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追了個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想起了我的爸媽和我的記憶。
劇中女主角很小的時候，媽媽因病去世了。但她一直記得媽媽拍著她的背唱催眠曲的感受，所以當她難受的時候，她會要自己的丈夫輕輕地拍自己的背唱那首媽媽的催眠曲。
我也有些永遠難忘和父母有關的記憶。
我從小在夏天炎熱冬天冰冷的南方長大。大部分 70 後的成長記憶裡，空調都是不存在的，吊扇、檯扇、落地電扇也都沒有普及。南方也沒有暖氣，取暖基本靠抖。
夏天來臨，全家睡在客廳唯一的吊扇下面的涼蓆、竹床上，每個人再人手一把蒲扇。為什麼有吊扇還要蒲扇？首先因為吊扇並不能覆蓋整個客廳。其次，蒲扇可以趕嗡嗡嗡吸血的蚊子。
我年紀小，常常睡在媽媽旁邊。媽媽的蒲扇不扇自己，常常對著我扇風。有時半夜我被熱醒，發現媽媽雖然已經昏昏入睡了，在黑暗中她的手還在搖著蒲扇，對著我的後背。
我一直不知道這是我媽媽的奇門絕技 – 在睡夢中還能對小兒子搖著蒲扇 – 還是這是天下媽媽都會的基本功。我一直到現在，都能浮現出少年時在南方悶熱的夏夜裡，黑暗中媽媽那無聲的蒲扇為我搖動的場景。
從讀大學開始，每年寒暑假從上海回家都是坐火車，火車到站永遠是早上，南昌火車站永遠是人山人海。去火車站接我的永遠是爸爸和哥哥，媽媽在家做飯，哥哥有力氣幫我提行李。
爸爸在出站口大聲喊我的名字。其他在出站口接人的，也都此起彼伏地喊著各種名字。嗯，那是一個沒有手機更沒有微信，溝通基本靠喊的前前前 Web 3 / 區塊鏈 / 大模型 AI 的前網際網路和前智慧手機的遠古石器時代，但也不過是 20 年前。
我的記憶裡，爸爸每次站的地方都很有策略。既不在出站口的最裡面，也不在出站口的最外面，他和哥哥會站在出站口當中的側面。因為出站口是個小上坡，有坡度。我從出站口出來的時候，抬頭仰望掃視一下當中站立的人群，基本上會看到爸爸和哥哥，同時會在嘈雜的人群中聽到爸爸竭盡全力的呼喊。
我現在的記憶裡，還能浮現出爸爸大聲呼喊我的全名的嘶啞，和他日漸灰白的頭髮，以及他接到我之後平靜面容下的平安喜樂。這些，當然我年輕時不懂，是我自己有了讀大學的孩子，每次送她去機場返校和去機場接她回家休假之後，才突然醒悟的。
去年十月，我再次聽到父親對我全名的大聲呼喊。那天，我陪父親去醫院年度體檢。醫院離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父親行走不便，我原本計劃打車。但南昌全城都在搞所謂雨汙分流，整個城市開挖管線，計程車完全無法進入我們小區，於是我和父親決定坐地鐵，也就兩站路。
地鐵一到站，多年不在父母身邊也很少陪父母坐公交的我，完全忘記了父親行走遲緩，我按照自己的速度行走，就要在人群裡和其他乘客一起上自動扶梯了。這時候我聽到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從站臺上傳來，喊的是我的全名。
我回頭一看，站臺上已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我的老父親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神情頗為惶恐。我趕緊奔回父親身邊，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向父親道歉。
父親說，車站裡這麼多人，剛才我沒看到你，我好害怕好擔心，不知道你去哪裡了。父親雖然沒有責備我，但我恨不得自己踢自己，自問：你都五十多了，你還不知道爸爸老了，出門走路要慢點，要在他身邊照顧好他啊？！
人上了一定年紀，總是對過去的事情記憶深刻，而對眼前的事情記憶模糊。幾周前我和妻子女兒出門旅行，我和妻子在女兒面前嘻嘻哈哈地說著女兒小時候的各種童年趣事。
二十多歲的女兒沒打哈欠，但也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總是說我小時候的事，不如你們回家兩個人自己去說？你們要不要問問面前的我最近有哪些事？
我像夢中人一樣忽然驚醒。我在想，這些年我每次回家看父母，他們腦海裡是不是也一直浮現著我童年和少年在他們身邊的那些事，而對面前這個剃著小平頭、留著絡腮鬍、嚴肅冷靜、有妻有女的中年男子覺得有點生疏，想問我最近的生活，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而多年漂泊在外的我也不知千頭萬緒，從何道來？
我和父母有個微信群。在 2022 年媽媽八十歲生日之前，她在微信群裡很活躍，常常轉發單位退休群裡的各種人生雞湯、圖片和一些我看來純屬謠言的文章。那時我常常勸告媽媽不要再轉發了，媽媽有時還很生氣和悶悶不樂。
2022 年夏天媽媽突然生病、住院並手術之後，再也不能獨立行走和生活自理，平時坐在輪椅上。曾經有好幾個月，媽媽在微信上不僅停止了轉發，甚至連一行漢字都不能發出，只能發一些奇怪的符號，最後連符號都發不出了。我突然意識到了媽媽每天能在微信群裡轉發各種雞湯文字，對我來說，是多麼幸福。
突然有一天，媽媽在微信上給我發了一行基本完整、詞句達意的文字，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從那天開始，媽媽的健康逐步恢復了。雖然無法達到以前的地步，至少能時不時在微信上保持文字聯絡，我已經很感恩了。
每次和媽媽影片的時候，媽媽總有一句話 “兒子，媽媽有萬語千言，就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我總是鼓勵媽媽，“媽，您就用微信寫給我吧。” 去年我回家，給爸媽各買了一本筆記本、一支筆，希望爸媽有時間有心情，用紙和筆給我們留下一些文字。
爸媽是 1967 年結婚的，到今年結婚已經 58 年了，超過了半個世紀。我和妻子是 1997 年結婚的，到今年也快 30 年了。養兒方知父母恩，結婚才懂愛之深。
這篇文章寫下來，祝願我的爸爸媽媽身體健康，苦盡甘來。也希望天下的父母、夫妻都天長地久，平安喜樂。
（寫在我和妻子結婚 28 週年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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