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斧頭幫”和“158家族”的美國高超

文 |底線思維
就在本週,“高超圈傳來噩耗”。美國海軍寄予厚望的“高超聲速空射進攻型”(Hypersonic Air Launched Offensive, HALO)反艦導彈,於4月10日因“預算限制導致效能無法按時達標”,專案被正式宣佈取消。

“當HALO被推到刑場時,它一定會想到25年前,‘快鷹’因為超支700萬美元就被槍斃的那個春天”
  28年前剛剛吞併麥道公司的波音,可不是現在這個波音,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麾下猛將如雲,但聞美國海軍想要一款比“戰斧”更適合打擊時間敏感型目標的高速導彈,便把之前與普惠等業界巨頭合作的一系列組合衝壓動力方案獻上,號稱最終產品是一個能塞進MK41垂髮的、“700磅(近320千克)載荷/700海里(近1300千米)射程”的“短平快”。
  想睡覺就來了枕頭,心花怒放的美國海軍便把這個價值800萬的“低成本導彈系統”的先進技術展示合同給了波音,要求在36個月內、也就是到2000年3月結項,屆時再授予實用化階段的合同,海軍希望到2005年開始裝備這種暫定名為“快鷹”(Fast  Hawk)的4倍聲速巡航導彈。
  “婚後”的第一年相當甜蜜,憑藉波音先前在這一領域的技術積累,“快鷹”的總體方案很快確定。其總體佈局非常大膽,採用無彈翼鉸接式佈局,儘可能充分利用MK41垂髮內空間;但為了實現低成本,“快鷹”的子系統大多數選用貨架產品,包括在耐高溫材料上也儘可能使用成本相對低、容易加工的英科耐爾合金(一類鎳鉻基合金)而非鈦合金,適當捨棄極限指標的同時,朝著後冷戰時代“用得起”的方向努力。

“快鷹”技術展示階段的總體佈局,前部為燃料艙和戰鬥部,透過萬向頭鉸接的後部助推器/衝壓發動機燃燒室實現“推力向量控制”
  1998年10月,美國海軍科學和技術工作小組將“快鷹”評選為“97財年最受好評的海軍先進技術展示合同”,按照計劃,1999年3月首枚原型彈就將組裝下線,開始飛行測試。然而1998年12月,在美英聯軍對伊拉克短短三天的“沙漠之狐”行動中,美國海軍就發射了325枚“戰斧”巡航導彈——至今仍是“戰斧”平均單日發射數量的記錄——這讓軍工複合體嗅到了擴大“戰斧”訂單狠賺一筆的契機,還在襁褓中的“快鷹”顯然被視作絆腳石。
  隨著1999年新年的到來,“快鷹”接連遭遇重創:首先是用於更新靶場裝置的700萬美元經費申請(現有裝置確實不適合用於觀測這種最大馬赫數4以上的導彈)以“嚴重超支”被拒絕,儘管波音與合作伙伴均認為,這筆經費並非是“先進技術展示合同”的一部分,並且將使得美國海軍今後的導彈測試專案也隨之受益;很快,五角大樓又以“看不出任何能將單價控制在20萬美元以下的可能性”為由,下令中止“快鷹”專案。

“快鷹”實用化階段的計劃佈局,預計基本型將作為一款陸攻巡航導彈使用,全程高彈道+末端俯衝攻擊,反艦型號預計將使用高低混合彈道,射程至少是陸攻型的一半
  於是在原本首枚原型彈應該開始飛行測試、36個月的合同還剩下整整一年的時候,“快鷹”就此成為歷史名詞。而在一天前——1999年3月24日,美國海軍“菲律賓海”號巡洋艦向南聯盟發射出第一枚“戰斧”,標誌著北約長達78天的野蠻轟炸就此開始。在這場戰爭中,美英聯軍消耗了218枚“戰斧”,哪怕它們打擊時間敏感型目標的能力並無進步,由最簡單的經濟學原理締造的“斧頭幫”,仍然讓任何取代“戰斧”的想法都顯得無比荒唐。
  “人類永遠在重複地犯著同樣愚蠢的錯誤”,很難說美國海軍2001年啟動“高速打擊導彈”(High Speed Strike Missile,  HiSSM)專案時,是否意識到了“快鷹”的真正死因,其實並不是技術問題。筆者能夠確定的是,在彼時的大洋彼岸,當鷹擊-12和鷹擊-91這兩個基於引俄技術而來的亞燃衝壓超聲速導彈專案走上正軌時,人們同樣正在緊張地關注著,從HiSSM到Hyfly(經常被翻譯為“高飛”)的美國海軍超燃衝壓高超聲速巡航導彈。

