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馮麗菲
轉載:科學網
正文
今年2月底的一個下午,人潮湧動的北京西單一家商場咖啡廳內,記者如約見到了小琛(化名)。初次見面,留著齊肩短髮的她,面容舒展,眉眼間透著笑意——似乎已經從最低谷走出來了。
小琛是一個典型的90後海歸女性,曾懷揣夢想遠赴重洋,在美國完成從高中到研究生的學業,但因遭遇行業“寒潮”,陷入職業低谷。曾經的“精英教育”光環逐漸褪去,她經歷了重重自我懷疑與外界質疑。
三年前,小琛因發表了一篇“藤校畢業高開低走,花了父母268萬留學,30歲一事無成”的帖子,被推上輿論風口,成為一些媒體報道中“失敗海歸”的典型。如今,“精英夢”醒後,她選擇“脫去長衫”。她的故事不僅是一個個體的成長軌跡,更像是一面稜鏡,折射出一代年輕人在時代浪潮中關於人生選擇、價值定位的深刻思考。
01
美高孤島,16歲的生存實驗
2010年秋,飛機降落在美國西海岸洛杉磯機場,16歲的小琛第一次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按下了一場獨立生活實驗的開始鍵。
這一年,中國出國留學潮中,稚嫩的面孔日益增多。此前,前往美國讀高中的低齡留學生不過數十人。到2010年,數字激增至6725人。小琛就是其中一員。
小琛的母親是一名英語私教。父親趕上了20年前地產的蓬勃發展,收入可觀。小琛初中畢業後,父母看到身邊有朋友陸續將孩子送出國,覺得經濟上尚可負擔得起,便跟著潮流將女兒送出了國。“那時覺得至少不用參加高考了。”小琛回憶道。
然而,異國他鄉,現實很快露出獠牙。
為節省開支,小琛寄宿在一個條件並不寬裕的墨西哥裔老夫婦家庭。老夫婦節儉到近乎“摳門兒”——食物質量不高,甚至小琛有時覺得吃不飽。“生存壓縮感”的另一個體現,是她的活動範圍非常受限——洛杉磯縣公共交通極不發達,老夫婦很少帶她出門,她的世界被困在陌生的學校和狹小的寄宿房間裡,經常被孤獨吞噬。
“用‘悲慘命運’這個詞來形容,或許有點濃烈,但當時真的是很大的挑戰。”小琛攤開手,彷彿仍有些無力地回憶道。
小琛就讀於一所女子天主教會學校,全年級僅三名中國學生。語言障礙、文化差異、偶爾的種族歧視,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一次英語測試,老師允許她查字典理解題目,卻被同學質疑為作弊。儘管惡意攻擊並非天天發生,但融入當地社交圈始終困難重重。“和外國同學頂多是表面寒暄,無法深交。”她回憶道。
出國前,那個自信、開朗的姑娘,逐漸變得壓抑。那時的她,思家心切時打電話給父母,隔著太平洋哭訴。父母探望後的離別最煎熬,“他們一走,我就坐在床上哭,覺得全世界只剩自己”。
面對孤獨與撕裂感,小琛選擇了堅持。她把不認識的單詞提前查好,課堂上先錄音,不懂的地方回家反覆聽。每天放學後,她就回到房間預習、複習,效率逐漸提升,語言障礙也慢慢克服。
十多年過去了,小琛仍覺得讀美高的日子就像泡在苦水裡。“很多人說吃苦會鍛鍊人格,但我覺得那段經歷是沒苦硬吃。”每每有人向她諮詢留學建議,她總建議後來者,“不要太早出去,等心智成熟了,有應對突發情況和孤獨感的能力再考慮出去。”
一路走來,她也看到過有同樣經歷的低齡留學生。有的出國後就被“散養”了,沒人管,不再專心學業,掛科是家常便飯;或者就抑鬱了,回國了。
據美國移民局統計,2019年,疫情前,中國赴美低齡留學生簽證人數達到27670人。儘管近年來有所下降,但仍維持在萬人左右。
美國法律規定,未成年留學生不得獨自在校外租房,必須入住寄宿家庭或寄宿學校。然而,這一旨在保障學生安全的制度,卻讓許多低齡留學生陷入另一種困境。在社交媒體上,“寄宿家庭噩夢”是低齡留學群體的高頻話題:每月收取1500~2000美元的高昂寄宿費,餐桌上卻長期是冷凍食品或隔夜菜;不顧學生隱私,隨意進入房間;要求承擔洗碗、拖地、打掃房間等超出合理範圍的家務;更有甚者,將正點放學的學生遺棄在學校,直至夜深才接回。
