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上海醫科大學蘇德隆教授誕辰100週年紀念冊
撰文 | 方益昉
前不久,蘇德隆教授親屬函邀,請我為其紀念冊撰寫文章。蘇先生是中國流行病學的奠基人之一,入室弟子眾多且成就斐然,我充其量只算徒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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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聆聽教誨,是在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新生入學典禮上,印象中的系主任蘇先生偉岸灑脫;當年的自己,正在為上醫招生辦將我調劑到衛生系而忿忿不平,錯過了與蘇先生一生追求的衛生防疫理念的第一次共振。
我從理性上認識蘇先生,真正走進其精神世界,嚴格說來要再等四十年,即全職從事醫學史和人文醫學專業之後。2020年初春,新冠流行之際,蘇先生的大弟子俞順章先生,從中山醫院病房中,透過網路為我回憶總結了數小時的口述史素材,我們共同整理出有關蘇德隆與預防醫學的大眾閱讀文字,發表在《文匯報》上[1],為市民提供了一點精神食糧。我也第一次詳盡研究了蘇先生敢於當面答覆領導人諮詢的相關史料,當面直言血吸蟲病防治初稿方案缺乏科學性的往事。
1955年,中央防治血吸蟲病九人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確定,“加強領導,全面規劃,依靠互助合作,組織中西醫力量,積極進行防治,七年消滅血吸蟲病”。具體步驟是“一年準備,四年戰鬥、兩年掃尾”。
1956年,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發出“全黨動員,全民動手,消滅血吸蟲病”的號召。

1957年4月20日,國務院發出《關於消滅血吸蟲病的指示》,衛生部初步制定15年消滅血吸蟲病計劃,但部分人聲稱農業生產需要和廣大群眾迫切要求,希望計劃提前。衛生部將原定規劃,改為7年基本消滅血吸蟲病。
1957年7月7日夜晚,毛主席在中蘇友好大廈接見上海科技界、文藝界、教育界、工商界36位代表人士[2]。著名的流行病學家、一級教授蘇德隆是當時全國血吸蟲病研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央血防九人小組辦公室及血防局顧問,也應邀參與座談。據他回憶,“那天毛主席坐在一張小圓桌邊談笑風生,問我,’訂了個七年之內消滅血吸蟲病的計劃,你的意見怎麼樣?’我說,’恐怕時間太短了。’毛主席又問:’十二年怎麼樣?’我說:’十二年比較好一點。’毛主席果斷地說:’那麼,農業發展綱要上就改為十二年吧![3]’
所幸蘇德隆的少數派觀點,終於獲得首肯。在《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中,消滅血吸蟲病的年限調整為12年。
上述對話的歷史背景相當關鍵,這是公共衛生專家醫者天道的擔當。關鍵時刻直言不諱,是蘇德隆疫情之下以身作則的不二選擇和榜樣言行,也該成為每次公共衛生事件中,後輩醫者學人傳承發揚的精神核心。
前任上海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黃雨舜,上醫衛生系1963屆畢業生回憶恩師時寫道:
“實事求是,不說假話,而且還在血吸蟲病防治對策,急性腸道傳染病流行規律等重大學術問題上,尤為突出地表現了一位科學家不屈服於“壓力”,不隨從於“一邊倒”,堅持說真話,堅持真理的最為寶貴的品格。如果科學家多能像蘇先生那樣,官員們多能虛心聽取不同的意見,那麼政府對重大問題的決策,就會在很大程度上減少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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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國家領導人直言,反映出他內心深植的生命至上的核心理念,最終展現於世人面前的,則是學術大師一生的直率真誠與無所畏懼。在重大醫學問題上,他從來就事論事講科學,而這樣的人格養成,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力。
1906年,蘇德隆出生於南京,自幼目睹母親長期勞作,營養不良,患有嚴重胃潰瘍的痛苦,包括一個妹妹因家境清貧,無錢買藥施救而病故的悲劇,為此他立志學醫。好在蘇德隆天性聰慧,學業出眾,僅靠獎學金和勤工儉學,最終於1935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國立上海醫學院,獲醫學博士學位並贏得金質獎章。

