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
湊了個熱鬧,看了所謂“程前懟周鴻禕翻車”事件全過程。
很多人看的是縮編版,不全,程前幾句關鍵的話被漏掉了。漏掉,就沒有真正搞明白現場發生了什麼。
這裡就來全程拆解分析一下:翻車劇怎麼發生的?當時馮侖、王石、周鴻禕、程前幾個人心態各自是怎樣的?程前為什麼會失控翻車?
簡單概括:馮侖,是全程拆雷管的;王石,是默默翻白眼的;周鴻禕,是無奈摟不住火的。
只有程前是從頭到尾只負責缺心眼的。
下面作一個全程的回顧:
場子,是馮侖的場子,叫做“馮侖風馬牛年會”。王石、周鴻禕、程前都是嘉賓。
記住主人是馮侖,這對於理解接下來的翻車很重要。
程前的各種不爽,應當是從起初的演講環節就開始積蓄了。
大家先是各自都有一段演講,每人二三十分鐘。
程前全程念稿子,拿著一個很大的資料夾在讀,稿子的內容主要都是雞湯。

我聽了一下,內容主要都是這樣的:
“面對未來還興奮嗎?還悸動嗎?……請問,我們這一代人,除了肆意的綻放,除了滿懷好奇和探索欲的嚮往,除了享受體驗,不斷見識這個世界,除了尋求內心真正的滿足和自我實現,除了創造一些美好的東西給世界留下點什麼,我難道還有其他的比這些方式更好的度過我一生的方式嗎?……”
比較典型的網紅短影片小作文那一套。
而另外三位,都是脫稿,比較鬆弛,用程前的話,就是“嘻嘻哈哈”。

這樣一來就形成一種反差,程前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點格格不入,繃得太緊了。
美劇《絕命毒師》裡有這樣一段戲:普通人老白受邀去大佬同學家聚會,夫妻倆都穿了一身誇張又過時的禮服。結果到了現場一看,別人都是一身休閒。這夫妻倆就特尷尬。


因為那種階層的錯位感出來了。
所以程前在這時候可能就不適了,本以為念稿子是自己的華彩環節,濃香的雞湯,走地老母雞加菌子的,結果nnd反而露了怯了。
他就想著怎麼找機會把這個稿子的事扳回來、圓回來。這也是後來他為啥會忽然說到“我認真準備稿子”。
然後,全面崩盤的圓桌環節開始。
一上來,程前就丟擲了一個極其怪誕的問題:
“先從我說的這些東西開始吧……我非常好奇,各位老師聽了年輕人的想法,都有什麼想說的?”

注意,網上很多縮編版都沒了這個問題,你就可能看不懂後來發生了什麼。
他著急啊,流程過半了,還沒能顯出我來,所以就丟擲這麼個鬼問題。
這個問題,說好點是怪誕,說直白點,是狂妄無知,加愚蠢。
你是主持人,人家是談話者;你年輕,人家年長,無論哪個角度說也不該問出這種問題。
就比如我採訪金庸先生,我肯定說,咱們先從《笑傲江湖》或是《天龍八部》裡的一句話開始,難道我還能問:先從我的文章開始,老先生您看了我六神磊磊的文章之後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老爺子肯定心說:我想說你是個傻比。沒跑了。
事實上,就算是大領導開會,也少有問大家:你們聽了我的重要講話後有什麼想說的?
而程前丟擲這個愚蠢的問題後,居然又追問了一句馮侖:
“馮老師您接觸過我,對我的採訪您有什麼感覺啊,說說吧。”
不缺心眼到一定程度問不出這樣問題來的。
馮侖這時候已經尷尬了,因為他知道,這個愚蠢的問題會讓王石、周鴻禕兩個人心裡翻白眼。
然而程前偏偏又是他親自找來的,自己約的炮,跪著也要打完。
作為場子的主人,馮侖要扮演一個拆雷管的角色,把這個愚蠢的問題連同愚蠢的程前一起,平平地抱住、接穩、放下地來。就好像《倚天屠龍記》裡,俞蓮舟要把峨眉小姑娘的霹靂雷火彈平平接穩一樣。

於是他就回答出了極其有水平的一句話:
“我覺得年輕人活在書裡、詩裡,年紀大的人活在故事裡,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這話水平高,真是溫柔敦厚,化力於無形,穩穩接住了雷火彈。
而且你細品,這裡面既暗含了自嘲,也帶有軟刺兒:別看不起年長的人嘛。
回答完問題後,注意一個細節,馮侖看了程前足足兩秒,很懇切,簡直是祈求的眼神。
意思是,兄弟,你懂了我的意思嗎,別搞事了,正常點,活動就快結束了咱好好的。

這是全場程前的第一個下臺階的機會。然而他不肯下。
程前對這個答案不滿意,於是繼續拷問王石。
王石當然不能接招,於是笑笑說:
不是我想對九零後說什麼,而是我想反問一下,你想對我們說什麼啊。
注意王石是笑著說的,語氣也儘量放平和,因為王石知道這話有點刺,所以就用表情、語氣來中和一下,翻白眼,但不翻得太明顯。