儘管不乏家長選擇陪讀,但小琛覺得:“這對家庭來說豈非犧牲太大?陪伴的父母在當地也很難有社交及工作。”
小琛的生活在2012年迎來轉機——她考了駕照,花2000美元買了輛二手車。她記得,第一次加油就錯加柴油,車子熄火,便利店小哥收了她80美元的“學費”。但車輪終於帶她衝出孤島。
“說實話,現在翻回頭看,(當時)有一點跟風的感覺,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越過山丘後的小琛說。
02
藤校“突圍”,精英夢後暗藏代價
2014年,加州陽光明媚的一座校園裡,小琛迎來了人生中最開心快樂的時光。大學校園裡中國面孔多了起來,她的語言障礙早已克服,也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大二起,她擔任學校的留學生輔導員,幫助新生選課、適應校園生活。
憑藉出色表現,她申請到了每年15000美元的獎學金,雖然無法覆蓋學費,但足以支付生活開銷。但她並不滿足於此——身邊的同學一學期修4門課,她修6門;寒暑假也不休息,參加課程補習。就這樣,原本四年的本科,她三年便完成了。
不僅如此,她在第三年就考完了託福和GRE,準備作品集,成功申請到東海岸一家藤校——從城市規劃轉到建築設計專業。
“本科少讀一年,我直接省了4萬美元。金牛座嘛,算得精!”她笑著說。
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超級忙碌,也很充實。為了做申請材料,她經常熬夜到凌晨,第二天繼續上課。身邊朋友不解地問:“為什麼要這麼壓榨自己?”她沉下心來自問,覺得和高中經歷有關——缺乏安全感,想盡可能掌握人生的主導權。
收到藤校橄欖枝,小琛受邀給學弟學妹分享經驗,意氣風發。她上進、自律,是父母朋友圈裡“別人家的孩子”。她對未來充滿憧憬,也曾幻想過“以後一定是精英,各家公司搶著要,年年升職漲薪”的未來。

大學時期的小琛。
那時的小琛,對即將到來的研究生生活,對即將踏入的建築設計專業傾注了全部的熱情與夢想。她沒有預料到,個人的理想在行業起伏的大勢面前會渺如塵埃,不堪一擊。
在父親指導下,她當時已閱讀了許多關於建築設計的書籍,心中種下“建築即藝術”的信念:“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作品,該是多麼浪漫的事啊。”
然而,隨著深入學習,她意識到這個心嚮往之的行業並不如想象中那般輕鬆。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或許缺乏成為頂尖建築師的那種天賦——能夠憑空創造出特立獨行、令人眼前一亮作品的能力。但年輕的她並未氣餒,她力求將圖紙畫得更精細、渲染做得更出色、模型製作得更精緻……儘管過程充滿挑戰,但她依然拿到不錯的成績。
畢業後何去何從?小琛覺得,留在美國多賺幾年錢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她更渴望曾經孤獨的留學經歷所遺失的煙火氣:城市的熱鬧、豐富的美食、家人朋友喜笑顏開的相聚……沒有太多的猶豫,她遵從內心,回國開啟了新篇章。
03
行業寒冬,268萬元學費覆水難收
2022年盛夏七月,山西太原。“你現在工作怎麼樣了呀?一個月能拿多少?”親戚朋友貌似不經意的閒聊,像千斤重錘般砸在小琛心頭,讓她無言以對。
回國四年,她發現曾經那個閃閃發光的精英夢,不過是美麗的泡沫——
2018年,帶著對未來的期許,小琛回到北京,加入一家知名港資建築設計公司,月薪稅前12000元。雖然起薪不高,但她對自己的職業前景充滿信心。
