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分享欲,是如何一步步消失的?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靜思
我兒子今年8歲半,身處“人嫌狗不愛”的階段。但他絲毫不介意萬物生靈“不待見”他,碰到任何人,他都能貼過去聊個五塊錢的。
和比他小5歲的妹妹在一起,他會和妹妹一起開餐廳,操著奶聲奶氣的腔調指揮妹妹團團轉;和爸爸在一起,他會一臉嚴肅與老父親討論巴拿馬運河事宜;和姥姥在一起,他不吝分享自己放又臭又大聲的屁的心得;和同學在一起,他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就能變身成戰艦船長,和小夥伴們開始部署作戰計劃;和教他長笛的25歲的老師在一起,他們聊起對方兩年前的婚禮,活像他就是現場的花童;和爸爸63歲的老闆一起爬山,他倆走一路、聊一路,從以色列的節日到為什麼中餐是世界無敵的,一個多小時的行程,全組年齡差最大的兩個人,說的話比走的路都多。
《小捨得》劇照
我經常嫌他吵,但內心又真羨慕兒子源源不斷的聊天欲和分享欲。他的語料庫裡,有星辰大海,不像我這個中年婦女,已經被磋磨成一個悶葫蘆,不聲不響地過完一天、又一天。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外向的人,年輕時和朋友、同事在一起,害怕冷場,總喜歡做那個不停說話和暖場的人;聊天時,一定不讓話掉在地上,千方百計也要接下去、扶起來,讓話題繼續流動;我自己也喜歡和別人“掏心掏肺”,從童年往事、到剛出爐的八卦,從前男友的狗血、到婚後生活的雞毛蒜皮,願意分享給——不嫌我煩的——有緣人。
直到這兩年,跟在洪流和歲月的身後亦步亦趨邁向中年的途中,我逐漸發現,那個曾經略聒噪的我,竟然開始玩起“沉默是金”。
我已經不記得像二十多歲時和好友徹夜長談是什麼時候了?即使在我三十歲出頭時,我還具備在好友群裡暢快聊天幾小時的能力。那個時候,我碰到任何稀奇古怪、猶豫不決、難以入眠的事都想和他人分享,就像拿著滿分試卷迫不及待要回家告訴父母的孩子。
幾年前的有一天,我和伴侶吵架,生氣出門散步消氣,走到一家超市附近,越想越窩火。直接進到超市裡面,連上WIFI,給好友打去影片,聊了好久。一開始是吐槽、後來話題就歪成手邊貨架上的幾款唇膏,那個最好用。
和伴侶也是一樣,恨不得把自己身邊經歷的一切都事無鉅細分享給對方。我去路上買個咖啡,低頭撿了一枚硬幣,立即撥通對方電話,告訴他“今日份的幸運”;工作不順,會隔著螢幕發過去幾行叫苦叫累要辭職的狠言;如果周遭有八卦和秘辛曝出,更是要拉著伴侶晚上開“研討會”,從故事的真實性、討論到對我們婚姻和人生的啟迪,全方位找角度,深挖、詳談,直到被尿憋到再也忍不住才不得不中斷。
《小歡喜》劇照
年輕時的聊天欲,就像撒在地裡的蒲公英種子,一到時節便肆意生長,被風一吹,落在哪裡又能開出一片喧騰、熱鬧的新天地。而現在,作為資深中年人,聊天欲退化成了偏僻地區的手機訊號,“喂喂喂”費勁半天聊兩句就掉線。
我翻了翻與伴侶、親朋好友之間的聊天記錄,透著一股子“草木搖落露為霜”的蕭瑟之氣。
同伴侶之間的聊天已經全部化作功能性事務的溝通:“床單在打折,下單買了”“今晚兒子有游泳訓練,記得早點去接女兒”“不做飯了,訂個披薩”“9點有家長會,別忘了”。中年夫妻的聊天,就像跨部門合作的兩個對接人在溝通:有事說事、沒事勿擾。
至於和朋友聊天,會多帶一些人的味道與溫度,畢竟吐槽小孩和伴侶、控訴自己苦悶的中年生活是講究情緒節奏和戲劇張力的,還做不到同聊天AI問詢那樣透著理智克己的風格。不過,終究是沒有往昔淋漓盡致那股子勁兒了。別說線下攢個已婚已育中年女性聊天局有多困難了,就是拿著手機找對方聊天,現在也要思忖再三:她下班了還是在加班?輔導完孩子作業了麼?是不是正在帶孩子去輔導班的路上?我之前和伴侶因為這類事情吵過架,我現在問類似的問題會不會太敏感?
一場聊天局、幾個當事人、八百個“心眼子”。最後,還是閉嘴,算了吧。
為什麼中年人失去了分享欲、聊天欲——從曾經“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怡然自得、到如今發朋友圈自帶的一份遲疑和倦怠?
