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噁心。
骯髒。
反胃。
變態。
令人作嘔。
這些字眼,都是這五十多年來,正規媒體及專業影評人,給大衛·柯南伯格作品的評價。
他被視作“身體恐怖電影教父”。

那些肉乎乎、溼漉漉、黏答答的生物體組織,被他鬼斧神工地縫合在電影之中,以最粗暴的感官刺激,毫不理會主流道德倫理的情節設計,震得人頭皮發麻。
任誰的胃,都難以在觀看他的電影后全身而退。

在職業生涯的中後期,大衛·柯南伯格倒也不一直執著於那些“噁心”的影像。
他的履歷裡間或有[蝴蝶君]和[暴力史]這樣的作品,它們雖有暴力、裸露或獵奇的情節,但沒有肉瘤或變異的人出沒。

跟他,還不必談“未來罪行”,過往的“罪行”,已經“罄竹難書”。


初犯
柯南伯格第一次受到影壇關注,是由於他1975年拍攝的作品,[毛骨悚然]。
在這部電影裡,發生了一樁離奇的案件,一個科學狂人,破開了年輕女孩的肚子。

原來,這個中年男人拿這個女孩做實驗,在她肚子裡植入寄生蟲,替代人類器官運作。
實驗失控了,男人試圖破開女孩肚子殺死寄生蟲,可一切已經太遲了,寄生蟲已經在這棟樓裡蔓延開來。
所有被感染的人都性慾高漲,寄生蟲又透過他們的性活動,感染更多的人。

柯南伯格的寄生蟲,長得不可名狀,如同某種生殖器,不乏色情意味地蠕動、穿刺。
影片雖然粗糙,但已經基本奠定了日後柯南伯格所有身體恐怖電影的腔調:
往往涉及感染、寄生、人的變異;
視覺上的刺激極端直接,無所顧忌地呈現粘膜、血肉、結締組織;
色情卻不撩人,反而脊背發涼。

評論界炸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讓人腸胃都打結的電影。
加拿大記者羅伯特·富爾福德在權威老牌雜誌裡痛斥這部電影。
這部電影是由加拿大電影發展公司(CFDC)出資拍攝,而這個機構是由國家稅收支援,用來扶持本國電影。
富爾福德因而憤怒地寫下標題:
《你應該知道這部電影有多爛,畢竟你為它花了錢》。

他譴責CFDC和柯南伯格用納稅人的錢“生產垃圾”。
認為每一個跟這種電影沾上關係的人,都應該感到恥辱,包括每一個被動成為這部電影投資人的納稅人。

柯南伯格一時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他的房東讀了富爾福德的評論,看到了這樣的字眼:
“最反常、最噁心、最令人厭惡的電影”。
房東太太還得知,柯南伯格的下一部電影,要請色情片女明星出演。
她可沒法忍受她的屋子裡住著“色情狂”,柯南伯格一家就這樣被趕出了房子。

柯南伯格流落街頭,而那邊廂,CFDC也在幾年之內關門大吉,改換門牌。
旁人三十而立,而柯南伯格在三十多歲時,無意間成了壓垮國家級電影扶植機構的最後一根稻草。
PS:平心而論,CFDC之後仍然繼續投資柯南伯格的電影,因為這是他們唯一能掙錢的專案,只是不敢聲張了。
但它的倒閉,也不是經濟原因,而恰恰是公眾對其生產以柯南伯格電影為代表的“垃圾”不滿。

累犯
但他沒有倒下。
他先是在媒體上公開寫稿回應,斥責富爾福德的文章“卑鄙又歇斯底里”,是“企圖扼殺我的生計,阻止我呈現我所有的夢想和夢魘”。
之後,他繼續拍攝那些讓富爾福德作嘔的電影,繼續“犯罪”,絕不言棄。