2019年,小琛成家;2020年,孩子出生。她做出了自己成長過程中“唯一一次任性”的決定——辭職。“這個鍋不能甩給孩子。選擇辭職,是因為覺得太累了。”她苦笑說。當時的主管是高壓風格,言語頗具攻擊性,讓她無法忍受。她相信以自己的能力,隨時都能找到類似的工作。
但如今回想起來,她坦言:“如果能重來,我可能不會主動辭職。”
2020年底,孩子才四個月大,小琛便重返職場。求職之路並不順利。彼時正值疫情肆虐,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電視劇般的現實衝擊:幾乎每場面試,HR都會問同一個問題:孩子多大了?誰帶?怎麼安排?加之第一份工作的履歷也只有短短16個月,最終她只拿到兩家公司的offer。
她選擇了其中一家外企,並在兩年內參與策劃了多個地標性建築專案,例如會展中心、酒店,每一個專案的落地都讓她體會到職業人的成就感。
然而,這種成就感遠遠不足以抵消內心的失落感:薪資從未漲過;沒有所謂的“創造”,自己不過是一個螺絲釘;作為乙方,做出的系列方案,甲方可以一句話斃掉;且專案數量眼見減少,公司只有少數專案有合同和付款,其餘大多隻是投標或根本沒有合同;甲方付款節奏越來越慢,尾款遲遲不到賬,甚至有的專案做完設計圖和影片後,對方突然宣佈取消招標,連最基本的費用都不予補償。
身在其中,她日益深刻地意識到:這個行業正在急速滑坡。
於是,2022年回老家探親時,親戚朋友那句看似隨意的閒談,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花了父母兩百多萬元……如果從收益回報的角度來看,等於我把他們的錢全部虧完了。”小琛苦澀地說。
那種無法透過努力改變命運的無力感,深深刺痛著她。其實,早在求學階段,建築行業的下降趨勢已初現端倪,只是當時的她並未料到下滑如此之快。自我的期望、父母的期待、周圍人的評價,交織成一張沉重的網,將她緊緊裹住。那個難眠的夜晚,一向理性冷靜的她徹底崩潰。無處紓解的情緒透過小紅書上的一篇帖子找到了“傾瀉口”:“藤校畢業高開低走,30歲一事無成……”
她沒有料到,一時情感宣洩,短短數百字的帖子,經過一夜發酵,會一石激起千層浪。次日一早,圍觀者已達數萬,互動者千餘人。有人慨嘆,彷彿讀的是自己的故事;有人鼓勵,人生總會有起伏;也有人指其“每一個決策都非常失敗——不該回國、不該辭職、不該花那麼多錢學走下坡路的專業”。
她的經歷,被多家媒體作為“典型失敗海歸案例”,大量轉發、報道。
小琛的心裡,苦澀難言。陷入失落情緒的她,也覺得自己就是世人眼中的失敗者。
2023年初,她從那家建築設計公司跳槽到一家商業地產公司,從乙方到甲方角色對換,工資提升了,手裡的專案也開始落地了,但依然不能緩解她的焦慮。“整個行業依舊下行,這就如同跳到了‘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的最後一塊甲板上’。”她說,“依然逃不過下沉的命運。”
一年多後,這家公司果然開始轉型,重資產投資越來越少,只提供輕資產服務,甚至從甲方變成乙方,重心落在為其他公司服務上。公司最初承諾的獎金也一直未兌現,2024年9月,當公司傳出降薪訊息時,在建築業工作了六年的她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這個行業。
如果不做建築設計,要做什麼?還能做什麼?她思考、調研了半年。留學輔導、網際網路產品經理、智慧汽車場景設計……這些她都考慮和諮詢過,甚至想過“大不了擺地攤”,但始終難以決斷。
“人生最美好的9年已經給了原來理想中的行業,還有多少個9年可以隨心而動?”她害怕沉沒成本太高,害怕找不到出路,猶豫了整整半年,越臨近做決定的時候,她就越忐忑、越恐懼,有時會徹夜失眠。
04
坐底人生,“脫下長衫”再出發
2025年2月,文章開頭北京西單那家商場的咖啡店。小琛眉眼間透著笑意地表示:入職新的行業已經五個月。
“所以,最後選了哪個領域?”
“你猜猜!”
