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2樓墜落倖存,一個縣漂女人的中年沉浮

今年5月,“女子從12樓意外墜落奇蹟生還”的新聞上了熱搜。在簡短的報道里,女子彭惠芳自述在江西樂平的工廠上班,當天幫開店的丈夫在住宅小區高空作業,將玻璃吊裝入戶。她44歲,是一位普通的工人、長女、妻子和母親,倖存之後如何繼續生活,身後的縣漂家庭被改變了什麼?
文、影片羅曉蘭
剪輯周開棠
編輯毛翊君
彭惠芳所在的縣級市不大,從城區出發幾公里,街道後退,進入村莊,再經過幾片菜田和荒地,就到了她的小區。她家在小區深處,今年剛入住,“平安喜樂”的窗花、她手工製作的百合都還嶄新。陽臺上,放著剛買的輪椅。
彭惠芳躺在主臥,右腿被黑色鐵架固定,腳纏繃帶,沒法穿下裝,蓋了件睡衣。空調沒裝好時,用風扇和紙殼子降溫。以前,家裡的大小事都是她這個女主人操持——做飯,交水電費,輔導孩子做作業,給全家買衣服,人情往來包紅包……現在,她終於停下來,卻開始自責受了傷,拖累家庭,覺得因為自己沒法做飯,挑食的兒子都瘦了。
家裡安靜,只有孩子們看電視的聲音。偶爾婆婆端尿盆進來,照顧她上廁所。婆婆68歲,不怎麼說話,坐沙發上,一臉心事。她一直陪護彭惠芳住院,看著兒媳痛得又哭又鬧。她想回村去了,做鞋子一個月三四千,能攢些養老錢。現在,“他(兒子)不好過,我也不好過”。
彭惠芳的丈夫是全家唯一還在掙錢的,早出晚歸,回家了抱妻子上完廁所,坐沙發上看手機。他親眼看著妻子從12樓掉下來,醫藥費靠借,房貸、裝修貸在身。現在,認識的同行會說他操作不專業——在他看來,自己成了市場競爭下的反面案例,襯托了別人的生意。
哪有好心人呢?曬得黝黑的男人一臉不屑:網上的人也是看個新鮮,轉眼就忘了。“沒用”,這個詞他重複了多遍。有人建議他搞直播,他回絕得徹底:老老實實掙錢,好好康復就行了。
關上主臥的房門,彭惠芳跟我聊起童年、打工、家庭和這次的鬼門關一遭。在疼痛、貧苦中,她尤其記得一些小快樂,比如兒時愛看的動畫片,打工的茶館老闆娘送的珍珠項鍊,和買的至今最貴的288元靴子。講到動情處,她雙手揮舞,圓臉綻開笑容,眼睛發亮,整排上牙露出來。“我就是個普通人……沒想到平平淡淡還讓我出這麼大的事。”她一再說,摔下來都沒死成,就好好活下去。
以下根據她的講述整理。

5月13號,我從廠裡下班,11:30左右趕到日月星城小區。
我專門(跟廠里老板)說了一聲,提前走,去幫老公吊窗戶。兩個孩子安排去外婆家吃飯,不用接送。我還買了菜,想著頂多半個小時就搞好了,回去做午飯,隨便跟老公煮點麵條吃,炒一下3塊錢買的年糕,休息下就去上班。豆腐等晚上給孩子炒,家裡還有一點肉。
活不多,請師傅最少500塊錢起步,不划算。這兩年生意不好做,我們都是農村人,剛買房子,上有老下有小,壓力很大。
我們先吊6+6毫米的雙層(窗戶)玻璃上12樓,再吊框架。樓上放吊機和頂天柱,老公在下面綁繩子套玻璃,我的工作很簡單,東西上來了,用遙控器按停。老公再跑上來,把東西拽進來。
吊繩是小拇指粗的鋼絲線,有個三角形的鋼管,轉動起來,像卷電纜線一樣把鋼絲捲起來,就往上升。我起初小心蹲在窗戶邊,拍了些影片,發到朋友圈,給老公的門店打廣告。後來框架被一棵樹卡住出故障,我就往裡走了一點,老公在樓下往一邊移,使勁扯,我看見頂天柱斜了一點,馬上“乓”地往下掉,連在一起的100多斤吊機和遙控器,帶著我一起摔下去。
腦袋一片空白,到了地面才有意識:我在12樓,怎麼一下子到了一樓?老公很快跑過來,抱起我,哭說“完了完了完了”。我就說,“我還沒有死”。
幸虧(電動車)遮雨棚擋了一下,我又是屁股先下來的,要不然就沒命了。棚子的帆布有彈力,我像漏斗一樣,屁股把棚子撐破了,腳和頭抬起來,上半身只劃破了一點皮,右腳砸到了鐵支架。

