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演唱會,年輕人的盡孝聖地

中老年人正重構演唱會市場。
從2023年起,隨著線下演唱會不斷升溫,許多老牌藝人的演唱會現場,比如張學友、譚詠麟、劉德華,中老年人正成為主力軍。
這一熱度隨著8月刀郎迴歸,重啟演唱會,達到頂峰。
2024年12月底,刀郎在北京五棵松體育館連開兩場演唱會,演出之前,二級票務市場上的最高票價,已被炒到高達近5萬元一張,一票難求。
社交媒體上,“帶父母去看一場刀郎演唱會”“孝子孝女搶刀郎”的話題,熱度居高不下,一張演唱會門票,正在成為親子市場上最新的“盡孝通貨”。
畢竟,相比於給父母買一份禮物,帶他們去看演唱會顯然含金量更高。
這一過程中,許多子女開始第一次接觸到父母的精神世界,而他們之間的“權利關係”,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9月初,呂洋收到母親的微信,讓他幫自己搶一張刀郎澳門演唱會的門票。
他開啟購票軟體,發現還有不少餘票,便立刻下單2張,幾天後,母親再次發來微信,讓他幫大姨也買兩張。
再次開啟軟體,呂洋發現門票已全部售罄。
一夜之間,刀郎演唱會的門票成為演出市場上的稀缺產品,幾天前賣幾百塊的門票,如今在黃牛手中搖身一變,要價上萬。
呂洋不禁感嘆:“這或許是我最近兩年買的最成功的理財產品。”
呂洋購買刀郎門票時的截圖
2024年8月30日晚8點,幾乎沒有任何預熱,刀郎舉辦了一場線上演唱會,當晚觀看人數超5200萬,點贊數超過6億。
不僅打破了之前由周杰倫創下的影片號演唱會紀錄,還點燃了名為“欠刀郎一張門票”的大眾情緒。
之後半個月,刀郎演唱會的影片被做成切片,在社交平臺上飛速走紅,並精準地推送到了中老年人的賬號首頁。
呂洋的媽媽就是在這一次次地推送中,下定決心要去看一場刀郎的演唱會。
8月30日,刀郎線上演唱會
同樣想要將母親送去刀郎演唱會,還有在上海工作的00後女生小宇。
因為母親生活在北方,她將演唱會鎖定在10月12日的南京場。平日裡,小宇喜歡看各種線下演出,為了搶票,她和十幾個朋友們拉了一個微信群,取名“江浙滬搶票互助群”。
這次演出前,她提前把媽媽的身份證號以及想要搶的票價發到群裡,沒料想,開票當天,2分鐘內群友先後宣佈失敗——十三個人,沒有一個人搶到。
之後,她轉戰12月底的北京場,往群裡又拉了8個朋友,並將要求降低:“隨便什麼票價,搶到就可以”,再次以失敗告終。
兩次失敗後,小宇有些氣餒,群裡“身經百戰”票友們也感到詫異,在此之前,他們一起搶過五月天、周杰倫與林俊傑,從未發生過此次“顆粒未收”的情況。
對於這些00後們而言,相比“刀郎唱過什麼歌”,他們先一步瞭解到的是“刀郎的票有多難買”。
二級票務市場的刀郎門票
究其原因,一方面這是時隔11年,刀郎再次舉行演唱會。另一方面則是,刀郎粉絲年齡跨度大,數量多,而他選擇舉行演唱會的體育場館,容量並不算大。
比如南京站的奧體青奧公園體育館,只能容納不到2萬人,而北京五棵松僅能容納18000人。而在購票平臺大麥網上,開票前,南京與北京場的“想看人數”,均突破百萬。
生活在山東的小龐也吃盡了搶票的苦。
小龐的媽媽馬女士是一名資深張學友歌迷,2023年六月,張學友開啟《張學友“60+”世界巡迴演唱會》。
之後的近一年裡,每次看到合適的城市開票,小龐都會準時參加,但都以“陪跑”告終。
今年11月,小龐最終找了“代拍”幫自己搶票,代拍費每張100元,並如願到手兩張原價為980的票。
因為代拍生活在湖北,看完演唱會後的一段時間,小龐總會接到湖北反詐中心的電話。
近幾年,中老年人成為了演唱會市場裡一個不斷壯大的群體。
他們大多生於60到70年代,處於退休或退居二線的狀態。
工作不忙,兜裡有錢,在重新關注自己的同時,他們也試圖與這個世界恢復更多聯結。而孩子們則搖身一變,成為某種“橋樑”,將他們輸送到全新的場域之中。
從社會環境看,近兩年,網際網路進一步向中老年群體滲透。
《中國網際網路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4年6月,我國較2023年12月新增網民742萬人,以10歲至19歲青少年和“銀髮族”(中老年人)為主。
其中,50歲-59歲、60歲及以上群體分別佔新增網民的15.2%和20.8%。
此次刀郎演唱會之所以能在社交平臺引起如此大的關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網際網路在中老年群體中的深入影響。