1977年的[狂犬病]裡,他讓女主角的腋下開出裂口,伸出一根肉柱,頂端還有一根蜇人吸血的毒刺。
1979年的[靈嬰]裡,從小受虐的女主角在痛苦中,具有了單性生殖的能力。
她生出一個又一個暴力的侏儒小孩,他們受她的情緒影響,會暴力攻擊傷害她的人。

1983年的[錄影帶謀殺案]裡,男主角的腹部長出一個形似女性生殖器的裂口。
而裡這個裂口,竟然也是錄影帶的插口,錄影帶就在他的身體裡“播放”,控制他的行為。

也是1983年,柯南伯格幹了一票大的,他拍攝了由斯蒂芬·金小說改編的電影[死亡地帶],一部好萊塢電影。
這部電影裡雖然也有異變的人類,但不涉及那些視覺上驚悚的生物畸變。
克里斯托弗·沃肯所飾演的男主角,是經歷車禍五年後甦醒,發現自己觸碰別人,就可以獲知對方的過去未來。
剝去了噁心的外衣,柯南伯格大受好評。

這部電影的成功,為他帶來了幾乎所有導演都夢寐以求的機會:
盧卡斯影業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興趣拍[星球大戰]第三部;
[壯志凌雲]向他丟擲橄欖枝;
他還得到了執導[全面回憶]的機會。
只是這一切最後都沒有走到最後。

他只花了45秒,就拒絕了盧卡斯影業,表示自己目前只拍自己編的劇本;
[壯志凌雲]嘛,“我很喜歡看飛機、汽車之類的電影,但看一部只要花兩小時,拍一部可是要兩年”;
[全面回憶]倒是啟動了,他甚至已經動工寫了大量草稿,可這是個換了七任導演的電影,而柯南伯格,也在前六任之列。

那些電影日後在觀眾心目中的地位自不必提,但柯南伯格也不遺憾,他知道,要是自己來拍,那些電影完全是另一副樣子了。
大概,會看起來更邪惡,有更多變異、粘稠的生物,因為柯南伯格“從良”的時刻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時候他仍然在“犯罪”。
他真正的下一部電影,是1986年的[變蠅人]。
[變蠅人]可就刺激了,在這部電影裡,你可以看到滴著粘液、失去皮膚、慢慢變成蒼蠅人的傑夫·高布倫。

他所飾演的科學家塞斯,醉心於物體傳送研究。
這項研究的原理,是計算機在一個傳送倉裡分解物體,再重新在另一個傳送艙裡合成。
可是當他傳送自己,傳送艙裡卻不慎混入了一隻蒼蠅,計算機將他和蒼蠅合為一體,於是他逐漸長出剛毛,褪去人皮,變成一隻怪物。

更令人生理不適的,是他的女友懷了孕。
女人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分娩出一條白白胖胖還蠕動著的巨型蛆,整個場面,看上一眼,就是一輩子的夢魘。

柯南伯格的罪行,不單單是對身體畸變的露骨呈現“有礙觀瞻”,更挑動人神經的,是他影片的主人公,價值觀與行為往往背離主流。
比如[毛骨悚然]或[變蠅人]裡,科學狂人們違背了實驗倫理,擅自用人體做實驗,比如[孽扣](1988)裡,雙胞胎醫生假裝是同一個人,共享性伴侶。

這種讓人不安的非主流價值觀,到了1996年的[慾望號快車],鬧得滿城風雨。
這部電影描述的,是“車禍癖”這種奇怪的性癖。
電影中描繪的一群男男女女,會因為撞車而覺得刺激。
柯南伯格更是在一開場就安排了三場連續的性愛戲。

對這部電影,各種抗議聲不止。在戛納放映時,觀眾發出噓聲。
英國威斯敏斯特市議會也下場禁止本片在本市放映。
科波拉作為那屆戛納主席,把評審團特別獎授予[慾望號快車],但聲稱:
“某些評委會成員激動棄權。”

而據柯南伯格說,不喜歡[慾望號快車]的評委會成員,正是科波拉本人,他甚至不願親自頒獎。
當柯南伯格走上戛納領獎臺時,臺下觀眾又不客氣地發出了噓聲。
柯南伯格之“罪”,舉世皆知。

