟲界,現在只不過是個陪著老婆孩子等死的老頭子。
大概是外面的說話聲引來了李衛國的老婆李嫂,這個女人和一身古風的李衛國完全是兩個風格。
兩道青色的紋眉,一看就是小作坊的傑作,還穿著一身大紅大綠的南方綢子睡衣,咋咋呼呼地說:“又有警察上門,老李你真是白蹲了三年。”
李衛國告訴我:“看到了吧,因為鬥蛐蛐給我扣了個賭博的罪名,回來能有個家就不錯了,哪還敢碰這玩意。”
我查了一下李衛國,68了,還真是涉賭前科人員。看這樣子,真的是退隱了。
養蟲人家不應該出現貓,整個院子甚至一聲蟲鳴都聽不到。再加上對他有怨氣的老婆,我看這個蟲王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打擾了。”
“不送。”
一整個白天,我帶著人來了個轄區一日遊。上夜班的時候,我心情異常煩躁,明天就要和大所長彙報工作情況了。臨出發前,我可是誇下了海口,打包票能說服舊相識。
這下算是徹底走投無路了。
今天這個班可以算是倒黴催的,剛準備睡覺,又來了個走失預警,讓我們聯絡家屬問清楚行蹤去找人。
接電話的同事還在問我:“蔣所,啥叫‘雙相患者’啊?”
我一看聯絡人,居然是白天拜訪過的李衛國。她閨女李飛飛失蹤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給同事解釋,就說反正是一種不及時找到人,就容易大事的病。得趕緊幹活。
李飛飛的行蹤出現在江蘇,從我們那兒坐高鐵也就兩小時不到。正常流程下,我給李衛國通報一下行蹤,再聯絡當地警方就可以了。
但是總有直覺告訴我:這事不簡單,不搞怕是要出事。
再回所裡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得虧李衛國給閨女手機裝了位置分享的軟體,我們的人在海邊把李飛飛找到了。再慢一點,估計人就跳海了。
李飛飛這一趟是去江蘇“捉姦”的。我聽李嫂嘀嘀咕咕了一路才算明白了個大概,前些年李衛國進去了,李飛飛結婚也沒能回來,女婿是個個徹徹底底的大渣男,李飛飛剛生下孩子不久,女婿就出軌跑路了。
這情況當然得離婚。李衛國也出獄了,李飛飛就帶著孩子回了自己家。
也就是從那年開始,李飛飛的狀態越來越不對,渣男前夫成了她的心結,一犯病就要去找渣男對峙。
她憑著聽來的訊息,義無反顧地跑去了江蘇,結果自然是找不到,絕望之下差點跳海。
人家的家事我也不能說什麼。我抬頭看了看車內,李飛飛全程低頭不語,李衛國像個千古罪人一樣不敢吭聲,只是一個勁兒地捋自己腦後筷子一般粗細的小辮。
回到所裡,這一家人到底是吵了起來。李衛國要把女兒送精神病院住一段時間,好歹能科學治療。
老婆死活不同意,說女兒要是住院就徹底廢了。本地特別忌諱家裡有人住精神病院,說句難聽的,哪怕判幾年都比住四院好聽些。
李嫂對李衛國的怨氣太大了,又開始絮叨往事。數落李衛國年輕時到廁所牆縫裡抓蛐蛐,差點被當作流氓打一頓。“一輩子啥正經工作沒有就算了,要不是蹲了三年,家裡也不會搞成這樣。”
最後是李飛飛主動要求的住院,我看得出來,她真的是聽煩了。就算沒有渣男前夫,她在這個家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她肯定也對父親李衛國有怨氣,自從我接觸李家這三口人,就沒見李飛飛和李衛國說過一句話。
李嫂對他玩蛐蛐極度不滿:“玩了一輩子蛐蛐,家都玩沒了!”