1937年11月,上海淪陷於日軍入侵。蘇德隆立即應聘內地醫療防疫總隊,出任醫務主任及第一大隊長,負責戰地前方以及交通幹線沿路的難民防疫工作。他輾轉於武漢、衡陽、長沙、重慶、貴陽、桂林等地,進行天花、霍亂、傷寒、痢疾等急性傳染病及蝨患防治和調查,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撲滅了長沙、衡陽和桂林一帶流行的霍亂。

比較分析起來,上醫著名老教授中,國難當前不假以種種理由躲避在上海租界孤島,內遷歌樂山共度時艱者眾多,主動前往抗戰前線者包括蘇德隆、榮獨山等一級教授。他們甚至被編入準軍事單位,並在晚年為此付出程度不一的人生代價。現在看來,民族危機降臨時刻,醫學前輩義無反顧投身其中,與他們追求科學與民主的人格養成息息相關。
在學生時期,蘇德隆加入“中華自然科學社”,並長期擔任上海組織負責人,參與《科學世界》創刊,發表了數十萬字的科普文章,為服務大眾打下良好基礎。行醫後他自備摩托車,每週奔波於教育家陶行知創辦的“山海工學團”寶山大場農村基地,國民黨元老鈕永建創辦的馬橋俞塘民眾教育館,教育家黃炎培創辦的趙家塘鄉村實驗學校等處,義務為學員講解衛生急救和疾病處理常識,同時為村民治病。所作所為絲毫不取報酬,自斷開業行醫的致富路徑。
此後,蘇先生先後赴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牛津大學求學,曾師從諾貝爾生理學獎獎得主霍華德·沃爾特·弗洛裡。
新中國成立之際,他謝絕了導師弗洛裡院士的挽留,回國重建了上海醫學院衛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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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的人格魅力,不僅在於面對重大科學問題的直言不諱,更在於面對歷史的波濤時體現的智慧與膽識。
已故祖述憲教授遺作中提到[4],1966年9月,蘇先生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遭遇批鬥時,校內“積極分子”貼大字報,指出研究生與導師接觸較多,呼籲劃清界限。時為研究生的祖述憲,某晚去蘇先生辦公室,見其正寫檢查,學生比老師還要沮喪,但蘇先生卻對情不自禁抽泣的學生,反而言語安慰。大意是,外面揭發的材料沒有什麼重要東西,運動不會太久的。開會批鬥時,“你可以attack我,不要緊的”,對年輕人充滿諒解,對社會與人性洞察通透。
從大量蘇先生家屬的回憶中,我們也得以看見更加活生生的學術大師,從來不會屈服於外界干擾,以“疾風不終朝”自勉,堅信困難終將過去,活得通透瀟灑。
他白天掛牌挨鬥,利用在動物房養狗“勞動改造”的機會,偷偷做實驗。晚上回家繼續讀書工作,動員夫人和女兒,幫著一起做實驗。家人們一邊幫他謄抄稿件,一邊勸他好好休息不要再寫,以免再遭批判。但他認為寫文章就是休息,現在沒有人看,將來總會有用,科學終將戰勝愚昧。他利用這十年成稿二十餘萬字,文革後為主編新版《流行病學》所用。
1985年,蘇先生為我班大學畢業紀念冊,留下最後題字,“為了人民的利益,甘願獻出自己的一切”,未料恰似自擬墓誌銘與人生寫照,二天後蘇先生不幸遭遇車禍。學術大師身後潔淨,他拒絕違背科學原則,為醫學和人生留下最有價值的歷史借鑑。

本文圖片均來自上海醫科大學蘇德隆教授誕辰100週年紀念冊

參考文獻:(上下滑動可瀏覽)
[1]俞順章,方益昉等“蘇德隆和上海公共衛生往事”《文匯報》2020年4月3日
[2]新華社:“毛主席接見本市文教工商界人士”《解放日報》1957年7月7日
[3]本報記者:“一次難忘的談話——蘇德隆教授的回憶”《解放日報》1978年12月20日
[4]祖述憲:《蘇教授影響了我的一生》,《九三學社》2016年(夏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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