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適於所有時代的人”——紀念托馬斯·阿奎那誕辰800年

義大利福薩諾瓦修道院的阿奎那浮雕。G.K.切斯特頓在《阿奎那傳》(Saint Thomas Aquinas: "The Dumb Ox")一書中說,阿奎那在臨終前,要求身邊人為他從頭至尾朗讀所羅門的《雅歌》,足見他並非不重宗教之情感或浪漫維度的人。
■ 趙 琦

阿奎那是調和古典哲學與中世紀價值觀念衝突的融合大師,更是連線中世紀與現代文明的思想橋樑。

三個博士尊稱

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生於1224/1225年,逝於1274年。阿奎那代表中世紀西歐哲學的最高思想成就,被尊為西方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2024至2025年既是他誕辰800年,也是其逝世750年的紀念。阿奎那出生在13世紀的西西里王國,即今羅馬以南約一百公里的洛卡塞卡(Roccasecca)。他出身於名門望族,卻不顧家族反對,加入當時以清貧著稱的道明修會。憑藉卓越的學術成就,他最終成為巴黎大學的傑出教授。

阿奎那在身後贏得了三個尊稱——天使博士、共有博士與人類博士。“天使博士”是對其高尚品德和精深學問的嘉獎,“共有博士”表彰他在融合古典哲學與中世紀宗教信仰方面的卓越成就,而“人文博士”則是最晚近賦予的(1999年),以讚譽阿奎那的思想對人類多元文明的包容性和影響力。
阿奎那的哲學體系博大精深,覆蓋了本體論、認識論、法律與倫理、社會結構、宗教信仰、政治哲學以及自然哲學等多個領域。他的學術成就堪稱人類思想史上的奇蹟,他幾乎整合了13世紀西歐所有可獲得的思想成果,包括古希臘、中世紀、伊斯蘭和猶太哲學的精華。

他在不足五十年的生命中,創作了四十多部作品,總字數超過八百萬字。他的作品深邃而全面,文風簡潔明瞭。其中既有對現有神學和哲學文獻的深入評述和辯論,也有極具原創性的著作,如《存在與本質》《論惡》和《論德性》等。

阿奎那的影響力跨越時代,他的哲學思想被稱為“托馬斯主義”。當代著名道德哲學家麥金泰爾在其著作《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中高度評價阿奎那,認為他的道德理論代表了歐洲最完備的道德體系,超越百科全書派和譜系學。作為天主教教會的理論權威,阿奎那的思想至今影響著全球數億信徒。此外,他對文藝復興和現代文學也有深遠的影響,如但丁在《神曲》中就借鑑了阿奎那的諸多理論。
阿奎那的思想貢獻頗多,其中最為顯著的有兩項。一是將亞里士多德的古典哲學與中世紀的信仰傳統融合,二是為西方文明從中世紀過渡到現代世界提供了思想基礎,是西方文明的思想橋樑。

調和亞里士多德哲學與中世紀信念

在12至13世紀,亞里士多德的眾多哲學文字在西歐重現。如何解釋這些與中世紀主流價值迥異的哲學文字,當時的思想家分歧嚴重。一種思潮主張拒斥亞里士多德的理智主義哲學,以捍衛中世紀的神學信仰。與此同時,巴黎大學盛行另一種思潮,即肯定亞里士多德哲學的真理性。以西格爾(Siger de Brabant)等人為代表的拉丁學者受到伊斯蘭思想家阿維羅伊(Averroes)的影響,將亞里士多德的理智主義哲學看作與神學並行不悖的另一種真理體系。然而,這兩種立場都沒能調和古典哲學與中世紀價值觀念之間的衝突,也無法真正安置亞里士多德的理智主義哲學。

面對這一挑戰,阿奎那採取融合的策略,他將亞里士多德的古典哲學與中世紀的信仰傳統相結合,以期發揮古典哲學的最大作用。他不僅評註了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尼各馬可倫理學》《物理學》《政治學》《論靈魂》等重要著作,也借鑑其哲學框架表述自己的原創性思想。譬如,就倫理學而言,阿奎那借鑑了亞里士多德的德性理論框架,以幸福作為人類行為的終極目的和道德理論的出發點,卻發展出獨特的自然法與德性理論。
阿奎那不僅吸收了古典理智主義哲學的框架,還將特殊的中世紀信念闡釋為哲學化的觀念,讓地域性的西歐價值觀念以更為普遍的理論形式流傳開來。以道德思想為例,中世紀最重要的道德觀念是一神教的愛觀,它倡導以人為目的的無條件的愛。而古典哲學則推崇以少數人為物件的親密的友愛。不同於其他思想家嚴格區分兩者,阿奎那大膽地將世俗的友愛同中世紀的神學美德“愛德”結合,創生出一種以所有人為物件的普遍的友愛理論。由此,中世紀的“愛”的觀念得以在近現代的世俗社會登堂入室,成為法國大革命乃至整個近代西方博愛觀念的思想基礎。