雖然家長裡短的事情吵得人頭疼,但我突然有了樂觀的感覺。
我當警察9年了,有時候會有種說不明白的第六感,當聽到李嫂的抱怨時,我反而開始覺得,李飛飛和李衛國這對父女還有救。
我自己手上的賭博案子也還有救。
我被這一家子折騰得夠嗆,忙了一個通宵再補一覺,天都擦黑了。這時候李衛國主動來找我了。
李衛國到哪都是一身黑色唐裝,把腦袋後面的白色小辮襯得尤其顯眼,我稱之為李衛國“經典皮膚”。我猜他主動過來,八成是給女兒要補助。
在我們這凡是警察簽字送醫的病人,可以每年領三千塊的補助。一般來說,能動用警力送醫的病人家庭,生活肯定好不到哪去。三千塊足夠患者一年的藥費了。
這次我看走了眼,李衛國從懷裡掏出來一個瓷罐子放在我桌上,不用說這肯定是個蛐蛐罐。
“我能看看嗎?”我以為他想送我只蛐蛐道謝。
李衛國點頭,把罐子慢慢閃開一條縫。我一看裡面,啥都沒有。
“你這千里迢迢跑我這農村所,耍我來了?給我看空氣?”我強壓住了起床氣。
“我沒讓你看裡面有啥,你好好看看這個罐子。”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罐子上,看胎質和畫工像光緒年間的青花龍紋罐,而且是官窯。這東西不便宜,我瞬間明白了“南蟲王”名號的含金量。
李衛國是來想我證明自己的價值的,邀請我明天去他家坐坐,想透露點鬥蛐蛐圈子裡的事給我聽。
我覺得能把李衛國發展成特情,因為他比我更需要這次機會。
我查過李衛國的履歷,內網上只顯示了2019年他在天津因為賭博罪被判三年多。出來之後,李衛國根本沒有拿著釋放證明到派出所報道,難怪我會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李衛國家赴約。李衛國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貓毛,開啟客廳門引我進去。我跟在後面走了三道門,終於看到了李衛國的蟲房。茶几、地上全都是紫砂蛐蛐罐,保守估計得有二百來個,低吟的蟲鳴響成一片。
李衛國還是不太愛招呼我,在彎腰收拾蛐蛐罐子。他唐裝小辮造型卻不留鬍子,在這個古風裝修的房間裡,我聯想到了老太監伺候人的場景,非常搞笑。
我問李衛國為什麼外面亂叫的蛐蛐,到了他和老齊家裡連聲音都降低了。李衛國隨手開啟一個小罐,再揭開罐口的宣紙,罐子底鋪了層黃土,裡面是一個白瓷蛐蛐碗和青花蛐蛐房。李衛國用草稍微撣了下,蛐蛐房裡面竄出一公一母兩隻蛐蛐:“這種鬥蟲得貼鈴,就是配幾房母蛐蛐才能開牙,叫聲自然就不一樣。”
來李衛國家之前我也做過功課,知道寧陽、寧津、河南這些地方出蛐蛐也出能人。我們皖南玩蛐蛐的確實不多,能被尊稱一聲“南蟲王”,李衛國肯定有本事。
給我講了一陣養蛐蛐的經驗,李衛國終於說出了邀請我來的目的。他知道我有求於他,又不願意在找女兒這事兒上欠我人情,願意出山幫我一次。
我明確告訴李衛國:“這個圈子我不便露面,需要你幫我去臥底。”
聽我說了賭博大概發生在哪些村子,李衛國一直在乾笑:“我隨便拿一條蟲都能把整個場子贏翻。”但是他又找補了一句:“我這些蟲都是給徒弟還有朋友代管的,自己就養幾隻解解饞。能掙點小錢,賭鬥的事可不敢參與了。”
三天後我收到兩個重磅訊息。第一個是老齊打來的電話,直埋怨是不是我給李衛國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請動了他出山,這在附近蟲界成了大新聞。我也不能說李衛國是為了還我人情,只說這事和我沒關係。
