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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在現場」
從疫情結束到現在,兩年多的時間裡,我們經歷了演唱會市場的爆發階段。人們趨之若鶩地奔赴現場,尋求音樂帶來的慰藉。2024年全國的演唱會總票房達到179億,直到現在,全國每週依然有幾十場大型演出蓄勢待發。在短暫的幾個小時投入一場集體狂歡,已經成為一種心理需要。百人文化(鳳凰傳奇工作室)CEO徐明朝說,之前在做演唱會策劃時,體育場只是選擇之一,但是現在變成了唯一的、不容置疑的選擇:“疫情之後,沒有年輕人再願意到live house裡去,在昏暗的燈光裡面去追求烏托邦已經不可能了。”
一個新的現象是,中老年群體也開始從演唱會上找到自己的“情感烏托邦”。刀郎是去年行業內公認的二級市場票價最高的藝人,內場票價溢價到五位數,他的觀眾近半數是年紀稍長的60後、70後。在本刊的採訪中,一位女孩甚至花費12000元為父親購買了一張面值1080元的刀郎演唱會門票,溢價十倍。
這些現象背後,是本期封面想要深入討論的問題——作為一個流行文化現象,大型演唱會頻出並“逢開必爆”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時代情緒?網際網路平臺、地方文旅、文娛資本如何創造一個舞臺,將本不屬於線下演唱會群體的中老年人拉入進來?個人情感是怎麼透過短影片切片反覆傳遞,不斷升級,成為一種感染力超強的公共情感,並被演算法捕捉後,轉化為實際的線下市場?一張1080元的門票,如何切中家中兩代人的情感癥結,催生了12000元的文娛消費奢侈品?
實習記者|楊純希
2024年9月21日,是刀郎2024年線下巡迴演唱會開演的第一天。39歲的趙剛在成都鳳凰山體育館看臺上,看見刀郎從舞臺底下升起,眼淚一下子抑制不住,鼻涕也糊了一臉,“沒出息的我,演唱會第一句就沒忍住,哭得稀里嘩啦!”這種強烈的情緒,不僅僅因為他是刀郎的鐵桿歌迷,也因為周圍還有無數和他一樣激動的人們。那種強烈的情感共振,“和線上完全不一樣,所有人一起興奮、激動,這不是金錢能換的”。
行業內的人大概都能感受到,剛過去的一年是演唱會的熱年。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票務資訊採集平臺的最新資料顯示,2024年前三季度全國營業性演出場次為42.51萬場,同比增長24.16%,票房收入398.26億元,增長26.27%,觀眾人數13646.78萬人次,增長22.88%。
在2024年40多萬場的商業演出裡,5000人以上的演出僅有約2000場,票房收入卻接近演出總市場的一半,達到177.2億元,觀眾人數2549.2萬人次,總體超過2023年的一倍以上。也就是說,從2023年到2024年,整體演出的資料增長約兩成,但大型演唱會級別的演出,無論是觀眾人數還是票房收入,都是呈翻倍以上的增長。
不管以哪一個資料標準來衡量,2024年刀郎的巡迴演唱會都算是中國近年來最火熱的現象級演唱會。從去年9月開啟巡迴演唱會之後,刀郎的熱度就節節攀升,長期“霸榜”大麥網熱搜第一,甚至超過了周杰倫、林俊傑、張傑這些更受年輕人歡迎的歌手。演唱會開票後,刀郎的每一場演唱會幾乎都是“秒空”,其中廈門站1280元的內場票被炒出4萬元的高價;而北京站演唱會的1.8萬張票,僅大麥網上就有超過290萬人標記想看,一票難求。在小紅書上,刀郎的演唱會門票被稱為“盡孝硬通貨”,網友爭相分享給父母搶票的故事。