被砸壞的遮雨棚。羅曉蘭攝

當時腦子很清醒,感覺不痛,我老公把我抱起來,我說不要抱,腰斷了。他就抱腿,我說腿也斷了。他提著我手,把我移到旁邊放平。太陽有點大,他幫我用紙殼擋眼睛,扇風,馬上就打了120。
大概12:40送到了人民醫院。右腳粉碎性骨折。左大腿腿部骨斷,腰間好像打碎了兩節骨頭。膝蓋錯位了,翹起來,腳一點都不能動,醫生把我復位,然後說去南昌保險一點。
右腳一直在流血,把繃帶都浸透了。晚上到了南昌(醫院),重新做CT,給腳做手術,做到大概第二天凌晨兩三點,我半睡半醒,眼睛朦朦朧朧的,說不出來話,四周黑乎乎像閻王殿一樣,我心想,我怎麼又死了?直到看見有護士過來,我知道是在ICU了,從氣管到喉嚨插了管子。
把我安頓好,老公馬上打電話叫安裝師傅去搞好門窗,自己的失誤,不要搞得別人工程延期。後來聽說業主拿了1000塊錢給物業修棚子,我們挺感動的。如果業主和小區叫我們再交點錢,我們就交,不然怕以後生意也不好做。我很少吊門窗,可能就一個月一次幫老公。以前沒出過意外,是我自己大意,沒弄安全繩。

彭惠芳在醫院時。講述者供圖

醫院診斷。講述者供圖

躺在醫院,除了痛還是痛,逃過了生死劫,想到還要做手術,真的好害怕。5月20號,從9點做到下午3點半,兩次手術,做腰和左大腿。那三四天最難受,腳指頭冰冷,大腿脹痛,比生孩子還痛,冷汗直流。止痛針的藥效過了,醫生說產生了抗體,再打身體承受不了。
尾椎骨被摔爆了,不能坐起來,上廁所靠尿管。沒胃口,躺著吃稀飯和排骨麵,也容易噎到。背部熱,又痛又酸,兩個小時就要翻身,擦一下,翻的時候又痛。三天三夜幾乎沒有睡覺,生不如死,很想跳下去死了算了,但我動不了。
吊機花了兩三千塊買的,被摔壞了,老公當廢鐵賣掉了。這是他從景德鎮帶過來的,之前在那裡開門窗店虧了。我們都是樂平附近農村的,小學文化。我進過幾次廠,在服裝店賣過衣服,老公有手藝,給房子刮白。
我一直想有個房子。老公家條件不好,結婚時只在農村有個毛坯房,一下雨窗戶“啪啪”響。懷我兒子時,有次換下來的內褲沒洗,放在衛生間,第二天被老鼠咬了好多洞。
老公答應我了,要到城裡買房,趁著孩子小,多掙錢。剛結婚他就去浙江東陽打工,一年回家一次。後來做石膏線貼條,有事做就拼命幹,一天做12個小時,多的時候一天掙七八百塊。2013年我生完兒子,月子只坐了32天,就去賣衣服。
那時房子不貴,30來萬就可以買,手上有10來萬積蓄,其實可以付首付。但笨啊,想攢著給孩子上學,背房貸壓力重,再掙個5年一次性付完。結果房價越來越高,攢夠了30萬,還是付個首付。
服裝店被網購衝擊,不掙錢了,女兒1歲多時,我去江蘇打工,做線路板。走的那天,晚上帶女兒老早就睡覺,以前她一天沒離開我,只能等她睡著了,半夜偷偷走。上了4個月,好想女兒,看線路板眼睛也吃不消,就回來了。她不認識我了,瞪著我,不讓我抱,我給她買東西吃,過了兩個小時才認我。

