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來,和“黃謠”相關的事件頻發。
4月末,
某網紅博主在微博口述“見聞”,
影射一位女性會和老年男性“睡在一起”。
7月初,
“女子被造黃謠3年維權換20萬空頭支票”
新聞登上熱搜。
男子黃某盜用吳女士(化名)的照片,
配上虛假的色情邀請和微訊號,
釋出在海外社交平臺。
吳女士因此失去了工作,患上重度抑鬱,
維權三年依舊未拿到應得的賠償。
對於眾多的“黃謠”受害者,
谷小萌的經歷或能提供一些參考。
2021年,
兩名男子偷拍她取快遞的照片,
偽造“出軌快遞員”的聊天記錄,廣泛傳播,
她的生活一度停擺。
谷小萌積極蒐集證據,
在代理律師鄭晶晶的幫助下,
以“誹謗罪”對造謠者提起訴訟。
這次案件被最高檢察院注意到,
成為全國首例自訴轉公訴案件,
造謠者均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緩刑2年。

谷小萌近期出遊照
一條聯絡到谷小萌和律師鄭晶晶,
重新回看那段抵抗的過程,
也為今天深受“黃謠”困擾的女性,
提供一個可能的方向。
編輯:阮思喆
責編:魯雨涵


谷小萌在微博上分享生活
谷小萌不會滿足任何人對受害者的刻板想象。“可以聊呀,就是吧,我這個人心大,細節忘光光了,”這是她的開場白。
整場談話裡,谷小萌的狀態都可以用“充滿能量”來形容,這種狀態在她近幾年的微博裡也能看出來。她細細密密地分享生活裡的一切:貓、花、西瓜,還有公司洗手檯邊被遺棄了一週、無人認領的牙刷杯。
唯有那場毫無徵兆的謠言,讓她戴上口罩,把自己封鎖了三個月。

兩名男子編造的“出軌快遞員”聊天記錄(部分)
2020年7月,“少婦出軌快遞員”的謠言在杭州當地的微信群間瘋傳:一條谷小萌在取快遞時被偷拍的影片,影片中她只是站在便利店門口等待領取快件,卻被配以數十張偽造的曖昧聊天記錄,構成了一則荒誕的“不貞”指控。
之後,外界的聲音席捲而至。除卻陌生人的謾罵攻擊,許久不聯絡的熟人也給她發來嘲諷的資訊,“勸”谷小萌少出門,宣稱看到了她的不雅影片;所在的公司甚至以“影響公司聲譽”為名,勸退谷小萌。
谷小萌在正觀新聞的採訪裡說,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出門取快遞,怕被人認出來、被人議論。醫生診斷她為“抑鬱狀態”。代理律師鄭晶晶也回憶說,谷小萌有過一段時間的輕生念頭。
再談起來,谷小萌把這段抑鬱經歷解讀為生活發生劇變後的必經之路:“接受別人的目光、注視、談論是需要過程的,人的身體機能會有一段類似免疫反應的時間,這種反應要慢慢去治癒,但在治癒過程中千萬不要鑽情緒的牛角尖。”

電影《保你平安》中,宋茜飾演被造黃謠的女性
電影靈感來源於谷小萌的故事
谷小萌是“聰明、堅韌、邏輯清晰”的,律師鄭晶晶反覆說。每樁案件都具有偶然性,但谷小萌演示了在混亂中抽絲剝繭、辨明方向的可能性。
得知有人在外傳播自己的性謠言之初,谷小萌獲得的資訊只有幾張偽造的聊天截圖和一條影片,不清楚釋出者是誰,也不清楚釋出目的。
於是她根據有限的資訊快速做出判斷,自己需要從兩個維度處理這件事:1)找到釋出者,讓其承擔責任;2)阻止謠言進一步傳播。
當時已經是半夜,她聯絡了具有法律經驗的朋友,瞭解完常見的處理步驟之後,面對眼下諸多未知,谷小萌決定先睡一覺,第二天一早去派出所報案。