成都、廣州、南京、澳門……每場刀郎演唱會的現場外,都有大量買不到票的觀眾聚集在體育館外合唱“嗨歌”。去年11月30日至12月1日的廈門演唱會時,場外竟聚集了數萬沒能買到門票的歌迷,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他們大部分是中年男性,在場外全程合唱,久久不願散去。現場參與者拍下的影片顯示,場外的歌迷們揮舞著紅旗,拿著刀郎海報,有不少人還爬到了樹上,其投入和熱情令人震撼,被笑言“場內一萬八,場外十萬八”。到了今年2月14日的濟南演唱會,當地政府甚至專門準備了一個空體育館容納“嗨歌”群眾。這種“場外發燒”的現象,成為一種專屬於刀郎的文化奇觀。
為什麼是刀郎?這個行事低調且曾經多年消失在公眾視線內的中年歌手,為何會成為2024演唱會市場上當仁不讓的“明星”?故事要從另一個聽上去有些遙遠的“平臺之戰”說起。

2024年10月13日,刀郎“山歌響起的地方”巡迴演唱會在南京舉行(視覺中國供圖)
2020年疫情開始,人們停留在短影片和直播的時間越來越長,外部世界的驟然“停擺”給了網際網路平臺快速發展的機會。以抖音為例,當年8月,抖音的日活躍使用者突破6億,到2023年底,抖音透過短影片、直播、電商三大利器,搶佔使用者日均時長已經超過120分鐘,遠超行業平均水平,電商GMV(商品交易總額)超過2萬億元。抖音的強勢增長,直接擠壓了市面上其他應用的內容消費場景,包括社交應用微信,短影片應用快手,長影片應用愛奇藝、騰訊影片、優酷、嗶哩嗶哩等。
在這場爭奪注意力的戰爭中,各個平臺都在尋找價效比最高的“武器”,“線上演唱會熱”應運而生。楊原曾供職於抖音負責線上演唱會的業務部門,他對本刊解釋,“開啟理由”“停留時長”是各大平臺都非常關注的使用者指標,線上演唱會恰好能夠顯著提升這兩個指標:“演唱會能夠構成一個很強勢的開啟理由,使用者就是奔著歌手的獨家演唱會來平臺的,而且一旦開啟APP,就不是隻刷幾秒鐘,而是停留數十分鐘甚至數小時。”
當時供職於騰訊音娛集團(TME)的梁荷也參與了線上演唱會業務的競對研究,對戰況很熟悉。她告訴本刊,線上演唱會的市場當時是頭部玩家“兩分天下”——抖音VS影片號和TME,影片號多個演唱會都是和TME聯合舉辦的;而次一級的選手是優酷、嗶哩嗶哩、快手。
她看見,每個平臺都寄望演唱會能撬動更多的東西:“抖音是希望透過線上演出撬動藝人入駐、綜藝聯動,目標是提升品牌影響力、構建泛娛樂生態;而影片號希望能透過演唱會拉動使用者時長,加大影片號聲量,增強其對微信使用者的存在感,同時也希望藉助廣告招商和線上門票的售賣,加快商業化步伐;對於TME來說,旗下有騰訊影片、QQ音樂,透過線上演唱會的舉辦,可以加深和藝人之間的合作關係,從而有機會吃下內容合約、經紀合約,代理更多的藝人業務,完善整個生態鏈。”
無論是抖音還是影片號,在人選上都主打“懷舊”策略,邀請那些有著國民級知名度、影響一代人青春的藝人來演出。楊原告訴本刊,抖音當時有很強的“品牌焦慮”:“我們的流量增長確實很快,但是外界對於抖音的印象還是‘網紅’,這個詞正在漸漸發展為貶義,被大眾認為上不得檯面,和真正的明星、名人有很大差距。邀請有號召力的口碑藝人開演唱會,能夠讓他們某種程度上成為抖音的代言人。”
