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崗老公的時候,記得別看衣櫥|戲局

他負責殺,她幫忙埋,這樣他們才能天長地久地活下去。
一對男女,從真心相愛,到互相計算,需要幾步?
需要幾年,需要多少事,經過多少人?
如果開始互相計算,還可以同時也是相愛的嗎?
請看靜島作品《埋》,一個有關悸動和背叛的故事。
浙州從來沒有這樣漫長的夏天,暑假都結束了,早上9點的氣溫還有35度,曾媛媛和其他老師帶著各自的學生,強打精神站在操場上參加陽光教育收購清源中學之後的開學典禮。
校長表態講話、教師代表發言、家長代表發言、學生代表發言……流程未免太長了一些,曾媛媛在站在人群裡,長久低著頭,自問是安全的,她好幾次迅速地抬頭看陽光教育的老總范陽,陽光刺眼,只能勉強看出個輪廓。
人群發出最大的掌聲,總算輪到范陽了:“清源中學是我走上教育崗位的開始,我和這裡的很多老師都是老相識了,清源中學能加入陽光教育,是陽光教育大家庭又增加了重要的一員,也是我又回到了清源中學這個老家……”
十幾年不見,他現在可真挺會說話,曾媛媛想著,覺得腳底慢慢軟了,她還在琢磨難道是橡膠跑道被曬化了,眼前一黑,已經暈了過去。
後來大學同學、高中部語文老師張淑萍對曾媛媛是這樣描述的:“范陽第一個衝過來的,抱著你就去了醫務室,你說他怎麼反應那麼快,是不是一直都在注意你啊,他對你啊,是不是還……”
這一段曾媛媛不知道,到醫務室的事情她倒是記得,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校醫正要給她喝藿香正氣水,身邊一個聲音阻止:“不行,她酒精過敏。”
曾媛媛一愣,眼睛才看到范陽,他還記得。
曾媛媛想起丈夫汪楠,風光的時候帶著她去酒局,對方老闆過來敬酒,他拼命給曾媛媛使眼色,逼著她也喝。回家曾媛媛發了一身疹子,正要怪他,汪楠先教訓她了:“不就是過敏嗎,又不會少塊肉,喝了回來吃藥啊。你剛才這麼委屈什麼意思?我賺的錢你也用到了,不要一臉林黛玉給焦大倒茶的樣子,花錢的時候沒看到你委屈啊。”
汪楠,中文系的師兄、文學社的社長,是頗讀過書的,他讀的那點書除了在生意場上搓揉人心,一視同仁地來搓揉她。
早知道選范陽就好了,可是人是不會知道未來的,何況如果選了范陽,范陽也不是今天的范陽。
校醫有點尷尬,曾媛媛更尷尬,范陽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查了查手機:“走吧,開車10分鐘,我帶你去買藥。”
曾媛媛來不及想,就由他扶著自己出了醫務室,到車邊上她才想起來,按說在這裡等他買藥就行了,但已經走到這裡了,這時候說不去反而顯得心虛,她想了想,開了後車廂的門,後座裡堆著不少東西,她扒拉幾下坐了下來。
“謝謝你啊,範總。”
“你少來,小范。”
范陽發動車子,把空調開到最大,緩緩出了校門,曾媛媛窩在後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范陽開了幾百米,把車停在路邊,沒熄火,急匆匆跑進了小超市,他的背影和十幾年前比沒太大差距,也不容易了,他比自己小3歲,36歲的男人,能維持這樣的身段,到底是體育系畢業的。
一小會兒,范陽一臉汗地上了車,手上拿著一瓶冰的礦泉水,擰開了遞給曾媛媛:“你先喝水,剛才醫務室居然忘了給你喝水。”
曾媛媛小口小口喝著水,不想沾到唇膏,對范陽說:“你真是細心,難怪生意做得大。”
“哪裡,我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嗎,都是命,我都沒辦法說是命好還是命壞,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挺好的了,比我好。”
范陽透過後視鏡看她:“汪楠對你怎麼樣?”
曾媛媛撒謊:“老夫老妻了嘛,就那樣。”
“叔叔阿姨身體還好嗎?”
不問還好,一問曾媛媛就低下頭了:“我爸已經走了,快過年時候的事情,肝癌,治了5年。”
范陽不說話了,他們在沉默中過了一個街口,又到了一個路口,紅燈。
范陽迴轉身看著曾媛媛:“你別覺得我是說風涼話,其實人生病,盡力治過了,治不好,他走了他也解脫,你和你媽也解脫,人啊,最怕的是得了解脫不了的病。”
曾媛媛抬頭看他,這是她上車以來第一次認真看范陽,他臉上比當年少了一些肉,顯出年紀,也顯出篤定,她明白他的話,他家裡的事情,她當然知道,小半個浙州都知道。
算起來已經是12年前了,范陽開車,在高架上撞上了逆行的摩托車,騎車的劉敏高位截癱。
摩托車違規上高架,還是逆行,雖然劉敏是浙州響噹噹的劉氏集團董事長劉德耀的獨生女,交警還是公事公辦地認定了摩托車全責。本來沒有范陽什麼事了,但他心善,事故處理流程完畢,大包小包去醫院探視了劉敏。
一來二去的,范陽和劉敏居然結婚了,結完婚范陽就辭職了。還好是辭職了,否則不知道會聽到多少難聽的話,這事情成了清源中學小半年的談資。
“農村出來的體育老師,娶大老闆的獨生女,還是高位截癱,犧牲巨大吃絕戶,是個狠人。”
“劉德耀和幾個市委常委都是稱兄道弟的吧,難怪范陽不工作了,女婿就是最好的工作。”
“你們以前都說范陽陽光老實,我早就說了他有心機,剛進學校就追曾媛媛,比媛媛小3歲呢,是吧,媛媛,還不是看上你相貌好,學歷好,北師大畢業的,業務好,教壇新秀,脾氣又好,還好你立場堅定,你家汪楠也爭氣。”
曾媛媛那時候想幫他辯解的,想了想沒說話,中學老師中最不缺的就是小市民知識分子,既小市民,又有點文化,粗俗用細膩包裹著,沒吐完沙的貝殼,嚼起來不舒服,挑不乾淨,只能勉強嚥下去。
范陽決定要和劉敏結婚之前給曾媛媛打過電話。
“和我一樣都是24歲,最開始脖子以下都不能動了,怎麼活啊,她說全世界都說是她的責任,如果我打一把急轉彎呢,或者剎車再快一點呢,我怎麼會一點責任都沒有。我是欠她的。”
“遇到這種事,人總要找個埋怨的人的,總不能全怪自己,不是你的責任。”
“我良心安不了。”
“那也不至於要結婚,她這麼怨恨你,又是這樣的身體狀況,以後你怎麼過日子呢?”