為歐洲的思想解放鋪平道路

阿奎那的理論工作為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奠定了思想基礎,成為西方文明從中世紀邁向近現代的重要橋樑。然而這一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在阿奎那身處的13世紀,邏輯學以外的亞里士多德哲學、猶太和伊斯蘭的新文獻首次得到研究,加之紙張取代昂貴的羊皮紙與牛皮紙,書籍製作成本降低,西歐思想界迎來了短暫的開放與繁榮期。阿奎那去世後,天主教會的保守勢力抬頭,新思想受到遏制。在1277年的“大譴責”中,阿奎那的一些觀點受到天主教會批評,幸運的是阿奎那的支持者們阻止了這一譴責的擴大化。1323年,阿奎那被封為聖徒,教會公開宣告任何違背阿奎那教導的譴責都不具備效力,這意味著阿奎那的工作獲得了主流的認可。
進入15世紀,經院哲學衰敗,理智主義的哲學逐漸掙脫中世紀的信仰傳統,一神教信仰蛻變為西方文明的底層邏輯和潛在價值。如果沒有阿奎那對古典理智主義哲學的消化吸收,這一過程可能會更加緩慢和艱難。阿奎那不僅為歐洲的思想解放鋪平道路,也為西歐文明保留了自身的文化精髓。他的工作使得西歐中世紀的一些積極價值觀念,得以在世俗化浪潮中存續和發揚。他對至善的追求、對存在的洞見,對人本身的愛與尊重都以哲學的方式得到證成。正如學界評價的那樣,“托馬斯在他的教導中提出了新的問題,發明了新的方法,使用了新的證明系統”,這些創新讓中世紀的舊思想呈現出新氣象,從而使得他的哲學超越其所處時代。

“總是願意接納各種不同文化的價值”

儘管無可避免帶有中世紀的時代烙印,阿奎那的思想具有獨特的當代價值。有哲學家曾深刻地指出,“認識阿奎那就等於認識了中世紀最好的、最有能力的,而且最具現代性的心靈,因為托馬斯既是超時的又是合時的,他適於所有時代的人。”正是因為具有這種合時性,中世紀之後的托馬斯主義經歷了多次復興。
16至17世紀,托馬斯主義在南歐復興,哲學史稱之為伊比利亞運動。到了19世紀,托馬斯主義進一步發展,其調和西歐中世紀與古典文明的貢獻得到有史以來的最高評價,世界各地紛紛設立托馬斯研究機構。20世紀以來,托馬斯主義展現出多元化的發展趨勢。既有嚴守阿奎那本人思想的研究,諸如嚴格的托馬斯主義;也有區域性性的理論研究,諸如形而上學、先驗的托馬斯主義;還有同當代哲學對話的阿奎那研究,諸如歷史驅動的托馬斯主義和分析的托馬斯主義。今天,也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參與到對阿奎那哲學的研究中來——不僅探討其豐富的思想,還對其進行跨文化的比較研究,形成獨具中國特色的托馬斯主義研究。
阿奎那的研究者來自不同的地域和文明背景,但他們都能從其思想中汲取精神養分,這得益於阿奎那思想的包容性。正如“人文博士”讚譽所彰顯的,“阿奎那總是願意接納各種不同文化的價值”,他教導我們“如何發現關於人類之善的真理”。儘管不曾直接遭遇中華文明,阿奎那對人性和自然的尊重為當代中國學者研究和借鑑他的思想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阿奎那的思想與儒家和東方思想之間存在親和關係。他是極少數贊成“愛有等差”的西方思想家,其道德哲學將共同體而非個體、將愛而非理智作為道德的基礎,這些理論同中國社會和傳統文化具有較強的共鳴。有東西方學者將阿奎那的德性理論與孔孟的道德觀念進行比較研究,也有學者將阿奎那同朱熹做對照研究。作為西方文明曾經的思想橋樑,阿奎那在今天也不啻為一座東西方文明的橋樑,他不僅讓我們更好地理解西方的傳統與現代,也讓西方更好地讀懂中國。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本文原刊於《文匯報》2025年1月12日第8版“文匯理論·學人”。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