第二個重磅訊息是李衛國來我辦公室一頓脾氣,說本地都是些歪瓜裂棗在鬥蛐蛐,讓他覺得參與進去很丟臉。
李衛國眼裡的將軍、元帥也好黃蟲、青蟲、紫蟲、白蟲也罷,在我看來都是一個熊樣。我請他消消氣才問明白這邊鬥蛐蛐非常的“不專業”,稱重和入公養房是保證公平的標準,兩邊押注差不多才開牙也是必須遵守的。然而這邊似乎都不太講究。
而且這邊鬥一局才200塊錢,莊家抽成5%。李衛國一到現場免不了挨一頓嘲笑,昔日的“南蟲王”蹲完號子之後只能來野場賭鬥。他們手裡的蟲,李衛國平時看都懶得看一眼,真要去臥底,還得白瞎自己的手藝幫那幫人調教。
在我看來,這一些列的賭博事件有惡劣的社會影響,但對見慣了大場面的李衛國來說,跟這幫小打小鬧的業餘賭徒在一起,多少就有點侮辱人了。
李衛國見過大場面還真不一般。
2015年,李衛國走上了成名之路。那年秋天白露前後,李衛國靠賣蛐蛐賺了十多萬,本來準備坐火車回家了,一位蟲友喊他去看了一場比賽。
地下私鬥一局開出了十萬的價碼,鬥完一鬨而散,留下的只有傳奇。這種在收蟲地就地開盤的大場子是不太常見的,被抓了妥妥要進去。
李衛國在一個破舊的農家小院裡,一眼認出來了參賽的蛐蛐是自己調教出來的“黃飛虎”,而有個天津來的大老闆老錢,則拿出了一隻“六路將軍”。
“黃飛虎”是名蟲,“六路將軍”則是已經連贏六場士氣正旺的大將。兩隻蛐蛐已經完成了稱重和公養,公平性肯定不用懷疑。大老闆老錢鐵了心要贏,這場與其說是鬥蟲倒不如是說在鬥氣。
周圍人已經有很多人在下注,但是李衛國猶豫了。他那早已作古的師傅幾乎年年都得囉嗦:養蟲就養蟲,千萬別去賭,尤其是野場私鬥。
眼看押“六路將軍”的人已經超過了自己調教過的“黃飛虎”。李衛國覺得好笑,這幫人簡直是在送錢。李衛國心想明天就要回家了,女兒談物件的事情他還沒空了解,但是結婚需要錢。
於是李衛國押了人生的第一注。
他從老錢手裡贏了2萬塊錢,對方非但不生氣,還邀請李衛國玩更大的。
老錢是真正的超級莊家,收蛐蛐、組織賭博,生意覆蓋了鬥蟲的全產業鏈。
就在寧陽蛐蛐市場附近一個破舊的旅店內,身家估計有幾千萬的老錢僱傭李衛國當蟲師,一個月兩萬工資而且包吃包住,贏了還有分紅。
另外,蟲季過去了也發工資。蛐蛐是“百日蟲”,壽命也就100來天。就是說其他時間李衛國啥事兒不幹,依然有錢拿。
只是老錢要求李衛國跟他去天津,一切都安排好了,老錢用圈內的名聲保證真實,不放心還可以籤合同。李衛國那年60歲,一輩子天南海北地選蟲、養蟲,圖的就是一個掙錢上岸的機會。
本質上,李衛國也是賭徒,只不過他比一般的賭徒更愛蛐蛐。
李衛國知道,主動找上門來的好事必然有坑,但是他只用了一天時間向朋友們打聽老錢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有實力。確認了以後,他和老婆說了一聲就毫不猶豫地坐進了老錢的路虎,直奔天津而去。
等到了地方李衛國才發現還是城裡人會玩,鬥蟲已經進入了“賽博鬥蛐蛐”的時代。海外伺服器、線上選蟲、線上押注,透過國內大大小小的代理直播鬥蛐蛐,跟玩彩票一樣。李衛國初來乍到,還沒意識到這種賭博的危害。
和網路彩票那種純純的操縱機率不同,賽博鬥蛐蛐可是得有實物的,和賽馬比賽類似,都得有場地有參賽的動物。老錢專門有個別墅作為蛐蛐房,各種量級和品種的蛐蛐幾乎在這裡都能找到。
老錢當老闆也大氣,當場付了工資,別墅裡的蛐蛐全都歸李衛國調配,哪隻能公養開盆鬥他一鬥,哪隻功成名就可以封盆養老,全都是李衛國說了算。