谷小萌去附近派出所報案
找到謠言釋出者郎某、何某後,谷小萌透過線上搜尋發現誹謗罪通常需要自訴,即當事人親自去法院起訴,當下她便決定要這麼做。
由於因為謠言失去工作,而律師費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起初的一個月,谷小萌一直在獨立操作起訴流程,她清楚自己須要證明兩點:1)他們釋出和傳播了誹謗資訊;2)誹謗資訊的傳播量達到了法律規定。
透過報警、和釋出者直面溝通的錄音、或他人的轉述,可以很快證明謠言釋出者是那兩個人。
但第二點比較困難,因為謠言傳播平臺是微信,鄭晶晶律師在採訪裡解釋:“微信群不像微博、小紅書是公開平臺,可以檢索到侵權內容,微信群是相對封閉的,如果你不在群裡,就看不到內容,所以很多證據拿不到。”
於是谷小萌開始求助身邊所有能夠聯絡到的人,同事、鄰居、或僅僅是有過交際的。她問他們:“可不可以把你看到的截圖發給我,可不可以也幫我問一下你身邊的人、你的家人、你的親戚,有沒有人看到?如果有看到的話,可不可以一起發給我?”
迴音寥寥,大多人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是不回覆,或是以各種理由推拒,例如“我也沒太注意”“找不到了”。十個人裡,大概只有三個人願意為谷小萌提供資訊。
“我會為這件事憤怒,但我也只能帶著情緒去搞這件事,而不是完全專注於情緒當中,”谷小萌說。

電影《保你平安》臺詞
無奈之下,谷小萌想要藉助媒體傳播擴大求助範圍。“但是我沒有聯絡過記者,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也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接觸我的事情。所以當時還說,明天什麼都不幹了,只找記者,只幹這一件事。”
心靈感應般地,第二天醒來,谷小萌就收到了一條好友請求,來自杭州當地的一家電視臺。對方願意幫她刊登求助資訊,公開了她不常用的電話號碼,請能夠提供幫助的群眾聯絡她。
這則資訊登上了杭州當地熱搜,雖然只收到了一條簡訊,但這條簡訊的內容為谷小萌提供了關鍵證據——一篇瀏覽過萬的公眾號文章。
她拿著這篇文章去做公證,同步聯絡其他媒體,以嘗試收集更多證據。
截至這一步,都是谷小萌獨自摸索著推進的結果。果決、堅定,就好像只要這麼做,一定會收到好的反饋。但她心裡再清楚不過,結果也很可能是失望。
“其實自訴失敗的機率是非常高的,我覺得甚至不止50%,但我做這些事情,初衷是為了讓自己不後悔。如果失敗,我一定會難過,但這個結果我還是可以接受,因為我為自己爭取過,只是失敗了,而已。”
自訴立案後,最高檢察院留意到這件事,將案子轉為了公訴。在國家公權力的協助下,後續的證據固定和定罪量刑都變得比預期中順利許多。
找到造謠者、聯絡到媒體、拿到證據、自訴立案、轉為公訴、拿到意料之外的結果,這一切都被谷小萌歸為自己的“幸運”。
鄭晶晶認同幸運的存在,但她更相信是谷小萌的堅持推動了案件的最終成功。


電影《保你平安》劇照
如果真要說有哪一點是“幸運”的,或許是谷小萌和代理律師鄭晶晶的相遇。
求助資訊被一位自媒體博主轉載後,谷小萌收到了許多私信,網友們把自己看到的造謠內容截圖轉發給她。其中一位頂著毛茸茸的“朱迪警官”頭像的女生,在發完證據之後,額外給了幾點處理建議,最後跟了一句:
“影響極其惡劣,建議不要私了,走刑事自訴。”
私信來自鄭晶晶。