彭惠芳打工舊照。講述者供圖

彭惠芳(左)賣衣服時舊照。講述者供圖

2017年,我們終於在樂平買了房子。一次性付了32萬,一直沒有裝修。5.88的利率,貸了50萬左右,一個月還4600多。打工也沒有未來,老公就和他老表去景德鎮開店。門面很大,開在中心地段,店租一年95000塊。剛有起步,疫情來了,扛了差不多一年,實在沒生意,他就回來了。
三年沒有進賬,還投了20多萬進去。之前老公一年能掙10多萬,來來去去沒了50多萬。沒掙到錢,過年他玩炸金花,贏了點錢,馬上給我現金,說趕緊存到卡里,他怕忍不住想再去多賺一點。
為了還房貸,我也去當地的化工廠上班。做藥品,原料跟石灰一樣,放水下去,經過好多工序,藥在爐裡高溫烤好,到我們那裡就包裝粉。每天加班,一天要做8噸粉。扛粉,篩粉,稱粉,封箱,8個人換著來。扛包最累,50斤一包,兩個人一起扛去篩,粗的碾碎,細的裝箱,有個晚上我扛了20包。我剛去的第一個月瘦了10斤。
粉塵大,穿無塵衣,至少戴兩個口罩。嗆到好難受,吐出來的痰是苦的,有人做久了得癌症。做得不好,組長還罵人。但我賣衣服平均一個月兩三千,化工廠可以四五千,天熱的話高溫費有600塊錢,蠻高的。為了生活幹了9個月,身體受不了,癢得一直抓,還是出來了。
這次我一下子爬不起來了,就向我哥借10萬塊週轉。錢還不上了,老公覺得壓力太大,把那套沒裝修的房子抵給我哥,我們一天沒住。房子30多萬首付,抵完超出的部分,我哥又給了我們一些,說剩下的先欠著。
他也是想幫我們,買別的房要少十幾萬的。我孃家經濟條件不好,我哥會讀書,我成績中下,小學畢業就出來幫人炸油條,後來去炒粉店、茶館洗碗,又到福建、浙江打工,和妹妹一起攢錢供哥哥讀書。
老公從景德鎮回樂平後,在建材城開了現在這間門窗店,我們在樓上住了3年,房租便宜嘛。一間房子放兩張床拼起來,一家四口全部睡在上面。很髒,臭水溝的水排不掉,下大雨了垃圾堵到,老公每次去搞都要吐。半夜12點,人家在割窗戶那個料,好吵。

彭惠芳的丈夫在樂平建材城開的門窗店。羅曉蘭攝

2022年,我怕老公又拿錢去投資揮霍掉,就買了現在這套房,我哥拿了剩下的錢還給我。我們專門選在北邊的郊區,聞不到化工廠的異味。房子便宜,總共67萬,首付交了12萬,貸款50萬,一個月還2600多,這樣壓力輕。貸了25年,去年夏天,又辦了裝修貸。
這是人生第一套房,之前那套沒住不算。我們終於有穩定的住處了。臘月二十六,還差4天過年,我們才搬了進來。裝修老公搞的,改成了4室,簡約風,門窗用材料很好的8+8毫米雙層玻璃,邊角都包好的。高興,在村裡擺了酒,12桌,連吃4頓,光菜錢4000多塊,請別人做事工資開了1300多。
我去年找了份工廠保潔,3000塊錢,後來提我當保潔管理員,多600塊,有雙休。我說要照顧家,老闆讓我可以提前走。在家帶孩子,做飯,掙點外快幫老公分擔,日子平平淡淡,我就很知足了。
沒想到讓我出這麼大的事,我又向我哥借了7萬塊週轉,老公刷了5萬塊花唄。