“那裡簡直是天堂,很多隻在傳說中聽過的蟲,都是我的了。”李衛國回想起那個時候,還是相當激動。
這個鬥蟲季,錢老闆的蛐蛐在李衛國的調教下,幾乎是連戰連捷。李衛國估計過,那一年的流水得有上億,其中自己的貢獻絕對是大頭中的大頭。入了冬,這一季也就結束了。一直到來年夏天,李衛國都可以自由活動。
對於賭客來說,沒蛐蛐鬥可是抓心撓肝的煩人,沒蟲的季節他們就鬥白蟲。白蟲是人工養殖一年四季的都有的玩意,觀賞性和可玩性大打折扣。李衛國的本事是絕對不屑於調教這些白蟲的,他看來這些蟲子沒什麼勁還營養過剩,根本沒有野蟲的精氣神。
錢老闆也知道這一點,但是為了李衛國能死心塌地的為自己服務,工資還是照開,只需要李衛國遠端指導一下就行。場子流水下降沒關係,保證全年都有人來玩就是成功。
2016年的蟲季是李衛國和錢老闆最風光的時候,最讓李衛國驕傲的,是他調教出來一隻“大板牙將軍”蟲,無傷連勝九場,風頭正勁。
李衛國至今還感嘆那隻蟲,大板牙帶鉤、項厚重無比、腦袋油亮,簡直是極品。他想給“大板牙將軍”鬥完最後一場後就封盆養老,甚至都想好了等蟲老死之後陪葬幾條母蛐蛐,還要送回它寧津老家安葬。
錢老闆也同意,這條蟲是自己盤口的大明星,最後一戰怎麼也得風風光光賺足錢和噱頭。
由於名聲太響,南方來的李衛國在那時獲得了“南蟲王”的名號。多少人想挖他助自己一戰,但是李衛國從來沒同意過。津門的江湖哪裡是李衛國能懂的,在“大板牙將軍”即將十戰封神變身大元帥的頭幾天,有蟲師們起鬨架秧子,請李衛國吃喝了頓好的。
瀟灑了一晚上的李衛國回去就將“大板牙將軍”送入公養房等開賽,李衛國清楚記得那次單場盤口已經高達百萬。開盤那天,李衛國罕見地出面和錢老闆共同見證直播。
這一場卻讓人大跌眼鏡,兩隻蟲剛架上牙,脖子寬厚的“大板牙將軍”的架橋打法原本應該佔盡優勢,卻沒堅持片刻就被咬翻,命喪當場。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李衛國當時就慌了。
但是這種惶恐又丟人的感覺沒持續多久,李衛國就只剩下惶恐了。警察衝上了門,這下不管是大將軍還是小卒子,全都進了局子。
李衛國因為這事換來三年牢獄之災,在錢老闆這賺的錢全部歸零,徒留了個“南蟲王”的虛名在江湖流傳。
李衛國犯罪這事兒沒什麼好說的,是他活該。但是他是真的喜歡蛐蛐,甚至只喜歡蛐蛐。
他是1956年出生的,從小就開始玩蛐蛐、鬥蛐蛐,和蛐蛐相伴了一輩子。小時候他在屋後尤其是廁所抓蛐蛐,晚上帶著個小網罩和水杯就出發,一抓就是一夜。白天和大人們鬥蛐蛐,那時候純粹是玩,也沒有彩頭,所有人都樂在其中。
雖然能鬥贏了,但從廁所找來的蛐蛐會被被譏笑為“臭夾子”。李衛國不在乎,他只關心廁所牆縫間的蛐蛐多不多,營養好不好。
總不能鬥一輩子蛐蛐吧,誰都得找工作娶媳婦。李衛國偏偏和人家不一樣,他就把蛐蛐變成事業,80年代初他從家裡軟磨硬泡出了一千塊錢,跑去了山東寧津學藝。
他倒是不用在廁所牆縫裡找蛐蛐了,但是依然要撅著屁股在秫秫地裡抓蛐蛐,還不敢塗花露水,怕把蛐蛐驚跑了。正常人根本堅持不下去,也就李衛國能有這麼大的癮。
我很能理解李衛國的感受,甚至有一點羨慕他的勇敢。八九歲的時候,我也在房道巷子裡和朋友玩四驅車,當年最好的玩伴信誓旦旦地說以後要成為職業賽車手。20年過去了,我跟他都變成了警察,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
李衛國的人生主線就是養蛐蛐、鬥蛐蛐,中間抽空回家兩年結婚,生了女兒李飛飛。就算是女兒出生後,李衛國每年也就一半時間在家。