絕不悔改
但柯南伯格“不認罪”。
馬丁·斯科塞斯喜歡他的電影,但又說害怕見到他。
柯南伯格感慨,這可是斯科塞斯,拍了[計程車司機]的馬丁·斯科塞斯,連他都這樣,更不用說普通觀眾。
“人們總是把你本人和你的作品混為一談,你拍可怕的恐怖片,你就一定是個可怕的人。”
他覺得他本人,和他作品所呈現的趣味,是兩回事。

可實際呢?他是把自己的趣味,堅決貫徹在作品裡。
他從小就對植物學和鱗翅學(昆蟲學的一種,主要研究物件是蛾類和蝶類)著迷,會拍出“變蠅人”和[裸體午餐]中變成會說話甲蟲的打字機,一點也不奇怪。

當人們給他所拍的電影,冠上“身體恐怖”的標籤,他卻不以為然。
他的電影關於“身體”是沒錯的,但是“恐怖”?
“那不是我看待這些電影的方式。”
他認為他的作品,是關於“內在的美”,或者翻譯成“身體內部的美”更準確,那些嘩啦流一地的腸子,緩緩伸出來的肉芽,都是“身體內部的美”。

當自己身體內部也長出些多餘的東西,他也興奮異常。
那是腎結石,醫生從他身體裡取出來,要他交去取樣化驗,他卻偷偷留下來收藏,因為“實在太美了”。
不止自己收藏,他還將腎結石的照片做成NFT,將“美好”的事物和大家一起分享。
他或許,比他電影裡那些科學狂人,還要瘋。

他堅持著這一套“噁心美學”。
口味太“清淡”的電影,他都不感興趣。
超英電影對他來說,就是“青少年電影”。
“本質上它是青春期對力量的幻想,無法突破那個年齡段的情感、智力侷限。”
他甚至公開說:
“喜歡[蝙蝠俠:黑暗騎士]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惹得[黑暗騎士]的粉絲,狠狠跟他幹了一仗。

搞創作是要掏心掏肺的,偽裝出的東西難以打動人。
柯南伯格的趣味,或許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得了,但那股子從一而終,“絕不悔改”的勁頭,讓他的電影,散發出一種詭異而狠戾的美感。

原罪
當克服了生理上的噁心,靜下心回味柯南伯格的電影,你會發現,他是以身體為媒介,去觸碰人類內心深處的恐懼。
就像[錄影帶謀殺案]裡高喊“新肉體永生”的口號,也像[死亡地帶]裡男主角是透過觸碰肉體而得知對方的一切;
或者像[未來罪行]裡所說的“手術就是最新的性”,柯南伯格用身體,外化了人的內心。

柯南伯格的電影,往往是封閉空間套封閉空間,最終一層的封閉空間,就是身體。
在[毛骨悚然]裡,故事發生在一所看似安全的公寓,但寄生蟲,突破了公寓大樓,突破了房間,最終鑽進人的身體裡,層層深入。
那種逐漸被擊破的感覺,比起一擊致命更加令人恐懼。

而身體,本應該是人最終的安全港灣,柯南伯格的“變異”“感染”概念,卻從最根本上擊潰了這道防線。
他在[錄影帶謀殺案]裡,把人變成了一臺播放器;
在[變蠅人]裡,把人變成了蒼蠅人;
在[感官遊戲]裡,把人變成了一個通向遊戲的介面(把手柄插入肚臍就能進入遊戲)。
人和昆蟲、機械的界限日益模糊。

我們之所以覺得不寒而慄,看似是因為那些扭曲的肉體,根本上,是因為柯南伯格打破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最終界限,連人的實體也會被擊碎。
觀眾被迫開始思考,人是什麼,死亡是什麼,感覺是不是真的等一系列最本質的問題。

