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幾年前甘孜的旅遊局長走紅之後,各地的文旅局長也是全員捲上了,跳舞、拍短劇、cosplay、吃播帶貨、甚至半裸溫泉。

各地文旅局的賣力,網友是深深感受到了,為了讓家鄉能吸引更多人來旅遊,都太有敬業福了。在表示敬意之餘,桑姐也想說幾句可能會被噴的話——人文、自然、古蹟已自有表達與傳承的力量,能不能不要再搞些景區土味美學了……
作為一個旅行經驗超過二十年的人,中華大地的旅行多樣性一直讓我著迷,很多地方都是一去再去,貴州雲南新疆西藏的邊邊角角反覆重刷了好幾次。
我最愛的梅里雪山,十幾年間已經去過四次了,梅里雪山本身倒是仍如初見,巋然不動。但周圍匹配的景區環境,變化可就太大了。
08年第一次去梅里的時候,還很原生態,一張長椅,一棵神樹,前來轉山的藏民和喇嘛將青稞粒和柏枝投入煨桑的桑康,嫋嫋的青煙升起,梅里雪山一覽無餘,莊嚴秀麗。
坐在光禿禿的石頭懸崖邊,我半個小時都說不出話來,那種美是簡單直給的,大自然的靈氣和內心瞬間連結上了,給了我最初的震撼。

僅僅過了四年,再去到梅里雪山,我卻再也找不到當時的那種與大自然深度連結的震撼感。那時金沙江大灣觀景臺、霧濃頂觀景臺、飛來寺觀景臺已經全部竣工,等我走到梅里雪山面前的時候,完全舊貌換新顏。
觀景臺採用了大紅色的防腐木地板,大紅色的欄杆,大紅色的旗子,廣場上立著宣傳板,山頭上鐵架子舉著廣告牌,13座白塔粉刷得比牙膏廣告還要亮白,白塔和白塔之間還鋪著紅地毯。
紅色的欄杆地板很搶鏡,若要留影,無論如何都躲不過,梅里雪山都沾染上了幾分匠氣。(我那天沒有了拍照的興致,大概是這張圖片中的樣子,可以看到地毯撤掉的地方原本的紅色更豔)

又過了多年,我第三次去梅里。經過了幾年的風吹雨打,鮮豔的紅色褪色了,地板變成了略顯黯淡的木色,反而與自然景觀和諧了起來,終於沒那麼突兀了。但是又有了新的變化——飛來寺觀景臺外和214國道上全都修起了醜醜的圍牆,防止遊客看到實景不買景區套票。(今年爭議圍牆已部分拆除了)

去年暑假,我第四次去了梅里。雪山還是那個雪山,但整體氣質與16年前截然不同,從超塵脫俗的仙品變成了隨便某個景區。
觀景臺上超市、餐吧、水吧、宣傳欄、霓虹燈、廣告裝置、賽事logo雕塑應有盡有。晚上在正對雪山的酒店陽臺上,巨大的LED屏一閃一閃亮瞎我的眼。







霧濃頂觀景臺上的奢華酒店正在大興土木,到處是塵土飛揚的施工現場,這裡也逃不過熟悉的網紅打卡點:此生必駕318,今生情定214,還挺對仗的。

全國各地景區想你的風,自然也吹到了梅里雪山。



全國的風景各有特色,一地一景,但各地的審美卻出奇的默契。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個什麼藍牌牌秘密組織——無論再好再美的地方,再偏遠再難抵達的地方,都必然立著一塊藍牌牌,“我在XX很想你”,“想你的風又吹到了XX”彷彿是他們的接頭暗號。

(圖:劉小順)

我在林芝住了一家很有特色的家庭旅館,一推開陽臺門,“我在林芝很想你”的藍牌牌赫然立在兩個觀景沙發的正前方,有種逃到犄角旮旯還被追殺到了的荒誕感。






想起寫這篇文章是因為看到了一張圖,賽里木湖恐龍大遷徙。

以前的賽里木湖是一個開放的景點,可以自駕、露營、住湖邊看日出,但為了保護環境,拆除了絕大部分的客棧和民宿。我2018年去的時候,景區內還剩氈房可以住,條件簡陋價格便宜,體驗一下游牧式的特色住宿也很不錯。
後來,景區裡面新建了星空房和房車營地,條件簡陋,but,一晚收你2-3千。景區裡面依然能住人,只是價格比以前貴了6-7倍,有資格體驗到湖水、星空、日出的人,至少得是個中產階級。環境保護了,又好像沒完全保護。
景區去年在湖邊安放了一大堆恐龍。從腕龍到劍龍,從禽龍到霸王龍應有盡有,橫跨了侏羅紀到白堊紀,相隔幾千萬年的恐龍大亂燉。