當年“高飛”的這些圖片,不僅出現在軍事雜誌上,也出現在很多學術期刊上
  2002年5月,作為波音在“高飛”專案中的重要合作伙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應用物理實驗室在風洞中成功完成了模擬馬赫數6.5、模擬高度27400米的“高飛”雙燃燒室衝壓發動機(Dual  Combustion Ramjet,  DCR)點火測試。然而,當這些堪稱優秀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推動著“高飛”實現一個又一個里程碑時,2003年2月鮑威爾在聯合國大會上揮舞的那管“洗衣粉”,卻使得這種在後冷戰時期的美國頗為少見的進取精神,顯得十分可笑。
  不到一個半月的“伊拉克自由”行動期間,又有802枚“戰斧”從美英兩軍的艦艇上發射到伊拉克的沙漠深處。2004年,能夠在發射後更改目標的“戰斧”Block   IV形成初始作戰能力,這讓五角大樓裡的“斧頭幫”更為理直氣壯:只要能夠更改打擊目標,“戰斧”飛得慢就不是問題,在打擊伊拉克這樣的對手時,總有儍到不會動的目標留給它;而“高飛”飛得那麼快,如果發射後需要更改打擊目標,它來得及反應嗎?

當熱愛和平的人們感慨,美國每次發動戰爭打出的“戰斧”究竟價值幾何時,想必也是“斧頭幫”彈冠相慶的時候
  所以,儘管“高飛”使用和“戰斧”相同的JP-10燃料,並且在2005年的確實現了“高飛”:8月,在F-15E上的發射試驗、驗證了彈載助推器能夠將“高飛”加速到3馬赫;同年12月,在“獵犬-獵戶座”兩級助推火箭的幫助下,“高飛”的DCR成功啟動,並在19200米高度以1615米/秒的速度飛行了15秒;但在“斧頭幫”看來,這不過是波音與海軍鼓搗的某種“浪費金錢的小玩意兒”而已。
  人們後來為“高飛”撰寫墓誌銘的時候,總會把2007年9月和2008年1月兩次飛行測試的失敗列為主要原因,但如果這份墓誌銘在2024年3月11日——美國空軍的高超聲速導彈AGM-183A(ARRW)的一命嗚呼之後重新修訂的話,必須解釋清楚一個問題:10次試射中成功次數“多達2次”的ARRW能從2018年騙到2024年,那麼讓“高飛”在2008年之後就事實性死亡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所以,當2009年“高飛”原定的第三次飛行測試被無限期取消,同時美國國防高階研究計劃局(DARPA)“欽定”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承接“遠端反艦導彈”(LRASM)時,比起跳著腳去美國政府問責局(GAO)告狀的雷神公司,波音公司與合作伙伴普惠公司二話沒說,轉頭就在X-51專案上創造出包括以馬赫數5.1飛行210秒在內的一個又一個世界紀錄。

X-51,可能是波音留在人類航空航天尖端科技史上的最後高峰
  當然,到了2011年1月LRASM的演示階段合同公之於眾的時候,雷神公司的跳腳理由的確非常充分:合同規定,亞聲速構型的LRASM-A只需兩次空射演示,而超聲速構型的LRASM-B除了空射之外,還包括4次結合MK41垂直髮射裝置的艦射演示。按照某種邏輯,美國海軍未來如果多買一枚LRASM-B,就要少買一枚“戰斧”。所以很難說,當2012年1月DARPA以“風險較高”為由,要求洛馬停止LRASM-B的研發時,背後有沒有“斧頭幫”的身影。

