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班,不上學,賣房子,去航海|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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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廖宇彬
編輯 荊欣雨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看月亮的男人,娜拉,和他們的孩子
四十八歲的翟峰一生中曾完成兩次壯舉,且都是在他三十五歲後完成的。
十三年前,他從山東鐵路局辭職,賣房買船去環球帆船航海。大海瞬息萬變,翟峰是自學成才的船長,他手握海圖,制定航線與軌跡,操縱一艘年歲悠久的二手帆船遍歷東南亞,橫跨印度洋。
十年前,親歷過海洋的廣闊後,翟峰把雄心投向天空,他想知道,俯瞰世界是什麼感覺?他決定挑戰三角翼環澳洲飛行——這是一種擁有三角形狀懸掛翼的小飛機,操縱難度遠比傳統飛行器高。
飛行時,他痴迷於追逐動物,跟在鳥群后飛,低空飛行追逐袋鼠、牛群、馬群、鱷魚和鯨魚,觀測它們的本能反應,感受大自然的召喚。環澳全程兩萬公里,儘管飛到9000公里時突發飛行事故,專案又迫於資金壓力終止,但也算得上是一項壯舉。
一箇中年男人辭職、賣房、去看遠方,不難想象,這是一個男人決定不要六便士,去看月亮的故事。不同的是,他沒有獨自出走,而是和“娜拉”一起,也就是她的妻子宏巖。在船上,宏巖是大副,航海同樣使她逃離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和家庭主婦的生活。哦對了,他們的女兒馨馨也在這艘船上,並擔任水手,馨馨在海上長大、接受教育,沒有經歷過高考。這場離經叛道的冒險,由一家三口共同完成。
十年過去了,這個航海家庭如今分居各地,翟峰在惠州,宏巖在山東兗州,馨馨在馬爾地夫。一家人的聯絡仍然緊密,他們會每天電話分享彼此身邊的新鮮事。
我在惠州雙月灣見到了翟峰,他穿著簡單的T恤和運動褲,身材健壯,有著明顯的運動痕跡,眉眼溫和,但講到興起之時,他會手舞足蹈,提高音量,激動地大喊“對!就是這個”,彷彿重新成為在海上掌握方向的船長。

在2012年的山東小城兗州,一家人辭職賣房去航海,聽起來跟“上火星”、“登月球”沒什麼區別。馨馨記得以前她給同學講家裡自駕東南亞的故事,但沒人能理解她在說什麼。她告訴同學“我要去航海”,周圍人大笑:馨馨又在吹牛了!辦完休學手續,媒體發出報道,朋友們才意識到,這是真的。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山東家庭。翟峰和妻子宏巖在同一個鐵路大院長大,畢業進鐵路是所有人預設的軌跡。在宏巖的記憶裡,翟峰是最典型的理工技術男,經常沉浸於自己的思維世界,有時她耳邊聽著翟峰講國際形勢,腦中卻盤算還有哪些家務沒做完。
婚後一年,女兒馨馨出生。翟峰經常出差,在外地一待就是半年。宏巖在家過著朝九晚五的日子,無需思考,只需和周圍人一樣,每天上下班,照顧馨馨,完成家務,保證父母孩子身體健康,她找不到什麼屬於自己的時間。
至於馨馨,未來的軌跡也一眼到頭:她會像他們一樣長大,在同一所學校讀書,畢業進入鐵路後成家,一輩子生活在小縣城裡。
但在一些生活的縫隙中,翟峰試圖帶領全家人衝破這種常規。
這是一個前衛新潮的家庭。在十多年前的山東小縣城,當胡桃木仍是主流偏好,翟峰家已經粉刷得五顏六色,門是純白,每個房間的顏色都不相同,馨馨擁有藍色的天花板,翟峰買了黃色冰箱,每一個來做客的朋友都不理解,家裡怎麼能像幼兒園?
這還是一個民主的家庭。馨馨從小就能直呼翟峰和宏巖的名字,他們彼此平等,相處模式更像朋友。不論馨馨能否聽懂,面對重要選擇,他們會召開家庭會議一起討論。家裡的錢也是公用的,每月發工資後,翟峰和宏巖會從銀行取錢放在抽屜裡,小錢自取,無需解釋原因,宏巖買衣服,翟峰買電影DVD,馨馨買玩具都很自由,大專案的支出需要商量。
這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家庭。翟峰和宏巖都沒有存錢的習慣,只要有錢,他們都會投入旅行或購買新東西,比如一個螢幕更大的高顯示率電視,用來放電影。在縣城,翟峰總是第一個走出去的人。他帶著一家人自駕去雲南,恰好那年有寒流,昆明很冷,就順路辦簽證去寮國、泰國,在路上花光所有的錢,最後找朋友借了6000元才順利回家。

