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神話的悲劇，⼈們欣賞衝突和⽃爭，欣賞⼈物在衝突中展現出來的複雜⼈性，從古希臘的雕塑和史詩中，⼈們就沉醉於拉奧孔、普羅⽶修斯在巨⼤衝突瞬間中迸發出的悲劇之美。
⽽在尼采的《悲劇的誕⽣》中，也提出悲劇是⽇神和酒神的結合，酒神狄俄尼索斯象徵情緒的激動、亢奮，是⼀種痛苦與狂喜的迷醉。
“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靈本身，感受到它的不可遏制的⽣存與亡和⽣存快樂。”
型別電影的敘事中，衝突性是深⼊創作者和觀眾的集體潛意識中的。⻄⽅神話中戰爭是永恆的主題，你死我活，⼀個⽣命的存在必須建⽴在另⼀個⽣命的消亡之上，⼀種力量的新⽣必定會有另⼀種力量的消亡。這種此消彼⻓的衝突和⽭盾構成了好萊塢電影的敘事動⼒。
結合了古希臘悲劇美學和美國⼼理學家⻢斯洛提出的⼈⽣五⼤需求理論，即：⽣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我實現需求。
電影《角鬥士》劇照
好萊塢將故事中的衝突設定為多層次的，類似空間的衝突建置，筆者把它⽐擬為像⽯⼦打在湖⾯上蕩起的漣漪，⼀層⼀層地向外延伸。
最內在是⼈物和⾃我內⼼的衝突，第⼆層是⼈與⼈之間的倫理秩序的衝突（包括⼈和⾎親家庭的親情衝突，⼈和其他⼈愛情友情的衝突），第三層是⼈和國家社群團體的衝突，第四層是⼈和⾃然歷史程序的衝突，第五層是⼈和命運的衝突，和宇宙意志的衝突。
筆者在此將這種多層次的衝突設定稱為衝突漣漪，這種衝突漣漪往往透過前期的鋪排和設計，在決定性的瞬間迸發出如同拉奧孔雕塑般的，多層次的戲劇張⼒，讓觀眾產⽣尼采提到的“痛苦與狂喜交融的迷狂狀態”的悲劇美感。
諾蘭的電影《奧本海默》就⾮常嫻熟地運⽤衝突漣漪理論，描寫出⼀個複雜多⾯的科學家⾯對重⼤歷史事件的艱難抉擇。
有趣地是，電影⾥直接在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對話場景中運⽤了湖邊漣漪的視覺意象，並且將這次會⾯分別⽤⿊⽩和彩⾊和不同視⻆多次展現出來，結構了全⽚的敘事架構。
湖邊漣漪不僅對應了原⼦彈的鏈式反應，也映照了奧本海默⼀⽣的鏈式反應，讓整個故事結構顯得⾮常巧妙。
第⼀次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的會晤是以施特勞斯的視⻆，兩⼈遠遠地在湖邊短暫談話後，愛因斯坦⽆視施特勞斯，獨⾃離去。
這⼀個短暫的情節點燃了施特勞斯的妒⽕，⼤科學家與事業如⽇中天的奧本海默侃侃⽽談，卻對作為原⼦能委員會⻓官的⾃⼰視⽽不⻅，這種蔑視成為了⽇後施特勞斯構陷奧本海默的⼀顆種⼦，成為了奧本海默接受曠⽇持久的審判的前提。
同時，這個看似⽆關緊要的場景也給觀眾設下了⼀個謎題，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到底說了什麼？讓愛因斯坦⽆視施特勞斯，獨⾃離去？
時間回到奧本海默在研發原⼦彈中，⼀個算式讓他⼀度以為原⼦彈的鏈式反應可能會毀滅全世界，他帶著算式再⼀次與愛因斯坦⻅⾯，詢問他是否該繼續做下去，愛因斯坦表示⼈類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你只能往前⾛，如果算式出來結果是會毀滅世界，你就要與納粹分享這個結果，這樣兩⽅都不會去毀滅世界，並且滿含深意地⽤⼀句雙關語“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揭示了奧本海默與歷史程序的衝突，是歷史把他推到了這個關鍵的時刻。
第三次奧本海默與愛因斯坦在深夜遇⻅時，奧本海默正深陷間諜醜聞，被千夫所指。愛因斯坦頗有深意地表示，如果這個國家這樣對你，不如離開。奧本海默則痛苦地表達出他深愛著美國。
寥寥數語，揭示出兩⼈對個體與國家社群團體的不同態度。愛因斯坦超然於意識形態，他早就意識到即使國家和意識形態不同，⼈類的劣根性是相同的，但奧本海默本身卻糾結於愛國主義並因此感到痛苦，個⼈與國家的衝突再⼀次達到極點。
電影結尾，諾蘭設下的謎題終於解開，愛因斯坦以神之視⻆說出了他對奧本海默的“神諭”：
“有朝⼀⽇，當他們對你們折騰夠了，他們會為你奉上三⽂⻥和⼟⾖沙拉，讓你發表演講，再給你頒發個獎章。然後他們會拍著你的後背說，你所做的⼀切都被原諒了。不過請記住，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他們。”
⽽奧本海默則沉浸在更深的內⼼⽭盾痛苦之中，“還記得我曾經帶著計算結果來找你，我們以為原⼦彈的鏈式反應會毀滅世界嗎？”
隨著鏡頭推向奧本海默的經典的悲天憫⼈的臉，他說出了整個⽚中最重要的臺詞，“我相信我們做到了。”
⽭盾的漣漪直指奧本海默內⼼的掙扎，也是本⽚最強烈的核⼼衝突：他成為了釋放出毀滅性武器的⼈，原⼦彈本身沒有毀滅世界，但是⼈⼼的⿊洞，嫉妒、貪婪，以及對⼤規模殺傷性武器⽆窮的探索和軍備競賽終將毀滅世界。
奧本海默採訪畫面
四段與愛因斯坦⻅⾯的⽚段，敘事上實際的時間順序是⼆三⼀四，諾蘭刻意把時間線打亂，卻讓⼈物的戲劇衝突像漣漪⼀樣，⼀次⽐⼀次強，⼀次⽐⼀次向⼈物內⼼進發，這也正是諾蘭如此排布故事素材的原因。
正是這樣的設計，讓故事在由⼈⼼內宇宙，向外部宇宙的進發中，衝突擴充套件升級，逐級迭代，由點到⾯，最終實現的結構性⾼潮，才在⽚尾達到如同原⼦彈爆炸般的⼼理震撼。
（本文節選自《型別電影命運敘事策略——古希臘戲劇“命運觀原型”對映分析》）
作者丨楊蕊
北京電影學院⽂學系副教授
運營統籌丨馬東西
「注：本文部分圖片來源於豆瓣及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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