雖然“高飛”與LRASM-B的“孃家”勢不兩立,想象圖倒像是一個師傅畫的
  然而這時候的洛馬,已經是F-35時代的洛馬了。
  2012年10月,五角大樓又以“降低風險研究”為名,授予洛馬一份補充合同,確保LRASM-A能從MK41中發射;在雷神公司看來,頗有一種“斧頭幫”關鍵時刻也靠不住的淒涼。倒是同年12月,美國海軍航空系統司令部對此提出異議,認為這一能力完全可以用“戰術戰斧”實現,由此開啟了2014年美國海軍的“進攻性對面作戰”(Offensive  Anti-Surface Warfare, OASuW)競標這個新坑。

為了能夠相容“魚叉”的傾斜發射管,艦射版LRASM使用的MK-114助推器顯得頗為湊合,但也表露了洛馬公司的野心
  OASuW的所謂“增量1”,其實就是“新時代反艦戰斧”與艦射LRASM之戰。此時對於背後操盤的五角大樓來說,海灣戰爭以來30年,“斧頭幫”已然有些尾大不掉,需要一個夠分量的“新堂口”與之抗衡,而藉由美國空軍新一代空地導彈JASSM/AGM-158發展而來的LRASM/AGM-158C可謂正逢其時,不可能為了維護“斧頭幫”而傷了“158家族”的銳氣。
  正如電影《追龍》中,港英當局不斷丟擲新的甜頭,吸引香港黑社會幫派逐利廝殺那樣,五角大樓同時丟擲了OASuW的“增量2”。這個明確為瞄準2024年之後的“大國競爭威脅”的招標專案,要求洛馬和雷神提供一款可由F-35C和F/A-18E/F使用的吸氣式高超聲速導彈,至少“高超聲速空射進攻型”(HALO)這個新名頭,比拗口到根本沒法讀的OASuW強太多。
  然而問題來了,一方面HALO被定位為美國海航的“爭氣彈”,誓要在2028財年形成初始作戰能力,與“朱姆沃爾特”級驅逐艦和“弗吉尼亞”級核潛艇上部署的“常規快速打擊”導彈成為對抗我軍的“一滑一吸”高超組合;另一方面,在這個領域有著幾代型號技術積累的波音公司,卻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競爭行列之外,而且理由看上去非常充分——2023年深陷從軍機到民機各種醜聞的波音,還是1997年那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波音嗎?
  相信讀者們看到這裡也心下有數,波音成了這樣的波音,真的只是波音自己的問題嗎?

其實波音聽聞HALO競標之後,也拿出了“先進超聲速衝壓推進”(SPEAR)和“Hyfly-2”兩個不同的設計;然而可能是因為波音沒帶果籃上門,美國海軍沒有在任何官方資料中提及HALO競標還有波音的事兒
  回到HALO專案本身,從2014年OASuW的“增量2”出爐,到2023年3月才命名為HALO,並授予洛馬和雷神初步開發合同,中間9年啥也沒幹,哪裡像是一個“爭氣彈”該有的樣子?假如HALO的真實定位,其實只是一個用於安撫雷神“不如我們重新來過”的“胡蘿蔔專案”,那麼2023年4月,美國海軍無人機與打擊武器專案執行辦公室主任泰德福德對HALO這個“高超”根本“高不起來”(馬赫數只有4)的評價,乃至今天的命運,也就十分合理了。
  對於已經在DARPA的HTV-2專案中明白“高超”不是“說高就高”的洛馬公司來說,HALO的倒掉無足輕重,無非是浪費了做幾幅渲染圖的工夫而已。反正美國海軍在HALO倒掉的同時,明確了還是要繼續改進發展LRASM的大方向,只要“158家族”興旺發達,美國海軍“高階反艦戰力”多一塊少一塊與我何干?