對世界的渴望根植於翟峰的少年時期。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性格內向,每天最享受的是悶在家裡讀書。平日裡大家上班,春節閒下來,迴圈一個月打牌喝酒。翟峰不會這樣,他常覺得周圍的世界是假的,“就像一座監獄,所有人按螺絲釘運轉,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網際網路是他出走的第一枚“指南針”。上世紀90年代,電腦還是稀罕事物,裝置和網費價格高昂。翟峰每月工資四百,兩百都花在網費上,他在谷歌地圖裡遨遊,把比例尺放到最大觀察每個地區,驚喜地發現美國鄉鎮裡的小洋樓竟然真和電影裡一樣。
但出走的一些發現令他失望,他在西藏遇到開民宿的美國夫婦,發現他們的生活變成半夜起來給客人換燈泡、通馬桶。“我很痛苦,發現人根本逃不掉,所謂的重啟人生就是在另一套模子做生意,只不過販賣的是自由。”
宏巖很早就知道翟峰的特別。在鐵路這個封閉的小社會,她觀察同齡男生拿到鐵飯碗後,生活被打牌和吹牛填滿,但翟峰不同,她經常遇見他在書店看書,或是在籃球場運動。最讓宏巖驚奇的是,在大家對網際網路一知半解的1998年,他是整棟樓第一個自己組裝電腦的人。
這種與眾不同的上進心完全吸引了宏巖。作為從小的“乖乖女”,也許宏巖人生中最出格的事就是和翟峰談戀愛。
她不是天生的探索者,翟峰說去哪兒玩就去哪兒,她享受旅遊的新鮮刺激感,每次迴歸也會短暫掉入一個黑洞。但她的觀念也很簡單,沒結婚依附父母,結婚後依附丈夫,兩個人長長久久在一起。她並不理解翟峰整天唸叨著“你要獨立,不要把自己當作為家人孩子付出的個體,要變成自己的樣子。”還有他奇怪的戀愛觀,“兩個人彼此獨立,過各自想要的人生,但仍然在一起。”
有天上班,翟峰下午三點請假,揹著滑翔傘跑到郊區,從空地起飛,飛過他工作的鐵路工地,所有人都在低頭幹活,就像看螞蟻一樣,翟峰迷戀這種未知和廣闊的感覺。
2009年12月,宏巖過31歲生日,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喝酒,翟峰並沒有喝多少,但他醉了,吐完後坐在地上安靜地流淚,然後他告訴宏巖:生活沒有意義。
“如果你很愛一個人,你感受到他痛苦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被撕碎了。”當年宏巖並不能理解這些痛苦,“是不愛嗎?還是我的愛帶給你太多壓力?”她內心想過離婚。直到今天回看,她理解翟峰處在人生往哪裡去的困頓。
絕望之時,一條國外家庭航海的新聞成了翟峰的救命稻草。
那段時間他們經常爭執。宏巖跟著翟峰在香港上過船,平穩而有趣。但翟峰後來告訴她,帆船航海非常危險,不是穿著漂亮裙子敷面膜喝紅酒,吃不好睡不好,甚至遇到風浪會死亡。他可以自己經受風險,但無法接受宏巖和馨馨面對。但宏巖很堅定,她告訴翟峰,出事就同生共死。
翟峰又計劃自己先找遊輪學習兩三年,回來再帶她們一起去。宏巖依舊拒絕,“要麼一起出發,要麼離婚。”她無法想象最好的歲月獨自在家照顧孩子和老人,“他從外面回來眼裡是有光的,但這個世界與我無關。況且,他遇到更合適的人怎麼辦?我遇到更合適的人怎麼辦?”
做出決定後,周圍所有人對宏巖指指點點,說她是“壞女人”。一個女人,容許丈夫胡鬧,沒管住他還要跟他一起鬧,這是天大的罪。退一步來說,女人怎麼就不能在家好好等著?男人至死是少年,他願意出去玩,最後也會回來的。
宏巖認為自己沒有錯,但大家都在說她不正常或者是錯了,對父母不孝,對女兒不負責,她很氣憤,也不理解,航海前所有人都指責她,但航海回來後,大家又去指責翟峰,你怎麼敢把老婆孩子帶出去冒險?
但在當時,這些聲音都不重要。2012年11月,想去看月亮的男人,娜拉,和他們的孩子一起,攜手奔向了大海。
大海、星空、日升月落
翟峰至今都記得擁有船的那一刻。遙望一個淺藍色的葫蘆狀海灣,在所有飄動的白帆中,屬於他們的船帆泛著淡淡的漸變藍,像一朵翻滾的浪花。
他們在馬來西亞蘭卡威,花三十萬從一對歐洲夫婦手裡買到這艘船,併為它取名為“ 彩虹勇士”。 買完船後,他們還剩下五萬塊錢。熱帶氣候獨特的潮溼與躁動讓翟峰心潮澎湃,船停靠在遊艇港,來自世界各地的400多艘船聚集於此,形態各異,桅杆掛著不同顏色的國旗,就像進入一個漂浮的小聯合國,翟峰感覺來到了天堂。
船況也遠超預期,設施齊全,如同一個放大版的房車,馨馨的床在船艙最前面,頂上正對一扇天窗。廚房灶臺能夠隨意移動和傾斜,刀吸在牆上,即使風浪打過來,也能保證鍋裡的菜至少不灑。
他們用近一個月在船上熟悉裝置,學習操作。帆船較老沒有說明書,有一次練習起錨失敗,船控制不住地轉圈,一位外國船長開小艇過來教翟峰使用裝置,由於語言障礙,只能靠指著操作室的功能用手勢比劃,最後找了紙筆畫圖才弄懂。繩結的學習更加繁瑣,基本系繩結、救生繩結、船靠岸時的繫繩結,沒有一個能輕鬆完成。翟峰每天睜眼就感覺在無窮的知識海里遨遊,痛苦而興奮。
三人分工明確,翟峰是船長,宏巖是大副,馨馨是小水手,最主要的任務之一是輪流值班,他們需要瞭望,避開公海上漂浮的大件垃圾或漁網。翟峰和宏巖負責夜晚觀察,馨馨負責早晨日出後的三小時,她並不恐懼,只覺得好玩,她在海洋的懷抱裡尋找方向。