這也成為了當下的一種特定敘事,當流量將群體聚集,並投入特定事件後,一場巨大的時代記憶回溯,會就此拉開帷幕。
對於許多80、90後而言,他們幾乎很難想象,父母追星的樣子。
呂洋的記憶裡,母親只在年輕時看過一次田震的演唱會,門票是同單位阿姨贈送,除此之外,她很少把錢花在類似看演唱會這種“體驗類的專案”上。
正因為此,當母親主動提出要看刀郎演唱會,還要為此跑到澳門時,呂洋十分吃驚。
呂洋媽媽給他傳送的微信
母親對於刀郎的喜歡,要追溯到2004年。那一年,刀郎爆紅,一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紅遍大街小巷,成為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從時間線上看,刀郎最紅的那幾年,恰好與這批60、70後步入中年階段重合,同時,也貫穿了許多80、90後的成長階段。
呂洋上小學時,母親總會在家用音響播放刀郎的歌曲,雖然多數都是盜版專輯。很長一段時間,她的手機鈴聲也是刀郎的歌曲。
他身邊同學的父母,也有不少“刀粉”,呂洋說:“我覺得的父母輩只有兩種:一種是很喜歡刀郎,另一種是有點喜歡刀郎。”
對於出生於2001年的小宇而言,則是另一番光景。
刀郎走紅那幾年,她還沒上小學,對於當時大街小巷反覆播放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她沒有太多記憶。
她真正開始瞭解刀郎,反而是他消失在娛樂圈後——2012年,開完“謝謝你”巡迴演唱會後,刀郎隱退。
雖然不再發布新歌,但小宇的媽媽依舊樂此不疲地用電腦迴圈播放刀郎的經典專輯,小宇不喜歡刀郎的歌,覺得聽起來“老老的,不潮流,歌詞太直接”。
刀郎《情人》MV截圖
在那時小宇的認知中,媽媽聽刀郎只是為了讓家裡有點聲音,從沒想過她是真的喜歡刀郎。
直到去年,刀郎迴歸重啟演唱會,一次影片中,小宇隨口問母親,想不想去看一場刀郎的演唱會,沒想到,母親並沒有拒絕。
刀郎
和小宇、呂洋不同,小龐從小就知道媽媽馬女士“鍾愛張學友”。
和那些在四五十歲才第一次看演唱會的人不同,馬女士從年輕時就愛看演唱會。
30多歲時,她就看過兩次張學友的演唱會。
因為出發得太過匆忙,馬女士兩次都沒來得及通知小龐,小龐放學回家,發現桌上留著一張紙條與20塊錢,讓她去樓下市場自己買點飯吃。
和如今不同,那時的演唱會,是百分之百的線下生活,買票沒有實名制的要求,管理也並不嚴格。
馬女士的兩次觀看,都沒有提前買票,第一次她在場館門口花300塊錢買了一張位於山頂的黃牛票,因為位置太遠,她還特意帶了望遠鏡。
另一次則是花了150塊錢找了一個“工作人員”,將她帶到了舞臺下面:“抬頭就能看到歌神”。
這樣說走就走的追星旅途,隨著線上售票系統的普及,開始消失。
從2018年起,馬女士想要看張學友的演唱會,只能讓女兒小龐幫自己買票。
2018年,小龐給馬女士從線上購買張學友門票
馬女士從演唱會購票市場的退出,也代表著60後父母與演唱會之間的壁壘,對於這些父母而言,線上購票是一件“難以搞懂”的事情。
他們分不清買票渠道的區別——
不同的歌手會選擇不同的官方售票平臺,除此之外,還有各種黃牛票代,他們有的是透過微信賣票,有的則是透過抖音影片下的連結賣票。
如果不會區分,稍有不慎,便可能買到價值不菲的假票。
就算找到正規購票平臺,對於搶票的流程,父母們也並不清晰。
畢竟對於許多熱門歌手而言,搶票的決勝時刻就在開票最初那幾分鐘裡,所以提前填好身份資訊、收貨地址,預選好場次等,是決勝的關鍵因素之一。
更別提有些平臺在正式開票前,還有優先購的環節。
對於從“售票廳”時代走來的父母而言,線上購票的每一步,都變為了層層設定的關卡,將他們推遠。
正因如此,如果想要看一場演唱會,他們只能求助子女。
然而對於父母們而言,買到票只是第一步,門票背後的一切,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送父母去看演唱會的過程中,呂洋發現,自己與父母之間的角色有些調轉。
不僅僅因為他出了錢,買了票,而是當父母面對“看演唱會”這一全新事物時,自己成為了那個“更具有話語權的人”。
11月8日,刀郎澳門演唱會開演,因為只買了兩張票,呂洋計劃將父母送到場館,自己在門口等著,結束後再接他們回家。
演出前,呂洋對父母進行了全方面的“首次觀演培訓”:從檢票安檢,到找到正確的場館入口與坐位,再到場館內手機可能沒有訊號的科普。
同時,他還提醒父母,一定要帶上充電寶,不要只顧著拍影片,忘了享受現場的氣氛。