鄭晶晶和谷小萌最初的私信
在此之前,谷小萌嘗試自己整理自訴材料,最後發現“專業的事還得交給專業的人幹”,司法系統裡的流程與規則,難在短時間內搞清,而如果材料出現了差錯,很有可能間接影響最終結果。
找律師的過程就像尋找合適的心理醫生,如果雙方理念有絕對差別,無法建立信任感,那麼合作很難推動。
“有些律師真的很貴,大概二三十萬,我當時驚呆了,我想這也沒出什麼命案啊。他們對我說 ‘我來告訴你怎麼做,我們先給誰發律師函,然後再怎麼樣’,我就覺得我又不是公眾人物,沒有必要為了維護我的權益給各方發函,再管他們要那麼一點點賠償的錢,而且賠償錢可能還不夠付你的律師費。”
賠償金從來不是谷小萌的目的。
最初她只想討要一則道歉影片和實際經濟損失費,卻得到了對方的挑釁:“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她堅決地提起自訴,想要證明造謠並不只是“玩笑”,而是違法的、需要付出代價的。只要能夠抬高一點造謠的成本,即使只是讓這件事沒那麼容易過去,谷小萌就可以給自己一個交代。
鄭晶晶在私信裡的那句“走刑事自訴”,與谷小萌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
谷小萌點進鄭晶晶的主頁,發現對方是律師,於是詢問她是否對自己的案子感興趣,約在律所見一面。
鄭晶晶坦白地告訴谷小萌,在見面前她做了準備,查到全杭州的誹謗罪自訴中,成功立案的只有個位數,也就是說成功機率非常低。
谷小萌已經聽慣了這樣的事實,很多律師都將誹謗罪自訴的高失敗率攤到她面前,告訴她這麼做很難,“所以你不要這樣去做了”,或者建議她直接轉向更容易勝訴的名譽侵權案。
只有鄭晶晶在看到谷小萌堅持、又查看了一遍手頭的證據之後,告訴她:“我們可以去試一試。”

造謠者是快遞站附近便利店的老闆
鄭晶晶回憶說,那時候,她手頭正在代理另一樁造謠案件,同樣是一名女生被編造涉性謠言,釋出在微信群裡,所以她熟知謠言的模樣。在杭州當地的群裡看到有關谷小萌的造謠內容時,鄭晶晶第一反應“這不是真的”,“這裡面的故事編得太完整了。平常我們跟人溝通,不會想那麼仔細,每一步都有影片、有照片、有聊天記錄,是不是就像在拍電影、拍短劇一樣?”
鄭晶晶當下就在群裡質疑了資訊的真實性,還和群友討論了一番。後來在微博上刷到谷小萌的求助,因為對這件事有印象,便回到群裡把資訊找出來,作為“熱心網友”將證據發給了谷小萌。
被問到提供證據時的顧慮,鄭晶晶的聲音裡有藏不住的吃驚:“當時我都沒有考慮到說提供證據就會引火上身?這可能跟個人性格有關係,我屬於那種在外面如果看到別人吵架,可能也會幫忙報警、去勸阻什麼的。提供群聊截圖是非常小的事情,我不覺得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
在鄭晶晶眼裡,谷小萌算得上“完美受害人”,因為她和被告人完全不認識,屬於無妄之災,同為女性,鄭晶晶共情谷小萌。隨後鄭晶晶又緊接了一句:“但我辦案子不太會輕易共情,因為共情這個東西沒有用,它可能影響我對案件的判斷。”
而就在前幾天,谷小萌也在談話裡說:“我始終非常堅信一件事情,就是情緒永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莫不如在最好的時機冷靜地想一想事情怎麼處理。”
一拍即合。
最終確定了委託鄭晶晶團隊代理案件,谷小萌選擇全然地相信鄭晶晶,在理解訴訟方案後,高度配合團隊落地。
“遇到什麼事情,包括她要對外接受採訪,或者要在微博上發什麼內容,寫什麼文字的東西,都會提前跟我溝通,聽我的建議,”在鄭晶晶眼裡,谷小萌也算得上“完美當事人”。
很多時候,當事人會因為焦慮和不信任感,與律師團隊之間資訊不完全透明,或在定下代理團隊後,繼續從外部獲取法律建議,並以此請求團隊修改應對方案,這會在一定程度上干擾方案的完整性。
而鄭晶晶也是個乾脆利落的人,“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就不代理這個案子。”
每當同行談論到這個案子,她都要提一句:“當事人也是非常關鍵的一個因素。”