起航和入港停泊是任務最繁重的時候。儲藏室有一百多米的錨鏈,由於老舊常常會打結,升降錨時,馨馨拿著報話機守在底艙,翟峰在船頭負責操縱船和錨機,宏巖在船尾掌舵,如果錨鏈卡住,馨馨就用一根木根去捅錨鏈,戳開打結的部分,她也得了個名:小木棍。只要翟峰大喊一句“小木棍”,馨馨立刻舉起木棍“上工”。
宏巖更注重對細節的控制,開船時她常常用手去摸發動機,感受裝置裡的螺母是否鬆垮。航海的路線由翟峰決定,他每天都要看海圖,判斷行進方向,規避危險區域。
路過東南亞小島,他們偶爾會遇到漁民,對方剛捕到海龜或其他魚類,揮手招呼,嘰裡咕嚕說當地話,但憑藉良好通用的手勢語,翟峰弄明白這是想要以物易物,雙方都很新奇,用手比劃著講價。時隔多年,翟峰不記得自己換到了什麼,但那種全靠肢體語言和人產生關聯的新奇一直留在他記憶深處。
兩年時間,他們一共經歷兩次航行,第一次由於金錢限制,只完成環東南亞4個月;第二次航海他們從深圳南下,花費大半年成功穿越印度洋,到達澳洲。全部行程由翟峰自己設計,他花費半年時間,從做航路圖到辦簽證,按比例尺1:1研究幾千公里的海況,標註暗礁等危險區域,以及哪些海域可能會有海盜。
他們路過無人的皇家所轄海島,翟峰和馨馨興奮地跳入水中浮潛,宏巖在船上觀望,以防突發事件。翟峰至今記得歷史書上的香料群島真實地出現在眼前的一刻,他能透過這七個海島想象過去島上殖民的歷史,觀看遺留的壁畫和書籍,香料在這裡溝通古中國和印度,他幾乎在腦海裡排演出星球大戰的指令碼。
考慮到安全問題,他們經常需要在不同地方招募船員,除卻英語等基本要求,其中重要條件之一是能教馨馨一樣技能。他們一共帶過幾十位船員,馨馨的尤克里裡和攝影就是在船上學的,有的船員給她一集一集口述美劇,她每天都被各種故事環繞。
在船上,馨馨有自己的“秘密基地”。船的桅杆掛著帆,帆外面罩著一層保護布,防止被暴曬太久,有時候風平浪靜,太陽沒那麼烈時,就會放下保護布,垂在甲板上形成一個三角形的小帳篷。馨馨喜歡抱著本子坐在帳篷底下,有時會帶枕頭被子,在下午三四點看天空,用蠟筆塗抹雲朵的形狀,她盡情抒發想象力,雲朵有的像小狗,有的像馬戲團的小丑。
翟峰的生活需要極限、刺激、和不可能。他最享受航行時經歷暴風雨的瞬間,面對連續幾個小時暴雨,迅速收帆,桅杆有成人懷抱粗,但風吹桅杆帶動船的速度堪比快艇,他必須要牢牢把握住方向,浪打過來必須控制船正對著迎上,只要一點細小的偏差就可能翻船,萬劫不復。他享受這種將生命牢牢攥在手裡的感覺。
與翟峰相反,只要能獨自坐在船尾欣賞一個落日,宏巖便覺得幸福,至於衝浪、浮潛這種激烈的運動,她很少參與,只靜靜地坐在一旁欣賞。
東南亞的夜晚大多時候非常平靜,天空晴朗,沒有一絲雲朵,馨馨喜歡躺在甲板上看銀河,翟峰在電腦上下載許多電影,電腦擺在船艙的板上,再從冰箱拿一罐珍貴的飲料——由於冰箱太小,每天只能一瓶限量,所有人分著喝。螢幕上主角在推進劇情,仰頭是劃過的流星,大海、星空、日升月落,這是馨馨的童年。
“我就想知道這個世界還在嗎?”
航海並不全是浪漫,船上總有幹不完的活,由於船身比較老,小故障頻發,除了輪流值班瞭望,觀察船上儀表,翟峰最害怕去船艙修發動機,他要鑽到不到一米高的底艙,蜷縮著擰閥門,赤道悶熱,有時要在裡面待兩個小時。
船上還有逃不開的緊密。翟峰和宏巖原本各有工作,如果發生分歧,也各有消化的渠道。但帆船意味著他們24小時在一個狹小而私密的空間相處,磨合成為難題。宏巖曾給自己劃界,翟峰在船頭,她就趴在船尾,這是她獨處的小天地。
最開始航行,遇到不滿的事,宏巖就會生氣地喊翟峰停船,但正在前進的船無法立刻停下,她就帶著船員和馨馨“造反”,在船上鬧要推翻船長。
直到航行的下半段,宏巖意識到,家裡的民主秩序不再存在,所有人必須嚴格遵循船長的指令,比如收帆時需要風向,如果代入自己判斷,就可能錯失正確風向,帆無法收起,“船上沒有夫妻,沒有母女,只有船長、大副和小水手。”