“她也很有意思,看到我一次罵一次,她爸媽也說了,每天就罵我那半小時最有精神,總想著要怎麼折騰我。”
“你就天天過去捱罵啊?”
“對啊。還不能遲到,遲到罵得更厲害。後來我打籃球不小心撞了,肩胛骨骨折,好幾天沒去,打了石膏過去看她,她看到我開心得不得了。”
那次之後,劉敏開始配合康復治療了,半年了,她的雙手已經能顫顫巍巍動起來,“醫生說了,好好訓練,受傷前2年都還能進步,有的人十幾年了還會進步,還有能站起來的。”
“她家裡人都同意?”
“同意,她現在離不開我,我也不能拋開她。我真的不是為了她家裡什麼。”
“我知道,你其實不需要和我說的。”
“我知道,我就是不希望你誤會我什麼。到底,是你啊。”
“是你啊”三個字,范陽說的時候帶著輕微的嘆息,曾媛媛是第一次知道原來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的三個字,不需要是那三個字的,一樣可以讓她心裡一顫。
這種顫抖自然沒有維持多久,也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她已經和汪楠結婚了,一個月後她吃到了范陽的喜糖。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一晃就是12年了,范陽這條路走得很好,先是搞了“范陽體訓”,浙州唯一的專項體育中考培訓機構,開業不到2個月,浙州把中考體育的10分調高到了30分,培訓機構生意好得不得了,插班都要走後門。等別的投資人回過神也殺入這片藍海,“范陽體訓”已經是響噹噹的牌子,課程設定、師資力量、網點佈局遙遙領先。
過了5年,范陽體訓改名陽光教育集團,一口氣開了3家民辦中學,剛好趕上政策風口,浙州鼓勵民辦教育發展,土地政策、財政政策上都有不少傾斜,范陽又喝上了頭口水。最近兩三年陽光教育集團又到外地收購了好些家教育機構和學校,生意越做越大,據說都快上市了。
誰都知道,沒有莫名其妙的幸運,有的事情羨慕不來,仔細想也真未必值得羨慕。
“劉敏怎麼樣了?好點沒有?”
“好不少了,能坐輪椅,能自己吃飯,不吃魚就行,精細動作還是不行。”
“那就好,你也不容易。”
“也就你會問我她的事情,別人都避開,你啊,還是你啊。”
“還是你啊”四個字,帶著和12年前“是你啊”三個字一樣的嘆息,多出來的那個字,和其中12年的時光,像水波一樣一層層盪開來。
這是怎麼樣的12年啊。
12年前的她,怎麼會想到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被汪楠用一套房子拿捏著,要離婚都離不了。
曾媛媛不說話,翻開包找紙巾,范陽誤會了:“後座是不是還熱?出風口是不是被擋住了,我剛買了些尿不溼,你挪開。”
曾媛媛這才注意到,後座上橫七豎八放的是五六包老人尿不溼,“不怕老”品牌的,包裝上畫了兩個穿著尿不溼的神氣的老人。
這12年,范陽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日子啊,他們都是被生活戲弄了的人,他可憐,她也可憐,這雙份的可憐,讓曾媛媛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
范陽給曾媛媛遞了紙巾,看著她哭。
紅燈轉綠燈,後面的車按喇叭了,滴~滴~滴~一聲聲,短促而憤怒,劃開被太陽曬得白茫茫的世界,過去和現在交織在一起,車裡除了曾媛媛的抽泣聲是一整塊有重量的沉默。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你還是那樣,心軟。我要是能哭出來我也想哭。”
買好藥,吃下,范陽又在路上兜了20分鐘,回學校的時候曾媛媛已經擦乾了眼淚,補了妝,沒事人一樣。
范陽一路直接把曾媛媛送到了行政樓底下,第一節課剛結束,老師們正走向行政樓,曾媛媛硬著頭皮下車,范陽從車窗掏出手機:“加個微信吧。”
曾媛媛感受到周邊的目光,久違了的目光。
人在平凡過日子的時候是不會被盯著的,風光的時候她被盯過,落魄的時候她被盯過,人活著就是要被人看的,有時候是童話,有時候是笑話,她沒想到39歲了還能有這樣的時候。
曾媛媛對著范陽笑,拿出手機掃他的微信:“回頭聊,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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