他因此成為最適合改編《裸體午餐》的導演。
在這部“垮掉的一代”代表作裡,充滿了吸食致幻劑後的幻覺,那種逼真又荒謬的景象,一度被認為不可能被視覺化。
可是我們有柯南伯格。
他奇蹟般地拍出了作家與活了的打字機詭異的對話。
打字機變成了甲蟲,變成了頂端伸出無數觸角的頭,它們隨著作家敲下的字元,發出一聲聲呻吟。
一切景象,令人逼真地體驗到癮君子的感受。

1999年的[感官遊戲]或許最容易說明柯南伯格電影的這一特質。
這部電影中,遊戲媒介作為“人的延伸”,正在侵略人的身體。
最新銳的遊戲公司開發出獨特的“感官遊戲”,把遊戲手柄插入體內,就可以感知一個逼真的遊戲世界。
可是,遊戲剛一開始,試玩便遭遇襲擊。

一段離奇的經歷之後,主人公們才發現,剛才經歷的襲擊和歷險,都是遊戲的一部分,它真實到足以讓人信以為真。
可是,遊戲結束,真的槍聲卻響起了,試玩玩家面面相覷:
此時發生的,到底是真是幻?
人被媒介異化為遊戲機一般的存在,感官也全部失效。

在那個世紀末,這樣一部討論虛擬現實的電影可謂超前。
但另一方面,[錄影帶謀殺案]時期,柯南伯格就在討論媒介對人的異化,此時媒介變了,而人被異化的現實依然延續,只是手段更加無孔不入。

即使是他看似最“正常”的電影[蝴蝶君]裡,身體依然是通往人心靈的鑰匙。
法國人高仁尼在中國愛上京劇演員宋麗玲,一場糾纏多年的愛戀中,高為她背叛了國家,她為高生下了孩子。
可最終,高才發現,一切都是謊言,他愛的“她”,是個男人,是為從他這裡騙取情報的男人。
到一切真相大白之時,高才真正看到了宋裸露的身體。他究竟應該相信的,是自己的感情,還是面前這副不容置疑的男人身體?

柯南伯格所提出的問題,往往無解。
包括[錄影帶謀殺案][死亡地帶][變蠅人]等大部分柯南伯格電影中,被異化的人,最終都走向死亡,那是他們唯一得到解脫的方式。
他們或許短暫地認為這種異化是恩賜,是超能力,到頭來才發現是詛咒,無法作為人生存下去,只能選擇死亡。

在[暴力史](畸變身體在影片中的含量,可謂柯南伯格作品中最低)大獲成功後,柯南伯格偏離原先的身體恐怖道路越來越遠。
與之相應的是,是接連幾部電影反響都差強人意。
[東方的承諾][危險方法][大都會][星圖],似乎柯南伯格離開了身體,也缺了開啟電影和人性之鎖的鑰匙。
在[星圖]上映的2014年之後,柯南伯格暫停拍片,更多轉向別的藝術形式。

在2021年,柯南伯格出演了女兒的小短片,只一分鐘不到,名為《大衛·柯南伯格之死》,全片,是柯南伯格觀察、觸碰,甚至臉貼臉,對著自己的屍體。
沒有一句臺詞,只有“屍體”柯南伯格蒼白髮青的臉、皮膚深深的溝壑,以及“靈魂”柯南伯格幽幽的注視。
慌亂而仔細的觸控,用力得像是要把身體重新揉進靈魂裡。
這短短的影像,像是要掀開觀眾的天靈蓋,死亡的概念,從未如此感官化地呈現在人們眼前。

直至本屆戛納的[未來罪行],柯南伯格,又一次帶著他的身體恐怖,回到觀眾視野,片中的行為藝術家展示著自己變形的器官。
他之後還有一部[裹屍布],又是一部嚇得網飛最終放棄合作的身體恐怖電影。
影片裡又有一位狂人,製造了能和死者親密交流的儀器。
如果將異化的人體和心靈呈現在銀幕上有罪,柯南伯格,還將在未來犯下更多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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