錢則成為永遠繞不開的話題。翟峰和宏巖常常被問到,家裡得有多富才能玩航海,搞飛行?
在馨馨記憶裡,家裡存款能達到十萬已經是天文數字。從航海到現在,幾乎每一次困頓都和錢有關。翟峰70%的精力都用在找錢,獲得相應的資源來支撐探險。
2012年,翟峰在蘭卡威買船後,手裡還剩五萬。他算過,在不出現任何意外的情況下,航行一年最低要十萬。如果生病或船隻損壞,就完了。錢沒有,簽證難辦,翟峰放棄橫跨印度洋的想法,用半年時間繞行東南亞,從馬來西亞冒險去緬甸,後來在泰國船出故障,花掉近9000元,無可奈何只能回國。
第二次航海,翟峰已小有名氣,花半年左右籌錢二十萬,行程也更長。有幾段航程他們常常近十天遇不到船隻或小島,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海,沒有任何參照物,每天地平線上日升日落,時間和空間完全消失。有一晚航行翟峰在瞭望,驚恐地看見正前方攔著一塊黑黢黢的大石頭,看不清輪廓,他大聲呼喚宏巖,翟峰屏住呼吸,二人眼見著石頭靠近,有了光,原來升起的是月亮。
翟峰逐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他拿衛星電話給遠在老家的朋友打電話,很貴,一分鐘一美元,但他只想聽見聲音,隨便聊幾句,“我就想知道這個世界還在嗎?我過往的人生經歷是不是幻覺?”
過去翟峰總想追求與世隔絕的生活,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無法脫離社會,他必須要在與人的交流中感受意義和價值。
宏巖也常感到疲憊。海上紫外線強烈,即使帶遮陽帽也會變黑,她感覺皮膚逐漸變糙,除此以外她還要照顧馨馨,輔導她學習,計劃日常生活,作為“後勤”管理航行的吃喝拉撒。娜拉出走還是要做家務:每天準備食材,廚房切菜板清潔,規劃飲水、飲料量,物資補充需求,衣服搭在繩上的晾曬和收納。