動不了,什麼都要人照顧,很尷尬。在ICU全部無菌消毒,是護工來照顧,一日三餐,擦洗,換衣服。我有點害羞,阿姨挺好的,說生病了只能這樣,不要緊,我們都是女的,還安慰我說這麼高摔下來,還年輕,可以恢復好的。
上廁所麻煩,躺在床上用窩下去的盆子接,床鋪間有簾子遮住,但有聲音,手術後剛開始大便又很臭。在醫院第一次排便用了一個小時,比我生小孩子還慢。之前插過尿管,從南昌回來後拔了。老公白天要上班,我不好意思讓我婆婆弄,就憋尿,一上午不敢喝水,等他12點回來抱我上廁所。結果他一天抱我幾次,腰閃了。
只能讓婆婆弄。剛拔尿管上不出來,就慢慢醞釀,婆婆拿水來幫我引,上出來用尿盆接,再幫我沖洗。我右腿骨頭打碎了,釘了鐵架子支撐。不能穿褲子,也不能洗澡。天氣熱,屁股起了紅疹,睡得皮都塌掉了,辣兮兮的痛,她幫我擦紅黴素軟膏和痱子粉。講尊嚴也沒辦法了。

彭惠芳受傷的右腳。羅曉蘭攝

現在躺得都厭煩了,右腳跟還是痛,不能捱到東西。每天都無聊,手機看得眼睛疼。晚上老公回來了,我很心煩,讓他給我咬一口,他說你想咬就咬,想打就打,只要你發洩出來,我又不忍心。
沒出這個事,他老是兇我,說我笨,現在從大事看,他心裡有我。看監控,他跑得很快的,伸出手想接住我。我婆婆說他哭了好幾次。他回來了問我哪裡不舒服,幫我扒癢,按摩,給我喂西瓜,看我熱馬上裝了空調。
我們是別人介紹認識的,他比我小兩歲。他管房貸和裝修貸,一個月大概5000多。我做的錢貼補家用,家裡所有開支,水電、煤氣費、油鹽米麵,買菜買水果,零碎的生活用品,牙刷牙膏、紙巾,每個人的衣服都是我買。
傳統分工,男主外女主內,以前家裡他什麼都不管,只知道回來吃飯。有時上午11點多從工地回來,我菜沒炒完,叫他接孩子他不去,坐那刷抖音。吵架把我說哭了,冷戰幾天,還得給他做飯洗衣服。後來他就過來,說這麼大的人還哭,要不要臉?我就打他一下,咬他一下,也就算了。
之前生了兒子,我們就說不生了,結果過年他打工回來,意外懷了女兒。我跟服裝店老闆請了半個月假,要去打掉,婆婆說懷了就要,她幫我帶。後來老公的嫂子也懷了,婆婆去那邊幫忙,後來也出去打工,我還是自己帶到一歲多。
我的兩個孩子相差不到兩歲,都生病的時候,我一個人騎電動車帶他們去醫院,前面背女兒,套件睡衣,兒子坐後面抱著我的腰,他上下車我都要叫旁邊的人幫忙。有時我也生病了,一家人都打吊瓶,我上廁所,就叫別人抱一下女兒,兒子在門口等著。
之前孩子的早餐都是我做。前一天晚上問想吃什麼,煎包、稀飯、煎餃、麵條……有時幾樣一起來,只要他們說吃,哪怕我再辛苦累一點,都儘量滿足他們。每天早餐不一樣,還包餛飩、包子。
現在什麼都不重要了,孩子健康快樂,讀得出來就讀,讀不來也不強求。以前全心全意投入家庭,等我好了,也對自己好一點。我從沒買過上百塊的鞋,只有結婚下血本買了一雙達芙妮靴子,過膝高,低跟,米色的,288塊。很快懷孕了,再穿被別人弄壞掉了。但感覺等我真正好了,肯定又捨不得。

彭惠芳製作的手工花。羅曉蘭攝

摔斷腿之後,老公接了三四單生意,別人透過這個方式幫襯一下。還有個客戶之前欠1000塊尾款,幾年了,我給他發微信說我的情況,就把錢要回來了。
保潔員管理工作沒了,老闆知道我腰斷了,另外找了人,我的茶杯、衣服都沒去拿。婆婆原本在村子裡做舞鞋,一個月也有三四千。後期我肯定還要做手術,最少要5萬塊。
我沒什麼大願望,把債還完,有二三十萬的積蓄,一家人夠用就行了。拆了架子也要坐輪椅,今年肯定做不了活,明年要不到街上賣衣服,要麼到廠裡上班,腰好了肯定可以搬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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