谷小萌近期的照片
“吳女士”是案件期間,谷小萌在媒體中使用的化名。2021年8月,結案的近半年後,谷小萌參加新聞媒體的線下活動,第一次以本名出現在大家面前。
“做錯事情的是他們,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做錯任何,為什麼要為了別人,不敢承認我是誰?”谷小萌說。“我們有的時候在意別人的目光,想讓別人放過我們,但是我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從內心先放過自己。”
“吳女士”,這個名字曾是保護她的外殼,而摘下這個名字,意味著她不會沉浸於被傷害的情緒當中。
從那之後,生活重新慢慢運轉起來。
兩年前,谷小萌愛上了騎行,狂熱的那種。現在她的微博裡塞滿了穿著騎行服、戴著厚頭盔的對鏡自拍,還有那輛粉色單車。下班後,固定每隔一天去騎行,一次三、四個小時,五、六十公里,回到家通常是半夜。

谷小萌下班後夜間騎行
兩年前是她剛回北京的時間,由於揹負著輿論,暫時沒有工作,只是陪著爸爸騎行打發時間,用的還是共享單車。後來發現單車上的風很宜人,沿途的風景也是之前從未留意過的。
“如果在春天,每週都騎的話,你就會知道北京都會種哪些花,這些花誰先開,再輪到誰開,開到什麼樣的程度了。”
之前,谷小萌不是一個熱衷社交的人,甚至對交友有幾分挑剔;但開始騎行後,除了以閒逛目的獨自出車,也會和騎行圈的朋友們一起,比拼速度和耐力。

谷小萌和同伴們一起在郊外騎行
當然,過去從未徹底消失,四年前的故事還是留下了痕跡。
她會下意識關注網路謠言事件。在社交媒體上,谷小萌轉發過許多次其他受害者的求助,理由是“我是受到過大家幫助的,我覺得我該這麼去做”。
從她的觀察來看,大多謠言都是漏洞百出的,只要仔細甄別就能找到破綻,但傳播謠言似乎成為了一種“社交貨幣”,人們獲得道德優越感和從眾的安全感,這兩點足以誘惑許多人不假思索地按下轉發鍵。
謠言事件、甚至黃色謠言仍在持續登上熱搜。鄭晶晶也坦言網際網路環境並沒有變得更好,“甚至我們去開研討會,和政法大學的法學教授一起坐下來聊網路暴力的話題,在座的有幾位教授,他們自己也被網路暴力過,這也是很諷刺的。”
後續她接手了更多有關網路暴力以及名譽侵權的案件,大多止步於行政處罰或民事訴訟,刑事訴訟的成功難以復現。
面對類似困境,鄭晶晶建議第一時間固定證據並報警。派出所能夠協助獲取侵權人的相關資訊、完成筆錄。如果案件符合行政處罰條件,公安局會依法作出行政處罰;如果希望進一步追究法律責任,則可以諮詢律師,提起相關訴訟。
而關於“固定證據”這一關鍵環節,鄭晶晶補充說,通常大家只會錄屏與截圖,這是最低限度的儲存方式。但如果條件允許,可以攜帶證據去線下公證處進行公證。如果不清楚如何取證,也可以尋求律師幫助。
谷小萌建立了一個互助群聊,叫“我們都是‘吳女士’”。曾經的化名,以一種公用化的方式,成為所有經受過、或正在經受網路暴力的受害者的代稱。

2020年,谷小萌以“吳女士”為名建立互助群聊
建立群聊的初衷,是因為許多遭遇類似的受害者找到她,講述自己的經歷。她想聚集起一群跨領域的專業人士,例如律師、媒體人、心理諮詢師、老師,為更多人提供實質性的幫助。
雖然距真正建立起理想中的公益組織還有很長的路,但谷小萌盡力回覆幾乎每一條求助私信,根據他們的訴求,給一些建議。
她記得有個小女孩來私信,說自己遭遇了黃謠。女孩很堅強,希望走法律途徑解決問題,但年紀太小,家人強烈反對,說“鬧大了”不好做人。谷小萌陪她聊了很久,女孩最後選擇妥協,而她理解她的無奈。
谷小萌清楚,不是每個人都擁有最佳的維權處境與支援系統,“我不會因為自己這樣做了(刑事自訴),告訴你你也要這樣去做。”哪怕有人只是想說說話、傾訴情緒,她也認真回應。
谷小萌不再是“吳女士”,她成為了更多“吳女士”的回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