翟峰總想推著宏巖做自媒體,用攝像頭或文字記錄旅程,但宏巖已沒有心思表達。翟峰則感受不到瑣碎日常對人的消耗,他很困惑,“你之前那麼能寫風花雪月的文章,這麼多航行經歷為什麼寫不出來?”
馨馨曾經也不能理解宏巖,她問,“翟峰把你定位做網際網路是非常棒的選擇,為什麼還要跟在家一樣呢?”言下之意,她覺得宏巖只是把陸地的生活挪到船上,並沒有什麼改變。
長大後,馨馨逐漸懂得宏巖的“堅韌”。宏巖會主動學心理學知識,準備基本醫用藥品,做好後勤保障,“也許認知沒那麼遠,但她會做好眼前能看見的事。”快抵達澳洲時,翟峰明顯感覺到宏巖和馨馨已經開始厭倦航海,從印尼到澳洲的航段連著三天陰雨綿綿,風浪席捲,她們一直待在船艙裡沒有出來,還有點暈船,澳洲近在眼前,翟峰意識到:該上岸了。畢竟,這只是他的夢想,但不是宏巖和馨馨的夢。
“我感覺我是家庭裡被忽視的弱者。”
自8歲休學,馨馨再沒有接受過任何系統性的國內教育。
對小孩來說,不上學就是快樂。決定休學時,翟峰和宏巖並沒有完整的教育規劃,他們只是本能地認為小學教育沒那麼快樂,宏巖想起自己小學在瘋玩,下課就去跳皮筋耍單槓,等到馨馨上學,課間不允許隨便玩鬧,課業成為第一要務。但好的教育是什麼?他們也沒見過。
航海時,宏巖帶著課本教她,中途課本丟了,宏巖就憑印象講數學,後來才意識到她已經教到初中範圍的知識。大多時間馨馨自由開發興趣,她最喜歡趴在自己的小床上讀希臘神話和精怪故事,兩本書至少翻了三四遍,書看膩了也有船員給她講故事。但有時,她也會感到一點孤單,沒有同齡玩伴,也不善交際,她甚至有些想念遠在兗州的同學。

在澳洲上岸的三個月後,宏巖帶馨馨進入一所新移民學校,每個班級只有8-13個學生,老師能夠一對一教學。馨馨在國內26個英語字母都沒學完,英語口語最熟練的只有三句,我叫什麼名字,我多大了,我來自哪裡。進入全英環境,馨馨更加緊張內斂,航海時她可以躲到翟峰和宏巖背後,但現在她要獨自去上學。
幸運的是,老師主動領著馨馨去結交其他朋友,馨馨流利的英語在這裡打下基礎。班裡每個學生都有對應語言水平的讀物,老師帶著馨馨一句句讀繪本,幾個月後,她逐漸能聽懂英文授課,也能拿到A的成績,宏巖才完全放心。馨馨在澳洲學完五年級到七年級的課程,這幾乎是她最快樂的兩年半。

澳洲生活依舊清貧,他們合租一個臥室,把兩張床拼在一起睡。馨馨最喜歡的食物是牛肉派,在連鎖超市一刀左右,便宜大個,她總是用來當正餐。她也記得每天走路上學時,都會遇到一棵標誌性的大樹,樹下時不時會長五彩斑斕的毒蘑菇。馨馨沉浸於這些快樂碎片,她的性格也完全開啟。
上岸後,翟峰開始暢想空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小飛機太普通,他曾經學過滑翔傘,那便用從未接觸的三角翼環飛澳洲?這件事沒人做到,他著手去做了。最終他完成了接近一半的行程。他鼓勵宏巖也找個興趣愛好,並發展到極致,但宏巖不認可,“如果家裡每個人都這樣,難道全家人去喝西北風嗎?”翟峰告訴她,只要堅定地做自己熱愛的事,錢都會過來的。
宏巖感到困惑,去玩飛行難道錢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嗎?翟峰東奔西走,試圖為三角翼環飛澳洲籌款,最終一位國內老闆提供資金,志願者們自費拍攝紀錄片。宏巖選擇最穩妥的一條路,先在中餐廳做服務員,後來又嘗試給國內代購,做包包、保健品買手,賺取維持家庭生活的基礎工資。
況且,她永遠需要操心雞毛蒜皮的生活:經濟最窘迫時,宏巖仍然會給馨馨準備一些小零食,讓她帶到學校分享,週末再帶她外出去飯店換個口味。