程前的憤怒開始積蓄了,兩輪下來,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反而是被化解、乃至被反問。
他於是開始搶話、嗆話,甚至打算在這三個嘉賓裡“殺”一個洩憤。而上來的是周鴻禕。
周鴻禕說了這樣三句話:
“我覺得你也不能代表所有的年輕人啊,你可以嗎。”
“再說你這樣無意中就把我們劃分成了年輕人和老幫菜。”
馮侖和王石試圖往回撈,說劃分也應該從中間劃,我倆是老幫菜,老周你倆是年輕人。

然而周鴻禕繼續說了兩句:
“我比較不喜歡貼標籤,其實每一代人都年輕過,我覺得年輕是一種心態(而不簡單是年齡)。”
“我這個人不喜歡說大詞,實話說,你剛才念小作文的時候我都快睡著了。”
第一句,是軟抵抗,請主持人不要貼標籤,標籤會造成對立。
第二句是硬抵抗,這也是把程前徹底激怒的一句話,是導致後來他集火周鴻禕的關鍵。
在程前看來,周鴻禕這句話徹底否認了自己的才能、學養、智商,而且把之前原本微妙的“念稿子”的尷尬完全擺在了檯面上,大家再也不能假裝看不見了。
此時此刻,不徹底羞辱和擊垮周鴻禕,程前此行的目的——突出自己——非但無法達成,還要蒙受人設被質疑的巨大風險,那就是你程前還不適應高階局,你沒有真正的臨場能力,說白了,你沒有真本事。
於是,他才有了近乎情緒失控的輸出,直接搶白打斷周鴻禕。
又轉頭問馮侖:以前和周總來過圓桌嗎?他能跟別人一塊圓桌嗎?

馮侖再次滿頭黑線去拆彈:
“我和周總不同場合交流過。”“他可以(圓桌)的的。”
眼看程前近乎失控,活動有完全崩盤的危險,周鴻禕最後一次遞出了臺階:
“我是各個圓桌的氣氛組。”
馮侖也趕快接:他是氣氛組。
現場觀眾鬨笑。

“氣氛組”這句話,是主動把問題降維,一說一樂,拉倒算了。
程前卻不肯放過,追問:你們圓桌之後還留著(周總)微信是吧?
並且丟擲那一句:我認認真真準備稿子,三位老師嘻嘻哈哈。

最後還來了段現場詛咒:穿紅衣服的,希望明年還能見到。穿保守顏色衣服的,延年益壽
於是,完全翻車,再也無法挽回了。
看完全程,簡單說幾句觀感。
這不是一個什麼上輩人和年輕人的問題。把問題引到這個方向上,是不合適的。
這其實是三個位置感比較清晰、自我認知比較明確的人,和一個位置感模糊而膨脹的人之間發生的事故。
非要說關乎年齡,其實不如說更關乎素質、底蘊、能力。
硬打比方的話,其實很像《水滸傳》裡一個小故事,就是林沖棒打洪教頭。

柴進大官人是主人,好像馮侖;林沖是客人,好像周鴻禕、王石;洪教頭本來也是客人,卻非把自己當主人,拼命挑釁林沖,搶風頭,就好比程前。

此時此刻,柴進懂林沖的難處,林沖也懂柴進的難處,都覺得要穩住場子,互相兜住臉。只有洪教頭啥都不懂,往死裡顯示自己,打壓羞辱別人,還追著柴進問:
大官人,這林沖是不是個sb,你為什麼找這個sb?難道我不是更帥多了嗎?
昨天有幸在微信公開課pro作分享,我恰好聊到了一個事:
人還是得有位置感。啥叫位置感,就是我是誰、我是幹嘛的、我此刻在這裡是來幹啥的。而媒體恰恰是最容易搞紊亂一個人位置感的工作,很容易讓人膨脹。
你看人于謙老師,該捧哏的時候踏踏實實捧哏,誰能不知道他能耐呢。
別的道理也不多說了,網上都有,什麼暴露了一些網紅的底蘊啊、入不了高階局啊、不尊重前輩啊,都不用贅述了。
就套用鮑鵬山老師講林沖故事的幾句話吧,哪怕再膨脹,再找不準定位,好歹也該想到這個理:
周鴻禕是馮侖的客人,你程前也不過只是馮侖的客人。
馮侖在他自己的莊上,要請什麼客人,什麼樣的客人給什麼待遇,分享是嘻嘻哈哈也好,是講段子也好,總是他的自由,總有他的權利。
好好唱好配角就完了,不丟人,非要喧賓奪主,自己要當核心,還教育馮侖請的客人不配圓桌。
用鮑老師的話說,這是干涉了馮侖的自由,冒犯了馮侖的權利,還侮辱了馮侖的智商。
看,這兩人眼神多像:
求你了,小夥子,別鬧了!拆不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