雖然新疆曾經是恐龍大本營,但賽里木湖本身,跟恐龍活動並無什麼深刻淵源,所以湖邊放這麼些巨大的恐龍模型,多少有點無厘頭。網友投訴恐龍影響賽里木湖的自然景觀,景區也知錯能改,立馬用卡車吊車把恐龍們集體搬遷了。

新疆的白沙湖,18年去的時候,站在岸邊驚歎西域之美,陽光、雲和風在山體和湖面上投下流動的光影,像油畫一樣。
幾個月前刷小紅書有人在吐槽,景區去年在湖邊搞了十個大鼓,圍城一圈圓桌開會,畫蛇添足。

蒼涼神秘的神農壇,變成了巴巴爸爸。

古都西安的城牆,一到晚上全是冰糖葫蘆。

齊雲山的香爐峰,白天能修仙,晚上像陰間。

無錫的寄暢園,江南秀美內斂的園林,披紅掛綵



月牙泉的黃沙蒼茫俠客行,卻放了些不知所謂的夏威夷Tiki culture和卡通醜駱駝,當然還有我在敦煌很想你。


從這些吐槽裡,其實能看出,受眾和景區策劃者之間,存在著審美的鴻溝。
景區負責人的發心是好的,希望遊客願意來,留下來,想再來。但是因為自身的審美和認知侷限,他們一邊費盡心思討好遊客,一邊又耗費人力物力,還引起遊客的反感。

許多決策者並不具備系統的美學教育,也缺乏對文化風貌保護的意識,再加上真正懂設計的設計師、景觀師,作為乙方根本說不上話,於是很多媚俗的審美災難,由此產生了。







大景區至少還有負責人聽取遊客意見,能及時整改,在小景區和民間,審美的降級則是災難中的災難,變成了一齣出喜劇。






審美看似是關於美的情緒價值,實則是歷史、體制、社會心理等因素交織的結果。
很多年前,我在暹粒時,看到一個各國援建的古建築修繕群,每個國家負責一個區域的文物修復,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審美、策略。
有些國家用新材料對本體進行補充,有些國家則認為這樣會破壞遺產的真實性;再比如,有些國家選擇對遺址進行加固,有些國家則選擇解體再重建的“解體式修復”。
法門無數,最終修得好不好看,和環境融不融入,則是非常直觀的結果。《紐約時報》曾這樣描述吳哥窟被印度隊修復的場景:“在印度人的指揮下,成百名沒有古蹟修復經驗的柬埔寨勞力,用硬刷子和一桶桶氨水,使勁擦洗那些精美的石雕,彷彿在擦洗廚房的髒地板。” 在氨水清洗之後,吳哥窟的砂岩石露出了原色,變得明亮,卻因此喪失了歲月帶來的滄桑感,文物保護界和柬埔寨政府都不滿意。
怯怯說句實話不要罵我,當走到祖國園區時,發白的新建材,嶄新的配色,表情喜感的造像,我立馬就感應到了國內古建景區修舊如新的那個熟悉的feel,外觀是大差不差,但審美上,始終還是差點味道。
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後來我也看了相關的採訪,一開始進行修繕的時候,中國工作隊對這些古蹟還很陌生,各國之間存在激烈的修復爭議。後來隨著一代又一代隊員的積累,經驗越來越豐富,柬埔寨將最重要的王宮遺蹟也交由中方修復。
審美是可以進步的。現在國內的景區,也在更新一些新的理念了。這是西安大明宮遺址,保留了古蹟的原樣,又用現代的材質,讓人能遙望當年的精美輝煌。

安嶽石刻保留了原始佛像上自然風化的痕跡,彷彿看到了時間的流動。

西夏王陵的修復工作堅持著“修舊如舊”和“最小干預”的理念:出土的石象生殘塊,沒有強行修補,而是用輪廓重構的手段,虛實結合地恢復到原有臺座上,反而讓遊客深切體驗到歲月與王朝的物是人非。

“審美災難”並不是中國的傳統,而是現代化程序中快速、浮躁、短視、迎合的綜合產物。日本韓國在快速崛起的那段歲月裡,也經歷過昭和土味、成金趣味、江南風的的時代。這段浮躁的日子,終究會隨著經濟步伐的放緩而回到剋制、留白、沉靜的審美中。
桑姐對文旅局長們有個小小提議,雖然提高審美水平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減少審美媚俗化,第一步其實很簡單——那股想你的風,先別到處亂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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