首先,當然是我們的人生重心變了。
年輕時,責任和負擔較少,有大把時間陪朋友聊天、聚會、胡鬧。但步入人生下一個階段後,生活節奏加快,責任也變重。白天被工作按頭、晚上被娃糾磨,一整天下來,腦子只想靜音、關機、清快取。聊天變成了一種需要掂量的事。
《三十而已》劇照
雖然諸多研究表明,成年人之間高質量的友情能顯著提升幸福感、緩解心理壓力,但現實往往是,哪怕是最重要的友情,也常常被生活的洪流擠到一邊。聊天邀約,最終輸給了“孩子作業寫完沒”“洗碗誰做”“幾點開家長會”這種中年人生FAQ。聊天的成本變得過高。
其次,中年人對他人的情緒和難題容納有限。
以前喜歡熱鬧、八卦、朋友圈裡的一點點波瀾也會讓自己獵奇的DNA跳動。但現在,中年人就像老僧入定,這些凡塵俗事只會讓自己感到疲憊。家裡的親戚找你說事情、朋友找你訴說、同事找你吐槽,你知道大多時候都是新瓶裝老酒,翻不出個新花樣。無非是長輩身體不好住院了、養生被騙了、婆媳不和了;朋友的熊孩子又作妖了、老公依舊不靠譜、自己快要失業了;而同事,罵領導、罵甲方,說了幾百遍的“要辭職”,最後還是乖乖去加班做PPT了。
中年人的情緒如儲水池,得先給工作、家庭、娃的輔導作業騰出空間,哪裡還塞得下別人的emo和drama?除非是真正要好的朋友,她發過來的那句“最近有點煩”你還想接,其他的淡如水之交,點個贊就當當回應、祈禱、祝福了。當一箇中年人,不再有精力處理別人的情緒風暴或複雜人際時,自然會選擇遠離那些總是帶來紛擾的朋友。不是我們變冷漠了,只是自我保護機制加強了。
而且,成熟的中年人,深諳“沉默是金、閉嘴顯貴”的道理。
前些日子,親戚群裡掀起了一場催婚表妹的運動。表妹年過三十、和男友戀愛三年多,倆人至今沒有結婚的打算。小年輕不急、爹媽長輩很上火,尤其是女方家庭。女兒這個年紀、有戀人不結婚、不生娃,比單身的更讓世俗難容。於是,群裡不知道誰起的頭,長輩們開始輪番上陣遊說。
《歡樂頌》劇照
眾說周知,長輩開口,先上價值、再講道理、最後給你出一張感情牌,一通操作下來,滿屏的小作文、外加幾十條60秒的語音。而以表妹一方為代表的幾個小輩,雖然勢單力薄,但也憑藉著年輕氣盛、能舌戰群儒。只有群裡的中年人,集體噤聲。我不知道那些中年人沉默的理由是否和我一樣:這個事哪有標準答案和正確答案?這個事長輩管得了?這個事小輩躲得掉家長的批判?這個事——和我有啥關係!
既懂得長輩的焦慮、又理解小輩的選擇、還事不關己,那我們中年人就當自己是進了曹營的徐庶,要有一言不發的覺悟。
總之,中年人與他人聊天的慾望,就像對飲,大多時候失去了當年大口吹瓶、豪情萬丈的興致——除非,你能夠遇到對胃口的人。能讓我消退的“聊天欲”從“沉默模式”切換到“暢聊頻道”的人目前只有一類:就是確實能給自己帶來新知見聞的人,我稱之為“知識型交流”。
當有人丟擲一段有營養的內容時,腦海中會迸發出“啊哈!”時刻,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真的假的?!”會有一種輕微觸電的小興奮,這是大腦分泌出的多巴胺在獎勵我們。
去年,我結識了一位略小我幾歲的鋼琴演奏家。她學古典樂科班出身、多年學琴背景、也有登臺表演的經歷。我們曾因為孩子一起學棋相識,最後倆孩子中途放棄學棋,但我們因為性格合拍、能聊到一起成為了新友。每週,我們會定期約吃中飯、或者喝杯咖啡,她和我講講古典樂的歷史、鋼琴的類別、音樂家的八卦,對我這個門外漢來說,就像生活打開了一扇新天窗。
更重要的是,這類吸收新知的交談會讓中年人覺得自己“還線上”。
看多了“30歲看不懂年輕人的梗”“35歲被職場淘汰”“40歲難就業”“人到中年只想擺爛和躺平”這樣的新聞,自己難免會有一種日暮西山、走向遲暮的心慌感——怎麼剛送走青春就迎來老年了?還在爬坡的路上、未登峰造極,就要被踢走滾下坡了?
《都挺好》劇照
James Hollis在《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一書中寫道: “中年,是一段從痛苦到意義的旅程。生活召喚我們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看待問題,解決年輕時的狂妄和膨脹,並教導我們區分希望、知識和智慧。希望通常基於可能發生的事情;知識是有價值的經驗之談;而智慧總是使人謙卑,永不膨脹。” 因此,中年人對知識和智慧的渴求——非職業性和功能性——可能比年輕時更渴望。此時,吸收新知能給我們帶來一種內心的安慰:我還沒有向這個時代和自己的人生繳械投降。
當然,我還期待另一類讓我有聊天慾望的人:是那些讓我在情緒上可以毫無偽裝、率真做自己的聊天夥伴。
不管是作為聽眾,還是傾訴者,跟這樣的人在一起聊天,就像開啟窗戶通風,自由舒暢。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表露自己的情緒和見解,無論是喜悅還是委屈,都能夠被理解與接納。這樣的溝通無需刻意剋制、隱藏真實感受,也不用擔心脫口而出的言語是否會令自己陷入難堪或不自在。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能萬年才能修得這麼一位讓彼此心意相通、又毫無負擔的友人吧。
在我心中,這種關係的典範,是比爾·蓋茨與他在湖濱中學時結識、後因登山遇難的摯友肯特·埃文斯;是《老友記》裡的“蠢萌”的喬伊和“無厘頭”的錢德勒,雖然看似不靠譜,卻始終是彼此最安全的情緒出口;也是《挪威的森林》裡的渡邊與永澤,二人在迷茫與孤獨中,用深夜宿舍裡的閒聊支撐著彼此走過一段難熬的人生階段。
《老友記》劇照
只是,上述這些典範要麼是學生時代的默契,要麼是人生初段的熱血結識,似乎與中年無緣。可中年,它兵荒馬亂、風雨交加、讓人心生無力,恰是一段需要傾訴和共鳴的時期。如果在這場兵荒馬亂中,我們能找到令自己輕盈的聊天夥伴,人生何其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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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初初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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