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選並不多,為了爭奪歌手,楊原記得自己和同事每天都焦頭爛額。“像周杰倫、五月天這種,都是各大平臺的香餑餑。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為了爭奪TFboys十週年線上演唱會的直播權,優酷、快手、影片號、抖音全都參與了。我們反覆談了幾個月的時間,最後還是輸給了優酷。周杰倫那邊,快手搶到了獨家入駐,而騰訊系搶到了演唱會重映權,我們什麼都沒搶到……不過劉德華那一次我們贏了,那位談下劉德華的同事連升了兩個職級。”

2025年五月天線上跨年演唱會
彼時,刀郎並不在線上演唱會的熱搶名單中。這位原名羅林的歌手,1971年出生於四川資中,上世紀90年代去新疆做音樂,2004年因發行專輯《2002年的第一場雪》一炮而紅,正版銷售270萬張,坊間傳聞盜版銷售超過了1000萬張,震動了整個華語樂壇。但此後,他的音樂之路並不平順,先是陷入主流音樂圈對他的作品“是否算音樂”的批評和質疑,後面新唱片的銷量也很難重現輝煌。
2007年到2009年,刀郎和李宗盛合作了專輯《與郎共舞Remix》,併發行了愛國主題音樂專輯《紅色經典》《一家人》,後者獲評“五個一工程”獎,但這些作品並沒有太大的市場反響。2011年,刀郎又迴歸了熟悉的新疆音樂風格,釋出了專輯《身披綵衣的姑娘》,專輯介紹中寫這是刀郎闊別三年打造的作品,“華語樂壇最質樸的王者,攜全新原創大碟榮耀歸來”。
但這張專輯依然反響平平。一個對傳統音樂人來說相對殘酷的事實是,人們不再購買CD了。當時在刀郎的百度貼吧中,有歌迷問起發行量,回覆寥寥,其中一個回覆寫道:“唱片時代已經過去了,所以數量不重要了。”多位受訪歌迷也告訴本刊,自己其實對刀郎後期的作品並不瞭解。

2007年5月11日,刀郎在新疆庫木塔格沙漠風景名勝區演唱,為“新疆10年”巡演彩排(視覺中國供圖)
2011年至2013年,刀郎忙於“謝謝你”世界巡迴演唱會,總共12場,這是他退圈前的最後一系列大型活動。當時歌迷購票還需要撥打全國統一的訂票電話。巡演結束後,刀郎幾乎不再出現在公眾視野。因此在楊原和同事們挑選線上演唱會的邀約物件時,刀郎並不在首選名單中。“我們內部有一個評價體系,根據這個歌手的國民度、過往作品、在演藝圈的地位、活躍度等因素綜合打分並排序。很久沒出現的刀郎,當時不在我們第一梯隊的選擇。”楊原回憶說。
但刀郎在民間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繁雜生硬的網路資料評價體系的想象。39歲的趙波是刀郎20年的“老粉絲”,他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聽到刀郎的場景——當時他才18歲左右,在四川一個小縣城的餐廳當服務員,有客人開車過來,車上傳出一個非常滄桑的、具有穿透力的聲音,唱出那句最著名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他一下就被迷住了。“我那時還是一個很靦腆的小男孩,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去問車主,‘您放的這是誰的歌,真好聽啊!’”後來,趙波在縣城展銷會上買了刀郎的CD,離鄉打工那些年,經常晚上一個人沒事的時候拿出來迴圈播放。漂泊在外的不同年齡不同心境,他似乎都能從刀郎的歌聲中找到共鳴。如果遇到下雨的夜晚,趙波會聽那首《雨中飄蕩的回憶》,伴奏很安靜,刀郎輕輕唱著“我想要告訴自己不再愛你,但奈何這滴滴小雨”。