壓抑久了,宏巖也學著釋放情緒。最初她很害怕在馨馨面前表現出歇斯底里的模樣,或是脆弱的狀態。直到打工期間,她有天晚上十點下班,走路一個小時回家,到家後筋疲力盡,開啟熱水壺沒有一點熱水,那晚她情緒徹底爆發,“我感覺我是家庭裡被忽視的弱者。”
宏巖陷入強烈的不甘和頹廢,“我好像就是陪他們去了幾個國家,但從來沒有沉浸式體驗這些旅行。他們還會覺得我很安逸,不用學新東西,就在掙錢。為什麼他們看不見我的付出呢?”
現在想來,宏巖有些遺憾,“其實本質沒有誰不能承擔這些瑣碎,但當時我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認為他們不行,必須由我來,非常自然地邁入這個主婦角色,還很隱忍,心裡想只要他們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做後盾就行,並不委屈。翟峰一直叫我做自己,如果我把這些事掰開給他說,是不是也能彼此一起承擔?比如當初英語不好,我怎麼就沒想到在澳洲報個語言班呢?在國外的體驗是否也會有一點不同?”
很快,馨馨快樂的學校生活即將結束,簽證到期前,翟峰試圖和馨馨解釋,他們沒有合法身份,簽證到期就要回國,但馨馨無法理解這件事,“為什麼我的朋友們不用考慮大學和讀書,可以隨便到處玩?大家生活都這樣,為什麼我不是這樣?”
成年
2017年,他們回國了。馨馨仍然抱著“總會回澳洲”的期待生活,澳洲的朋友給她發訊息:你什麼時候回來?她很自信,“再過半年就回去”。但半年過去,一切如常,她不得不意識到,回不去了。
此時的翟峰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從澳洲回來後,他患上嚴重的偏頭痛。老家的生活並不好過,身邊朋友討論的話題無非是買房買車升學,但他們一無所有,已經無法融入這些話題。全家只剩下一萬多存款,還有買飛行器留下的三萬欠債,翟峰急於逃離,他最後挑中價格適中的巴厘島,想透過學衝浪等運動療愈身體,重建生活。

十四歲的馨馨面對的挑戰是自學。他們召開家庭會議,翟峰給馨馨回去讀書的選擇,她拒絕了。馨馨非常堅定:“我既然看過更廣闊的世界,抗拒再回到視野更小的地方。”
翟峰和馨馨討論國際高中的申請條件,一是學分,自學可以完成;二是國際ssat考試成績;三是社會成就,也是翟峰最重視的一項。自此他總想推著馨馨去創造點什麼。
在巴厘島,他們的衝浪生活誤打誤撞吸引了很多朋友,翟峰順勢成立了一個運動營地,組織青少年進行以衝浪為主的多項活動。
馨馨很快掌握衝浪,成為營地主領隊,她也是“孩子王”,在巴厘島遇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朋友,有時她要獨自帶著十幾個小孩住在租賃的獨棟小別墅,他們一起學習,最主要的學習資源來自“可汗學院”,馨馨幾乎沒落下任何一科,依舊保持著物理、化學的進度。她也會旁敲側擊朋友的學習進度,“有一種好勝心,認定自己也要達到跟他們一樣甚至更好的水平。”

如果說澳洲奠定她的性格,巴厘島便給予她自信的能量。除了帶小孩,她也能教會成年人騎摩托、滑板、衝浪。翟峰組織營地和當地不同的國際學校開展活動,馨馨負責所有外聯,有次她和一些從外地來考察的教育從業者共同參訪學校,翟峰記得在烏泱泱的成年人中,負責人竟然和馨馨聊得最投入,他無法抑制驕傲的語氣,“當時懂教育的人那麼多,還有校長,但馨馨能得到這麼多認可。”
他們在巴厘島生活近兩年,又一個暑期結束,翟峰召開家庭會議,他們當初的目標均已完成:還清所有欠債,恢復身體心理素質,甚至還攢下一筆錢。翟峰想知道:下一步這個家該往何處去?
沒等討論出結果,馨馨的姥爺重病,他們必須回國,但疫情隨之而來,出國計劃暫停,馨馨的高中申請也就此擱淺。沒人知道疫情要持續多久,翟峰只能盡力帶一家人在國內旅居。
他提議馨馨訪談100個國家的人,聊聊他們在疫情中的遭遇,最後做成影片合集放在YouTube,對申請大學的新傳專業也會有幫助。馨馨最開始熱情滿滿,目標定在要採訪全球233個國家的人,開頭很順利,後面找人很難,翟峰催促幾次,最後採到30多個時馨馨完全卡住了,這個專案也無疾而終。