從抓蟲,養蟲,鬥蟲學起,小李變成了李衛國,最後變成了職業隊成員,也帶起了徒弟,老齊就是其中一位。李衛國的生活節奏,就是跟隨著蛐蛐那百日的壽命,從生到死經歷每一次輪迴,從夏到冬經歷與家人的分別和團聚。
這個節奏直到李衛國坐牢,算是徹底被打斷了。
等服刑完畢,李衛國回到了幾乎支離破碎的家。
家裡除了成堆的蛐蛐罐就是隻知道打麻將的老婆,女兒吃完藥成天抱著家裡的幾隻貓發呆,不吃藥狀態又非常不穩定。
出獄之後的幾年,李衛國算是重點人口,需要司法幫教。但是他怕刺激老婆和女兒,沒去派出所報道。
那段時間,雖然家人都在身邊,但李衛國不知道怎麼融入這個家。陪在他身邊的僅僅只有一個光緒官窯的蛐蛐罐,這也是錢老闆送給他的“聘禮”,據說是花大價錢在北京買的。
“幫蛐蛐配了一輩子家,到最後連自己家都沒保住。”我聽李衛國說的入迷,隨口感嘆了一下。李衛國手一抖,我才發現話說的有點重了。
“所以我啊就一直保持這個造型,我知道跟個老太監一樣。”鬥線發白,腦袋也發白,我就是個白蟲,不行嘍。鬥線說的是蛐蛐腦袋上的圖案,發白的一般品質不好。
家裡人多少懂一點,李衛國保持這個造型也是給她們娘倆定心丸,意思是自己在家養養解眼癮,再也不參與江湖。
然而因為我的到來,李衛國重出江湖了。
李嫂很快就知道了李衛國的決定,再遇到我時,李嫂的話題總繞不開李衛國蹲監獄的事,話裡話外都是擔心老公被我坑了。
周圍鄰居的話頭也非常招人討厭,一個前科人員重出江湖還老有警察上門,沒少在背後說閒話。剛出院的李飛飛見我來,更是一早上就出門轉悠,直到我走了才回家。
李衛國對我說:“他們嘀咕就嘀咕去吧,把這單活幹完我再也不玩蟲子了,反正也就這個月蟲季就結束了。”
“你他媽去年也是這麼說的!每年都說是最後一年!”李嫂毫不猶豫地揭穿了李衛國。
這些年李嫂往蛐蛐罐噴農藥、抓蛐蛐喂貓咪、甚至直接砸的情況都有,照樣攔不住李衛國天天抱著蛐蛐罐。最後一家人達成了君子協議,只要不參與圈子裡的事情,自己養著玩或者給徒弟調教蛐蛐掙點小錢都行。這本質上就是要給李衛國戒賭。
可是現在,李衛國又開始進入各種鬥蛐蛐的賭場了。雖然知道是給警察幫忙,但卻讓李飛飛出現了應激反應。李飛飛在家總是重複著摸貓和化妝,在我看來都成機械動作了,一看就是狀態不對。
但是最沉得住氣的是李衛國,沒人的時候他跟我說,就快要收網了。
郭崗那邊玩的是“死鬥”,雙方必須鬥死一隻才算贏,也就逼得人們絕無可能翻盤。這很容易讓人上頭,而且別看才200塊一局,但是架不住參賭的人多。
李衛國還摸明白了“局頭”(組織者)、“水箱”(掌管賭資抽水的)、“廠車”(開車接送賭客的)、“草師”(撩撥蛐蛐咬斗的)的大概情況。李衛國在場子裡一般不插話,只要對局有爭議或者有人鬧事,他可以一句定乾坤。有爭議的比賽只要他李衛國評判,誰都不會有意見。
其實李衛國提供的情報越細,我越擔心。我問他:“你這麼幹,以後還在不在圈子裡混了?按流水估計,這群賭徒判不了太久。你是真不怕?”
之前我辦完了盜墓案,古玩城裡幾個原本關係不錯的老闆,現在看我上門都變得如臨大敵,場面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李衛國沒猶豫:“為了閨女。”
很快到了收網的日子,郭崗一處廢棄的農民房來了足有二三十人。這些人不點蚊香也不用花露水,更不開空調,一切以蛐蛐的舒適度為優先,這是屬於蛐蛐的戰場。
都說百日蟲百家樂,我看是百家哭!
李衛國入局前我們聊了兩句:“當年你被抓的時候,現場完美不?”