“刀郎的音樂真的是陪伴了我好多年。”在採訪中,多位刀郎粉絲說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他們大多是三、四線城市的中年男性,青年時期愛上了刀郎,情感延續至今。朱濤今年56歲,是一名駕校教練,他記得自己是在一家理髮店裡第一次聽到了刀郎的歌。他喜歡的歌手並不多,這些年來,刀郎的歌一直是他車載音響裡不斷播放的音樂。他說不出太複雜的“喜歡刀郎的原因”,但會用很簡單的語言對記者做情感肯定:“我就是愛聽刀郎,他的聲音很沙啞、很有閱歷的感覺。最喜歡的就是他。”
對於這些歌迷來說,刀郎是“偶像”。這種精神上的認可,不僅僅因為刀郎的音樂。採訪中,一個被歌迷們津津樂道,或者說耿耿於懷的是,20多年前,刀郎的音樂在一眾知名歌手那裡得到的評價不算友好,諸如“不具備審美觀點”“你認為他那是音樂嗎”。歌迷們記憶中刀郎面對這些評價的姿態,更贏得了他們的心。“他沒有去和這些人爭辯什麼。”朱濤說,“他從不口出惡言,只是說,‘他們可能不喜歡我的音樂吧’。後來他默默離開這個圈子,去做自己的東西。我覺得人要做到他這個樣子,真的是太完美了。”〔注:刀郎此話出自其早期接受鳳凰衛視《非常道》欄目專訪時首次正面回應主流音樂圈對他的爭議,原話為:“(他們)可能不喜歡我的音樂吧。但音樂本身是多元的,我選擇做自己的風格,而不是迎合某些標準。”〕
可以說,與主流音樂圈的這次碰撞,增加了刀郎的人物弧光——在QQ音樂的評論區中,粉絲評價他“淡泊名利”“謙遜低調”“懷才不遇”,符合中國人對君子的想象。而刀郎走紅後,大量媒體報道挖掘出他的人生經歷,是一個從底層奮力向上拼搏的“普通人”。受訪的歌迷幾乎都能娓娓道來刀郎早年的低谷、破碎的婚史,並從中找到自己或者某位親人的影子。朱濤說,刀郎的經歷和自己這一代人很相似,“我們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自己創業,那時候也很難,失敗過,沒什麼錢,家裡很多瑣事,也遇到過社會毒打。我懂這種感覺”。
儘管自2013年起,刀郎已經消失於公眾視野多年,但他的音樂仍然反覆迴圈在許多“60後”“70後”的車載音響中,歌迷們“惺惺相惜”的感覺並未褪去。當2024年8月15日,刀郎在個人社交平臺宣佈全面復出,將於兩週後在微信影片號舉辦線上演唱會時,直播預約人數很快超過380萬。趙波是其中的一個,他記得,自己在朋友圈看到演唱會廣告時特別激動,第一時間就點進去預約,並多次轉發到朋友圈擴散,表達內心的支援。

2024年12月28日,刀郎“山歌響起的地方”北京演唱會在五棵松體育館舉行(視覺中國供圖)
在舉辦這次線上演唱會前,刀郎已經有過好幾次復出的動作。2020年刀郎發表了《彈詞話本》和《如是我聞》兩張專輯,一張主題是江南小調,一張主題是佛教音樂。但反響不大,當時在刀郎貼吧裡討論的帖子也比較少。此後,刀郎又默默釋出了專輯《世間的每個人》和多首單曲。樂評人鄧柯告訴本刊,對於這位歌手的幾次迴歸動作,圈內人幾乎都不知情,“但也很正常。你不覺得刀郎從來都不屬於這個圈子嗎?他其實才是傳說中的‘獨立’音樂人”。
2023年7月19日新專輯《山歌寥哉》釋出後,起初也關注度平平,剛發行的前兩天,在QQ音樂的即時收聽指數接近於0。但當其中的《羅剎海市》被短影片博主解讀為對當下樂壇的嘲諷後,熱度開始飆升。7月25日,“刀郎新歌被指內涵四位明星”登上了微博熱搜,當天《羅剎海市》的QQ音樂指數曲線從貼近橫軸的位置,一口氣衝到了150萬。
