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沒權的時候誰都是清醒的

文/六神磊磊、蕭十一
金庸小說裡有一個最不清醒的人,就是任我行。
當了老闆之後,自以為超過孔夫子、關雲長、諸葛亮:
“諸葛亮……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雲長……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其膨脹程度,比當年揮斥方遒的許老闆還厲害,讓他鎮靜怕需要一百桶恒大冰泉。
但金庸的深刻不在於寫他膨脹,而在於寫他清醒。當初任我行是個非常清醒的人,理智得驚人。
任我行在西湖蹲過地牢,剛出來的時候,腦子極其冷靜。
畢竟蹲了整整十二年號子,連吸星大法這樣最艱深的奧數難題都推算得明明白白,還能有啥事想不清楚。
當時是東方不敗執掌魔教。此刻的任我行隔著河岸看東方不敗各種騷操作,由衷地感到厭惡。對於黑木崖上的種種虛誇矯飾阿諛奉承之風,他非常防備,十足警惕。
第一次表現就是面對來投誠的上官雲。上官雲一見任我行,立刻本能反應,把任老闆當東方不敗一樣跪舔:
“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
任我行何等反應?是眉頭緊皺,噁心反胃,雞皮疙瘩掉一地,對上官雲以言彈之:
“上官兄弟,向來聽說你是個不愛說話的硬漢子,怎地今日初次見面,卻說這等話?”
“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當我是秦始皇嗎?”
他內心對上官雲的評價也是低到谷底:“江湖上多說‘雕俠’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地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濫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小人?”
注意幾個關鍵詞,一者兄弟,這是界定關係,是兄弟不是主奴;二者硬漢,這是表明喜好,要硬漢不要弄臣;三者廉恥,這是樹立標準,要知恥不要無恥。
眼看任我行十分錯愕、厭惡,連任盈盈都出來解釋轉圜,說不賴上官叔叔,這是眼下黑木崖的風氣,要是有人不說,或者說得不敬,立即便有殺身之禍。
任我行好奇地問了任盈盈一句:“你見到東方不敗之時,也說這些狗屁嗎?”
狗屁二字,著實精彩,可不就是狗屁嘛。
任我行還當即下令:“上官兄弟,咱們之間,今後這一套免了吧。”不但表明態度,而且引為鑑戒:自己絕不能走東方不敗的老路。對這一套的害處他清清楚楚:東方不敗越是這樣搞,人心就越背離,隊伍就越拉垮,自己就越有可能復辟。
這時候的任我行,選人用材極重實幹,不看馬屁。
老班底向問天固然能信用之,桑三娘、鮑大楚、王誠等新到實力派業務不錯,任我行也能任用。
桑三娘就很有代表性:
“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平生絕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
她不是透過阿諛奉承拍馬屁來邀寵,而是企圖靠展示自身業務能力博取老闆信任。實際效果也不錯,“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你業務好、能辦事,老闆就點頭。
更集中的體現是在令狐沖身上。不難發現,這個時期也是任我行對令狐沖容忍度最高的時候。哪怕令狐沖一再拒絕加入魔教,一會兒表示想要回歸華山,一會又要出任恆山掌門,既倔又頑,任我行卻能抱以一份欣賞。
尤其是令狐沖決定接任恆山掌門時,問任我行是不是支援,任我行道:“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罷。”
這等灑脫,難怪令狐沖此刻對任我行頗為心折。
事實上任我行這還不只是率性,也是知人善用。他明白令狐沖非可屈致之士,只能感召。簡單一句“你去當尼姑掌門罷!”背後是一份難得的清醒和智慧。
以極度的清醒,面對東方不敗極度的膨脹昏聵,前者豈能不勝,後者怎能不敗。
然則,大位易主,天地翻覆,心態就變了。
坐上老闆桌,喝起工夫茶,彷彿一瞬間,任我行之前的清醒就沒了,漏氣了,如許老闆靈魂附體。曾經看過一個帖子,有男子不慎用了給豬打的麻藥,劑量超標,立刻昏頭。任我行的狀態也差不多。
對於之前斥之為“狗屁”的東方不敗那一套,他由厭惡、戒備迅速變成欣賞、羨慕,覺得這死鬼還真會玩、整挺好:
“東方不敗這廝倒有不少鬼主意……”
瞧這語氣,瞬間變成了東方不敗的知音了,過去眼裡的“狗屁”都香起來了。
當初上黑木崖時,看到東方不敗的“澤被蒼生”漢白玉牌樓,他還“哼”地一聲,充滿不屑;在經過兩行武士的明晃晃刀陣,被按頭要求跪拜時,他也感到“如許屈辱”,“暗自不忿”。
可很快地,當自己也有了權勢,就識別不出肉麻,也共情不到別人的屈辱了,轉為全盤接納——“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開始坦然接受跪拜。非但不取消,還不斷加碼。以前只是不準防許老闆投三分,後來變成許老闆投一個算四分了。
這時候的任我行再看令狐沖,越看越彆扭,越看越不順眼,我言出法隨,生殺予奪,讓喝冰泉不能喝奶茶,怎麼容得下這麼一個不聽話的東西,當初怎麼會和他稱兄道弟的?
所以任盈盈都非常震驚,覺得父親像“換了一個人”。之前那個特別明白、特別清醒的父親哪兒去了?
回想之前黑木崖上,任我行時隔多年見到昏了頭的東方不敗,“又是好氣,又是忍不住好笑”,曾喝道:
“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
那時他是正常人,一眼就能識別病人。他哪裡料得到,很快下一個瘋了的就會是自己?
這就是金庸的深刻。如果只寫出任我行的膨脹,那不深刻;偏偏金庸還寫了他之前如何清醒,如何理智,這才顯得深刻。
就好像許老闆還不是許老闆的時候,你問他:如果一場球,老闆狂砍最高分得MVP,你咋看,他肯定也說臭不要臉拍馬屁唄。可多年之後你看他打得多歡。
沒有權勢的時候,誰都是清醒的。就像沒有雞雞時誰都是君子一樣。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