“留學輔導?AI設計?總不會真的擺地攤了吧!”記者說。
“保險銷售。”她出乎意料地回答。
“這個行業確實沒料到。遇到牴觸了吧,怎麼和自己、和家人破冰的?”追問之下,小琛侃侃而談。

小琛在接受採訪。馮麗妃/攝
在尋覓新的職業方向時,身邊人建議她“試試保險銷售”。一開始,小琛的內心是抗拒的,她自己對這個行業也存在“騷擾電話”“強行推銷”的刻板印象。“一個藤校畢業生去賣保險,別人會怎麼想?”她說,“這不是我想成為的樣子。”
但每個行業都有壁壘,其他行業轉型舉步維艱。在缺乏更好的出路下,她開始認真分析這份工作:這個工種儘管名聲不好聽,但它有點兒像創業,自己積累客戶,不存在被裁員問題;資料調研分析後,她覺得這個行業正在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高學歷人才正在加入。
但保險銷售這行是獎勵制,沒有底薪,成交一單才能有佣金和獎金。她查了家裡存款,就算前兩三年啟動慢,收入少,也不至於到揭不開鍋的程度,於是就做出了決定。
小琛記得特別清楚,第一次生出念頭,跟丈夫說要去做保險時對方的戲劇性反應。丈夫先是說“你的選擇我都尊重”,然後就去了另一間屋子。過了兩三分鐘後,丈夫又突然跑過來,非常生氣地說,“你為什麼這麼想不開?你要去幹這個。你周圍有人這樣嗎?你怎麼想的?你能接受嗎?”
電話打給父母,母親也是反對的:“幹那幹啥?為啥要幹那?”
只有父親表示:“做得好需求會很大。”
家人最終還是被她說服了。但事實上,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入行前三個月,她不敢主動開口談保險業務,擔心朋友覺得她在推銷,產生成見,就此疏遠。這種擔心並非多餘,有些原本關係不錯的朋友,在得知她轉行後果然不再聯絡;也有的先是主動找她瞭解保險,聊過後再也不回訊息。
一次,參加校友聚會時,大家輪流介紹自己的職業:投行、政府機關、網際網路大廠……輪到小琛時,她輕聲說:“我在做保險。”現場頓時安靜下來,接著便轉向別的話題。
“那時候我心理也不強大,也不自信。”她坦白道,“這種反應讓我會很難受。”
但她沒有放棄。隨著時間推移,她的心態悄然發生改變。“既然這是個好的東西,我自己都買了,我為什麼不能跟別人說?我連名校的光環、專業的枷鎖,一次性全部都拋掉了,為什麼要害怕別人的成見?”她一次次地問自己。
不破不立,丟掉“精英”的包袱,她逐漸接受自己,在心裡建立“防火牆”,不讓別人的拒絕或態度輕易地影響自己的情緒。
“如果現在再寫一篇小紅書帖子——我是藤校畢業的,現在做保險,可能有人會罵我‘自甘墮落’,也會有人說這是我的再一次選擇錯誤。”她說,“但我現在真的不在乎了。”
轉行第五個月,她算了一下:月收入已經超過了上一份工資。
“以前的行業,外表光鮮,裡子不一定。”她說,“現在雖然外界評價參差不齊,但我過得更真實、更自在。”
身邊有朋友離開,也有人支援她的選擇。“真正的朋友,從未遠離。”她說,“實際上,我們這個團隊,清華、同濟的畢業生都有。當自己變得足夠自洽、自信的時候,就不會過度在意外界的眼光。”
4月底,小琛再次發來喜報:第一季度,她在一支295人的團隊中業績排名第六。公司承諾的獎勵也兌現了——下個季度,她將前往南非旅行。
小琛回國的2018年,我國海歸學生總人數為51.94萬人,相當於留學生總人數的78.45%。2024年,歸國留學生人數更是增長到129萬人,比那時翻了一番還多。他們中,有人春風得意;也有人悵然失意。失意者中,不乏有人吐槽社會對留學生存在的顧慮,諸如學歷的含金量、職場的忠誠度、管理上的服從性、職業的流動性,等等。
在小琛看來,這就像電影《哪吒》中的那句話:“你很難改變別人的偏見”,但可以左右自己的生活。
再回顧“脫下長衫”的過程,她直言:“跨出那一步,就會發現一切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
(除署名外,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相關參考資料:
https://lx.huanqiu.com/article/9CaKrnJR96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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