或許刀郎也沒想到,自己的音樂將在網際網路時代以這樣意想不到的方式翻紅。合作的邀約也紛至沓來。資中縣文化廣播電視和旅遊局(以下簡稱“資中文旅局”)副局長曹永勝告訴本刊,在《山歌寥哉》走紅後,當地政府立刻聯絡了刀郎,而刀郎透露自己打算辦一場線上演唱會。“刀郎老師一直心繫家鄉,想為這裡做點什麼,線上演唱會剛好也是一個比較合適的形式——我們縣城太小,沒有大型場館,辦不了線下演唱會。”
曹永勝說,刀郎最後將地點定在了自己老家南順城街,這裡緊靠古城牆和沱江,充滿了他兒時的回憶。但由於這一片因棚戶區改造早已被拆除,資中縣政府便開始了修繕和重建工作,為刀郎搭建新的舞臺。經過將近一年的協調、籌備,刀郎線上演唱會於2024年7月4日在資中錄製,當時資中文旅局、交警隊等全縣上下多個部門都參與了,提前管制交通、維護秩序,保證演唱會保密錄製,“錄製當天,許多本地人和外地人趕到濱江路,有的人甚至半夜趴在馬路邊的牆上偷聽”。
除了老家的文旅部門,刀郎線上演唱會的另一個合作方是微信影片號。從後面的結果來看,這是當時平臺線上演唱會爭奪戰中的一個“奇招”。楊原對競爭對手如何選中刀郎不得而知,但對這個出其不意的選擇表達了欣賞,因為“刀郎出場費應該比較合理,也沒有那麼多平臺搶,ROI(投資回報率)肯定很高”。
演唱會半個月前,微信影片號就開始提前預熱刀郎線上演唱會“山歌響起的地方”,透過朋友圈廣告引導預約、影片號熱搜推送演唱會短片、“搜一搜”專區高位推薦等方式,逐步引爆演唱會熱度,預約人數超過380萬。
2024年8月30日,提前錄製好的刀郎演唱會影片上線。拉開序幕的第一首歌是《夢更真實》,刀郎略微駝背、發福的背影,從一片藍色光影中緩緩出現,彷彿自一個時光隧道中浮現。他的穿著和從前一樣簡單,黑T恤工裝褲,和已然有些蒼老的外形相比,他的聲音聽上去比從前柔和了不少。在唱那首傳遍大街小巷的《披著羊皮的狼》時,或許是因為年歲的增長,高音的部分有些吃力。但對電子熒屏前的歌迷們來說,這些技術瑕疵不是問題。
當趙波從影片上看見刀郎時,忍不住眼眶泛紅——這位曾經的偶像和他一樣在變老,沒了頭髮,有了小肚腩,但也有不變的地方,“唱得還是那麼靦腆”。演唱會中途,突然下起了小雨,刀郎帶著團隊匆匆躲進棚裡避雨,他看上去並不著急,反而和團隊裡其他的年輕人拉起家常,有說有笑,這讓趙波很佩服,“臨危不亂,還把身邊的人照顧得很好”。
朱濤則覺得,闊別多年,刀郎的聲音像陳年的酒,更加迷人了。“他的創作風格也變了,以前很直白,現在更有底蘊,還有類似於諷刺社會的內容,有很多詩詞、話本,你想聽一遍就懂是不可能的,要聽五遍六遍,那個味道才慢慢出來。”
歌迷們就這樣和刀郎重逢。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明星,而是和自己彷彿差別不大的“普通人”,用不完美的沙啞嗓音訴說著人過中年後的嘆息和領悟。演唱會從晚上8點開始,持續了3個多小時。根據騰訊公佈的資料,線上觀看人數超過了5400萬,重新整理了此前周杰倫在影片號創下的歷史紀錄,並且還留下了諸多令人咋舌的數字:在微信生態內曝光量超過18億,直播間點贊數超6億——這個數字大概是崔健線上演唱會的6倍。