“那可太完美了。”
我還挺高興,知道他要我防著摔罐子絕不是貪圖那些蛐蛐,而是他不再避諱當年的糗事,願意接我開的玩笑。
我計劃在凌晨兩點,賭徒們最上頭的時候衝進現場。
行動前我囑咐過李衛國,戲能演多真就演多真。我和兄弟們商量好了,衝進去先控制李衛國,這是對他的保護。小賭徒們跑了都不要緊,只要抓住那幾個局頭、水箱和草師,任務就算完成。
所有人都睡不著,等著兩點一到,跟著我摸向了現場。路上所有車一律燈火管制,開頭車的人直接帶上夜視儀看路。
距離現場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我們放出了熱成像無人機。放哨的人在兩三百米之外,正跨在摩托車上抽菸,幾臺破面包附近沒發現熱源,估計開廠車的那幾個司機已經找地方睡覺去了。
放哨的人右手一直拿著電話,隨時給賭場裡的人報信。我挑了兩個身手最好的輔警,以前是偵察兵出身。他倆悄悄摸上去,一下就把放哨人按倒了。
之後我們所有人都開始狂奔向賭場,最後的這一點距離,路上都是足有大半人高的芝麻秸、玉米秸,大家身上都被劃拉出了不少血口子。
隨著一聲非常俗套的“警察!都別動!”18個賭徒全被堵在屋子裡。我看了一眼李衛國,他是最先蹲在牆角的,吭都沒吭一聲。
李衛國估計的沒錯。我們剛衝進屋,局頭就要掀桌子摔罐。不過我們的B計劃執行得更快,所裡最結實的那哥們,直接摔了一個催淚噴射器。屋裡的人瞬間都睜不開眼了。我們事先戴了口罩,但也是一路咳嗽著抓的人。外面三個開廠車的也沒跑掉,全所一次收了21個人。
整個行動除了跑掉兩臺執法記錄儀和一個手電,現場確實完美。就是苦了之後的技術隊,勘察現場的時候他們的鼻涕眼淚就沒停過,老遭罪了。
兩天後,案件結束。這個季節性的癌細胞算是被外科手術的方式割掉了,其中李衛國起到了靶向藥的作用,功不可沒。
事情雖然辦完了,但還有點誤會沒解除。我得登門去李衛國家解釋。
去之前,我配合李衛國做了一點事兒。他對老婆和女兒說蛐蛐都送給我了,其實是分給了徒弟們。
再就是我得給他做個證明。那天行動結束後,李衛國就趕緊給老婆女兒彙報了具體的臥底工作。考慮到他以前的信譽不佳,老婆女兒總有些半信半疑。
到了李衛國家,這次他女兒李飛飛倒是沒有躲我,正好趕上飯點,她抱著貓冷不丁來了一句:“吃飯了!信你,我還不如信小黃貓。”我一回頭,發現她是笑著說的。
我好奇問過李衛國:“你鬥蛐蛐這麼賺錢,我現在幹這行還來得及嗎?”
李衛國沒正面回答我。只是說現在旱廁都變成沖水廁所了,瓷磚貼牆水泥鋪地,沒有磚縫也沒有破瓦片了,抓臭夾子都沒地方去。
“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
李衛國跟我說,自從我那天說他“幫蛐蛐配了一輩子家,到最後連自己家都沒保住”之後,他自己唸叨了不知道多少遍:“幫蛐蛐配了一輩子家,這次也該關心自家了。”
看稿子的時候,我的眼睛被蔣述說的這件事給整溼潤了。
蔣述說自己小時候和最好的玩伴發誓要成為職業賽車手。20年過去了,他和玩伴都變成了警察,“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
這種人生遺憾,真的是太常見也太容易刺痛一個人最柔軟的神經了。
蔣述沒能走到名為“職業賽車手”的起點。他遇到的李衛國,則在幸運地走到“蟲王”的終點時,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親情、愛情和責任。
哪怕以傳統點的標準看,李衛國都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相比妻子和女兒,他更愛蛐蛐。
說直白些,他其實只愛自己。直到家庭即將崩潰,才下定決心愛家人一次。
記錄這個故事,並不想評價李衛國是好人壞人,亦或評價他做對了或做錯了,只是想到人這輩子,好像在不斷路過一個個岔路口。
選擇是有限的,無論怎麼輾轉騰挪,總會因為自己的選擇收穫喜悅並付出代價。
有一天,我們會不斷地問自己:這一切都值得嗎?
然後,帶著疑問或是答案,走到真正的終點。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圖:大五花
本篇1155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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