22年,翟峰曾推進“環保海岸線”專案,帶著小孩探索海洋水質與保護問題,他期望馨馨拍紀錄片。每天的影片素材很多,堅持整理三四天後,馨馨想拖延幾天,最後再沒開啟,翟峰無法理解,共同談好的方案為什麼說不做就不做?
那段時間,兩人時常發生爭執。2022年,馨馨滿十八歲,現在回憶,那是她最痛苦的一年。她曾經天真地認為18歲就能實現獨立生活,但真到這一年,反而在倒退。同齡人均已步入大學,她沒有學歷,年齡和經驗又不足以在國內找工作,她想試試申請國外的大學,但翟峰不同意,他把話說得很重,“你沒有達成什麼社會成就,在你很年輕的時候,付出一整年最後得到失敗,我不支援但也不阻礙你做決定,但我提前告訴你,結果就是這樣。”
馨馨聽到這句話後什麼也沒說,當晚聯絡鄰居,他們房間空置不在家,她收拾了一個大包,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最後,馨馨的申請結果並不順利,主要是因為疫情時期SAT(美國高中畢業生學術能力水平考試)考試一位難求,香港的考位從一千左右炒到幾萬元,馨馨知道家裡無法負擔,她向學校申請延遲遞交成績,最晚的一所給她延到第二年四月,但她仍沒找到機會考試,材料遞交不全,馨馨用大半年慢慢接受了申請失敗的事實。
“我始終感覺被困在一個瓶子裡,即便我們仍然會在不同城市旅居,但我還是無法突破”,她說。在惠州時,身邊一起打球的鄰居們常帶有暗示性地表達,“你看你爸當初做了一個多不靠譜的決定,把你們帶出來……你現在最好情況是去當英文老師,但沒有學歷可能也做不了。”馨馨被這些話狠狠刺痛,但她只能裝作不在乎地笑笑,讓話題迅速過去。
伴隨著成年,還有深深的對錢的不安全感。她很早就賺到“第一桶金”,航行時透過洗盤子賺零花錢。十二歲時她協助翟峰經營公眾號,透過寫文章得到打賞,能存個一百多元。等到巴厘島時,外出吃飯和漂亮衣服她都可以自由選擇,自負花銷。翟峰和宏巖都不是存錢的人,這給馨馨最早的啟發便是要有一筆safe money(安全資金),也是她安全感的來源, “只要試過自己賺錢,就捨不得花,會存下來。”
迷茫中,她一直在做兼職,翻譯,留學諮詢,為家長提供建議,也做領隊,帶著惠州“問題少年”營地的小孩一起開展活動,還去滑翔傘俱樂部做過4個月的學徒和助教,兼職拍影片,並免費學完考到滑翔傘執照。
有一次,她試著在facebook上尋求建議,列出她的經歷背景,未來目標是能在世界各地生活工作,應不應該繼續申請大學?她收到近200條評論,來自世界各地,幾乎沒有人建議她去上學。
三條評論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一位四十多歲的姐姐留言,她學的法律,有了兩個孩子,但至今仍在還助學貸款。另一條長評給她詳細梳理整個大學體系,她認為大學是一個積攢人脈的平臺,為邁入社會做準備,如果文學類她不支援,如果是學技能,她支援。一位美國營地的負責人則告訴她:來營地吧。
她試著聯絡負責人投遞,詳細列舉她的優勢,一是年輕,非常亮眼的18歲;二是豐富的經歷和教育背景;三是過往營地工作的經驗。經過一段時間的面試,她拿到了9個營地的offer,這是非常罕見的,她後來的同事基本只收到1-2個offer。美國康涅狄克州成為她重新出發的第一站。
“一個自由行走在世界的人”
我給馨馨打影片時,她正在馬爾地夫的kids club做營地輔導員,這天剛好輪到她的休息日。馨馨在海洋的懷抱中長大,大海就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即使當天工作繁忙,只要傍晚坐在海邊吹吹海風,一天的疲憊都會被撫平。
美國營地工作結束後,她順利獲得馬爾地夫排名第三高價的私人度假島的工作崗位,這裡只能依靠水上飛機進出,所有同事都有相當豐富和長段的經歷,他們還很奇怪:馨馨這麼年輕,怎麼做到的?

親眼見到她——哪怕只是影片,你會理解為什麼朋友稱她為“閃閃發光的。”
她梳著利落的馬尾,明媚又開朗,同事和老闆偶爾路過,馨馨很放鬆地轉頭聊幾句,她的英語流利自然。在美國營地時,同事都以為她是從小到大在國外學校長大的孩子。
回望這幾年,馨馨一直在提到“幸運”,幸運地拿到機會,幸運地找到工作,走出來。
宏巖過上了一種平靜的生活。她最遺憾的仍是2019年沒能帶馨馨回澳洲,重返國際學校。如果當時能支援她讀下去,馨馨的路是不是會順利很多?
直到現在,宏巖仍會恍惚,航海就像她做的一個夢。朋友問她:人生一輩子不白活是什麼樣?她想,大概是三十多歲決定舉家去航海,她去看過世界,然後家裡每個人都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她記得,在船上的第一晚風平浪靜,宏巖感覺自己躺在大搖籃裡,抬頭是星空,她突然想起初中畢業那年寫紀念冊,她的願望是“希望住在海邊,看潮起潮落”,就這麼實現了。