“山歌響起的地方”被騰訊系視為一次空前成功的廣告營銷案例,展示在“騰訊廣告”的公眾號上——演唱會為冠名贊助的白酒品牌“影片號及公眾號漲粉140餘萬,小程式訪問量提升80餘萬”。但或許沒人能想到,這次傳播極其廣泛的線上演唱會,將成為再現20多年前那場“刀郎狂熱”的火種,喚醒了沉睡的、龐大的刀郎粉絲群體。他們絕大多數本不屬於線下演唱會的觀眾群體,甚至從未接觸過線下演唱會,但透過線上演唱會的預熱,演算法看到了他們,並開始了線上到線下的轉換。

刀郎線上演唱會
線上演唱會之後,朱濤迷上了在短影片上看刀郎。他看得越多,推送給他的刀郎影片也越多,每次都讓他刷得停不下來,有時候還會跟著唱一唱。“那首《花妖》被一個很有才的主播改編成了吳語版本,很有味道的。你們可能聽不懂,我在常州這邊生活,聽著那個江南竹笛和吳儂軟語,泡點茶,蹺個二郎腿,一聽就是一下午,美得很。”
他看到有不少歌迷都去了刀郎老家四川資中“打卡”,決定自己也要去,“要去偶像的家鄉旅遊,去感受刀郎老師成長的地方,這是很有文化底蘊的一座小城”。還未成行,他已經開始在網上購買資中的土特產花生酥,“為刀郎的家鄉經濟做一點貢獻”。和朱濤想法相似的人很多。根據資中文旅局的資料,線上演唱會之後,這個旅遊資源不算出挑的四川小縣城迎來了客流高峰——2024年國慶期間,資中的百度指數增長305%,遊客接待數量達12.32萬人次,大約是前一年國慶和中秋加起來的兩倍。演唱會後半個月建起的刀郎音樂廣場,成為四川文旅新地標,“據不完全統計,已有近10萬人次到場打卡”。直到2025年,這種熱度仍在持續,當地春節旅遊綜合收入同比增長近17%,其間資中血橙的電商銷售額達到約2.7億元,比去年同期增長了23.7%。
更大的市場潛力還在新一輪的線下演唱會上。就在影片號線上演唱會結束後的第二天,去年8月31日,刀郎團隊在社交賬號“山歌響起的地方”宣佈將開啟2024年線下巡迴演唱會,首批巡演城市依次為成都、廣州、南京、澳門。但後面因為票房太火爆,又加了好幾場。刀郎的號召力,加上短影片演算法的反覆推薦,一批本不會接觸線下音樂演出的客戶大量湧入。以刀郎南京演唱會為例,根據《揚子晚報》的報道,觀眾有半數為“60後”“70後”,以中老年為主——他們是被網際網路推進線下市場的一個新群體。
朱濤就是其中之一。他刷到有短影片說“我們都欠刀郎老師一張門票錢”,他覺得說得很對。“以前是隨身聽、MP3,那時候在千千靜聽下載歌曲都不要錢。車載音響CD,我當時買的都是盜版,沒有版權意識。現在這個年齡我們也有錢有閒了,當然應該支援刀郎老師,支援他繼續創作嘛。”56歲的他學會了如何使用大麥、貓眼等APP,他驕傲地跟記者說起搶票的秘訣,“價格最高的不行,那種票數量太少,最便宜的也不行,搶票的人太多。要搶中間那個檔次的。提前把身份資訊都填好。”他還發動自己的各路親戚幫忙搶票,最後是侄孫女幫他搶到了一張南京演唱會的門票。

不少歌迷都去了刀郎老家四川資中“打卡”(資中文旅局供圖)
這是朱濤第一次看演唱會。在此之前,他的文娛消費場景很少,一年只看四五次電影。女兒是電視臺主持,他平時看得最多的電視節目就是女兒的主持,除此之外,其他時間大多花在短影片上,刷一些旅遊、時事、寵物類的內容。他和妻子喜歡的歌手,加起來不超過一隻手的手指頭,刀郎、黃燦(刀郎的朋友)、周華健、劉德華,但也僅限於在家用音響放出來聽聽。