在社交平臺上,許多人會像呂洋一樣,負責接送與買票,但不進去觀看,他們形容在門口等待父母的過程為“像在校門口接孩子的感覺”。
2024年12月28日,北京刀郎演唱會
12月末,刀郎在北京五棵松體育館開唱,開始前就有人在網上分享等待父母時消磨時間的攻略。
有人推薦體育館對面的遊戲廳,有人推薦附近好吃的烤肉店,還有人建議溜達去幾百米外的宜家:
“吃個甜筒,逛逛家居,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小龐最初也是計劃讓馬女士自己進去看張學友。
一方面是因為2018年,她陪馬女士看過一場張學友,幾乎一半以上的時間,她都因為不會歌曲低頭玩兒手機。
另一方面,如果只送馬女士一人進去,可以給她買最貴的2280元的門票:“如果兩個人都買2280的門票,還是有點超過預算。”
但馬女士卻拒絕了這一提議,比起位置,她更在意的是現場的氛圍,以及女兒的陪伴。
最終,小龐買了兩張980元的門票,並在演出前聽了一個月張學友的歌曲。
2024年,小龐拍攝的張學友演唱會
帶父母去看演唱,需要考量更多。小紅書上,“帶父母看刀郎演唱會”話題下,已有超過190萬條內容。
其中內容不僅限於如何搶票,還有許多專屬於中老年群體的“限定問題”。
有人曾在網上詢問,刀郎演唱會現場音量如何,因為父親心臟做過支架,擔心現場聲音太大,他的心臟難以承受。
呂洋的母親也有過相似擔憂。呂洋買完票後,她曾經打過幾次退堂鼓,原因是擔心在現場情緒太過激動,影響血壓。
參加過的網友很快給出答案:“刀迷們都很安靜,大多都坐著靜靜地聽。”
和媽媽觀看張學友演唱會時,小龐也注意到這一現象。
相比青年人,在觀看演唱會時,中老年人們會更加安靜。
他們很少會像年輕人一樣,在臉上黏上貼畫,或是把頭髮編起來。多數情況下,他們都是坐在位置上,搖晃熒光棒,很少跟唱。
演唱會現場,像小龐與母親這樣“父母+子女”的組合並不算少。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對年齡相仿的母女,坐在她前面,是一位看起來與馬女士同齡的阿姨:
“阿姨全程都舉著手機,把每首歌都錄了下來。”
2024年,小龐拍攝的張學友演唱會
觀看這場演唱會的絕大部分時間,小龐與媽媽馬女士都十分快樂,當然,也有一些小小的遺憾:
馬女士最大的願望是在現場與張學友的海報合影,開場之前,她站起來準備合影,卻被保安制止,稱看臺第一排不能站人,讓她們立刻坐下。
最終,馬女士也沒有拍到那張願望中的照片。

小龐在演唱會門口給馬女士買的周邊

社交網路上,“中老年人勇闖演唱會”的熱度,還在不斷攀升。
在這背後,有著中老年人對於青春的追憶,還有著大眾對於“子女盡孝”這一話題的恆久討論。
畢竟某種程度上,子女的孝心,是父母在社交活動中的“勳章”。
看完刀郎演唱會後,呂洋的母親釋出了一條朋友圈:“感謝兒子,圓夢青春”。馬女士也收到不少來自周圍朋友們的羨慕,感嘆她“生了一個懂事的好女兒”。
但羨慕並不代表理解,
偶爾也有人當面對她“評頭論足”:“你都一把年紀了,還追星”。
馬女士並不在意,反而想得通透:“對於一輩子沒看過演唱會,居家過日子的人,不想跟他們過多解釋,我想為自己而活。”
馬女士講“為自己而活”
這種不理解有時來自外界,有時則是內部。
幫母親搶刀郎演唱會門票時,小宇感到了父親的“不支援”的態度,父親覺得“花幾千塊錢,就為了那兩三個小時,不划算,太虛。”
好在他只是唸叨,並未阻攔。
除了理念上的碰撞,帶父母去看演唱會,絕不只是子女單方面的付出,還創造了某種切口,讓他們能夠看到父母在生活中被“藏起來”的部分。
也看到了父母想要短暫跳出過去生活軌道,與新世界聯結的渴望。
11月末,馬女士與小龐在青島看完了張學友演唱會,結束後,馬女士提議去“喝兩杯,有助於睡眠”。
兩人坐著地鐵來到第三海水浴場附近,找到一家精釀酒吧,喝完後,沿著海邊慢慢走回酒店。
對小龐而言,這一刻變得極為珍貴。她突然想到,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條問題:為什麼要帶父母去看演唱會。
在那刻,她心中有了答案,答案無關孝心與奉獻。
答案是遠處的海浪聲,是近處的木棧道,是走在前面手裡晃動著熒光棒、正在唱歌的母親。
是這個瞬間。
看完演唱會後,小龐和馬女士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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