迴歸工作後,宏巖同樣也滿意現在的生活節奏。他們有了老二丫丫,但由翟峰負責帶,她每天都有大量獨處的時間,除了日常上班,早起做瑜伽、讀英語、天氣好時游泳,偷懶就在家剪窗花,“我每天都很清閒,也不操心家務,不用擔心小孩升學,周圍的人又開始羨慕我了。”
總的來說,在翟峰的帶領下,一家三口過了十年夢一般的人生。儘管有好有壞,但今天的他們都不後悔,並且依舊彼此支援。
然而,這個家裡,當初的船長翟峰還停留在2019年。那年,一家人從巴厘島回國,疫情擊碎了翟峰再次出走的計劃。他唯一能實現的流動是離開老家,帶著兩個女兒在惠州度過第一個冬天。每年春天,惠州的朋友都給他們舉辦歡送會,翟峰笑著擺手,“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兜兜轉轉,找不到其他去處,冬天他們又回到這裡。
他渴望著能再次出走,實現又一次壯舉。澳洲三角翼環飛失敗後,他不甘心地仰望天空,想,為什麼不能有一架流線型的巨大飛行器一直在空中飄遊?就像《哈爾的移動城堡》一樣,他可以在天空生活,俯瞰世界,“我見過的旅行家都沒有真正從遠方注視地球,這怎麼能叫體驗世界?”

最符合翟峰構想的一種交通工具叫飛艇,現多用於巡查、應急救援領域,他暢想,帶人住進一座大“飛屋”,由他親自參與開發,在空中實現“永動”,甚至能讓寫滿百萬人簽名的“無人飛艇”進入俄烏戰區,阻斷戰爭。
他很困惑地問我,“這麼美好的願景,怎麼會有人不想呢?做飛艇,深入俄烏戰爭,從天空看到地球是什麼模樣,做成特朗普和馬斯克都無法實現的事,怎麼會有人不想呢?我應該怎麼去開啟更大和更高的平臺,比如中產以上,讓更多人去理解和憧憬飛艇的存在?”
現實是,他“建設飛艇學校”的目標至今沒有什麼進展。2022年,他曾試圖推動過一個名為“環保海岸線”的專案,組隊考察中國整條海岸線,透過一手資料與報告推動國內海洋環保發展。但報告反響不大。現在,他只能靠在惠州開辦青少年營地來獲取一些收入。講述這些時,他流露一點挫敗感,眉毛打結,不斷低頭用手掌撫過臉頰。幾乎沒人理解他要做什麼,宏巖和馨馨都已找到各自在生活中的位置,除了他,“我感覺被困住了。”
但他沒有放棄為這次“奇蹟”作準備。他試圖透過保持最佳的身體狀態,壓制這種焦慮。翟峰作息規律,保持著每天至少2小時的運動習慣。上午帶丫丫出門騎車,白天監督她學習寫字,下午四點後是籃球或沙灘排球時間,打完幾場球還能去健身器材,再做幾個引體向上、懸垂舉腿和雙力臂下壓。
目前,9歲的老二丫丫在家自學,每天宏巖都會跟她影片,一起讀英文繪本。至於上學問題,翟峰和宏巖曾產生很大分歧,翟峰認為國內學校一味追求成績,壓力太大,最後他們約定,12歲以前丫丫自由玩耍和學習,12歲以後,如果翟峰沒能把她送到國外學校插班讀書,她就必須進入國內學校。翟峰和馨馨期待透過他們的努力,讓丫丫也過上“世界遊民”的生活。

馨馨有些擔心翟峰的狀態,但她也承認,“世界需要翟峰這樣的人存在。”翟峰最近又在催她不要重複相似的工作,要去學一門技能,她也有些無奈,“我每次都特別想跟翟峰說,別焦慮,我這份工作甚至還沒幹完一年,我才21,還有很漫長的成長空間,我完全相信自己的能力。”
兩份國際工作中,馨馨有機會就找同事、上司、負責人聊天,詢問他們的職業路徑和建議。她在馬代的上司是一位38歲的波蘭人,高中畢業後在世界各地工作,郵輪打工,做導遊,當老師,在波蘭做輔導員,現在來馬爾地夫做管理。上司的上司是俄羅斯人,他祝福馨馨:不要著急,人生還有很多機會。
她在馬爾地夫的假期寫了明信片寄回國,“我坐在馬代的水上飛機去往其他小島時,感覺我真的在過十七八歲時日記本里所願景的那種生活。”她特意找來當時的備忘錄,她曾寫下,“一個自由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一個在世界各地都有能力去工作、體驗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一個見識廣泛、博學愛書、擁有強健身體嘗試不同運動的人。”馨馨告訴我,從去年到今年,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願景的正軌上前進。

(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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