曾經他不理解子女的消費,“1000多塊錢看個演唱會,神經啊,能買多少張CD!”但當他第一次進入刀郎演唱會的現場時,“眼淚都出來了,非常激動”。他的座位周圍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刀迷”,幾乎都是同年齡段的人。“我那一排的人我都問了,都是克服困難來的。一個新疆的,坐飛機到上海再轉高鐵過來,一對合肥本地夫妻,還有幾對分別是貴州的、廣西的、重慶的、上海的、福建的,全都是‘60後’‘70後’,大部分是子女幫我們搶的票。也有一些年輕人,但一般是陪父母來的。”
一個在歌迷中廣泛流傳的說法是,“刀郎的門票是孝敬父母最好的禮物”。26歲的黃新也加入了“盡孝”的行列。黃新的父親51歲,在安徽經營著一家服裝廠,是一個“穿得很潮的大叔”,喜歡到無人區越野和釣魚,但在內心裡,黃新父親和大部分中國父親一樣內斂,極少主動向家人表達自己的情感,“對朋友很熱情,對女兒好像從來不會流露什麼”。黃新第一次得知父親是刀郎的歌迷,還是透過叔叔。“他們一起去吃飯喝酒,聊著聊著,就聊到了以前很喜歡的刀郎,說刷抖音現場很帶勁,想去看他的演唱會,但聽說票很難搶。”父親沒有跟黃新開口,只是默默地刷著手機裡的刀郎演唱會的短影片,解內心的癮。

刀郎的線上演唱會播出之後,有不少歌迷去了刀郎老家四川資中“打卡”(資中文旅局供圖)
黃新決定要幫父親搶到一張票。她發動親戚朋友,還找了代搶,經過三輪搶票依然落空,最後找黃牛才買到一張合肥演唱會的票。那張票的票面價為1080元,黃新付給黃牛12000元,溢價10倍,相當於一個奢侈品包包。如果是自己看,黃新不會捨得,但當門票變成“盡孝硬通貨”,她心裡的價格閾限好像就被自動拉高了,“我爸年輕時候忙著賺錢養家,直到前幾年都早出晚歸,沒有什麼週末,也是近幾年才學會享受生活”。難得父親有需求,還是透過別人曲裡拐彎轉達的,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滿足。
“我不敢跟我爸說實話,只說搶到票了,我爸也知道我在撒謊,但也沒有追著問。”她記得,父親當時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內心波濤洶湧,轉頭就開始找身份證,慌慌張張,從白天找到晚上,最後還拿出探照燈,把沙發搬了出來,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她忍不住笑起來,“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子,哪怕我們做生意來了什麼重要客戶,也沒有這樣過”。
演唱會當天,老黃穿上女兒買的應援T恤,攥著手機早早到場。檢票口前,他像個孩子般手足無措:“要先刷身份證還是票?”黃新一步步指導,目送他進入內場。來的觀眾有不少銀髮族,入場前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請黃新幫忙關手機靜音:“不能吵到別人。”當《2002年的第一場雪》前奏響起,老黃興奮地跟著萬人合唱,並拍下影片在朋友聚會時反覆播放。這些影片還成為他後來在飯局上的必備炫耀素材:“我閨女買的票,角度特正!”
朱濤則完全愛上了演唱會。看完南京那一場後,他搶到合肥演唱會的票。“所有人在一起,那種萬人大合唱的氛圍,線上比不了,完全不一樣的。”他決定,之後還要帶著妻子去更多地方,一邊旅行,一邊看刀郎的演唱會。
(文中楊原、梁荷、朱濤、趙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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