只要對營銷有利,“一彈滅一國”什麼的,這都小意思
  對於雷神公司來說,即使不算2020年擊敗洛馬中標的AGM-181核彈頭巡航導彈,有空軍的“高超獨苗”HACM兜底,“戰斧”的反艦型去年開始也回到了海軍的核潛艇上,隨著美國近期對胡塞的轟炸,使得“戰斧”的歷史總消耗量即將突破3000枚大關(打靶測試超過550次,實戰發射接近2450次),錢也賺了、氣也出了,HALO是什麼?好吃嗎?
  所以,當軍工複合體已經發展到“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的時候,對自身盈利最有利、而非對軍隊提升戰鬥力最有利的研發生產格局自然會形成。當五角大樓裡的戰爭最終造就出“斧頭幫”和“158家族”這兩個相互制約的堂口時,彷彿每個人都相信,“只要五角大樓讓兩大家族聯手,東大無非土雞瓦狗”;在由此產生並固化的“亞聲速隱身反艦導彈一神教”面前,從“快鷹”到“高飛”到LRASM-B再到HALO,美國海軍的衝壓動力反艦導彈,註定修煉幾世都成不了正果。

大洋彼岸的“我全都要”,一大原因正是因為看到美國至少在透過“PPT強國”等方式不斷嘗試新構型,由此延續了多少年來“瞄準強敵猛加油”的使命慣性
  就像筆者之前打趣的,“美國陸軍一覺醒來發現手裡還是40年前那些玩意兒”那樣,1985年,美國空軍和海軍航空兵唯二的超聲速空面打擊武器是“標準”(AGM-78)和“哈姆”(AGM-88B),到了2025年,還是“標準”(AIM-174B,這款“空射標6”很可能也具備一定對面打擊能力)和“哈姆”(AGM-88E/G)。不過從“存在即合理”的意義上說,“標準”和“哈姆”能在“亞聲速神教”的美軍航空兵裡守住一畝三分地,也能看出美軍的某種思維定勢。
  2024年,美國空軍開始列裝諾格公司基於AGM-88G研製的,加大戰鬥部重量、可攻擊目標更多的“防區內打擊武器”(Stand-in  Attack Weapon,  SiAW);同年4月,洛馬公司競標SiAW專案的“灰鯖鯊”(Mako)導彈模型亮相美國海軍聯盟主辦的“海空天裝備博覽會”;這些本質上是某種小型空射彈道導彈的“準高超”,由於可以塞進F-35A/C的彈艙,反而有了能夠改變美軍裝備現狀的希望。

對於美國高超界來說,SiAW和“灰鯖鯊”的登堂入室顯然是一種“認栽”;但對於美軍航空兵來說,可能反而是務實一點、放下架子的開始
  總之,在HALO下馬之後,美國僅剩陸軍“暗鷹”(LRHW)、海軍CPS彈道導彈和空軍HACM超燃衝壓巡航導彈三個高超專案仍然存活,“特朗普1.0”時期企圖透過大幹快上八大高超,實現對我軍同類項目追趕乃至超越的計劃,已然失敗。即使SiAW和“灰鯖鯊”能夠列裝,對於美國來說,等於承認在這一領域只能居於跟隨地位、而非引領地位——好像真的沒法“贏”了。但對於軍工複合體來說,輸的最多隻是美軍而已,他們仍然在“贏”。
  如今回頭再看被視作“舔狗工程”的美國空軍六代機專案——波音F-47,焉知波音不是在這幾十年間看透世態炎涼之後,“舔川一念起,剎那天地寬”的結果?憑藉冷戰年代的投入與積累,以美國在後冷戰時期從未有過的智慧與勇氣,波音研製出了曾讓對手仰望不已的“高飛”與X-51,最終還不是給雷神與諾格聯合承包的HACM(現在“爭氣彈”的稱號也該轉到它頭上了)做嫁衣?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