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羅曉蘭
編輯 | 陶若谷
剪輯 | 於曉川

豬腳粉店
每年都有人回梅田。還在大巴車上就開始唱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故鄉的雲》,同一個礦的坐一輛車,穿統一的藍色或白色T恤,進去之後四處看一看,拍拍照,站在斷壁殘垣裡拜一拜,為開闢這片土地的、故去的前輩鞠躬。剛默哀完,就在廢墟上擺桌椅吃席。
還會去一個有名的豬腳粉店,它幾十年從沒裝修過,很簡陋,但礦務局子弟都會去,一邊談論和梅田相關的記憶,一邊或站或蹲地吃粉,因為人太多,坐不下。有人說以前每天上學都吃,這裡麵包含了太多東西。那是豬腳粉店一年裡最熱鬧的時候,老闆提前接到組織者的電話,凌晨就開始準備。
一個退休老師,突然想起有個奶奶當年幫她帶了幾年小孩,就去看她。奶奶八九十歲了,滿頭白髮,看到她來很驚訝。家裡沒什麼珍饈,奶奶一直叫她吃花生。臨走時退休老師給奶奶塞錢,奶奶不願意,說我不要,踉蹌著追到門口。老師說不要來了,年齡那麼大了,奶奶就衝老師哽咽著喊“一路平安,一生平安”。
那一刻我很感動。嚴格來說它不是好的鏡頭,因為來不及把相機從腳架上取下來,鏡頭在抖動。但想到她們未來再也不會見,這種不計回報的感情很珍貴。
那次有好幾個大巴車回去,其實就待半天,因為無處可歸,但他們都熱淚盈眶的。起初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情感這麼濃烈,組織挺麻煩的,我們本科畢業10年說聚會,一直沒組織。他們回去能得到什麼?到底要找什麼?

●《他鄉》劇照。講述者供圖
一個當地婦女揹著孩子站在一旁,看著這群人,也說“我就覺得他們很奇怪,我們都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幹什麼”。對於煤礦開採,本地人一直心存芥蒂,總覺得你們外地的,憑什麼開採我們的資源?他們有很強的土地意識,這片地是我的,泥土下面的煤也應該是我的。
日常矛盾也有。本地人去礦上偷電;地空了,莊稼枯竭;村子離得近的房屋會開裂,陷下去,有很多坑,有兩個男孩掉在坑裡,淹死了。父母眼睜睜看著孩子上不來,是一生的痛——開礦的錢沒落到他們手上,他們還要遭受這些。其實沒有什麼對跟錯,大家都在時代洪流中。
然而,這些天南海北的人又拖家帶口地離開了。本地人不同意,開了我的礦就想這麼走嗎?而且沒了礦,也沒快錢賺了。他們設關卡,在路上挖大坑,要留下買路財。外地人今天走,明天本地人就把窗戶敲下來賣鐵,只要能賣廢品的都賣掉。那些房子除了牆,連沙發窗戶都沒有。
離開的人回來,看到曾經的家變成這樣,可能也是他們熱淚盈眶的一個原因——這確實是最美好的東西,但它不存在了。確信它不存在,你反倒更為懷念它。
回來的多是三四十歲的礦區“二代”,他們的父母年紀大了,有的拍攝時還在,後面去世了。離開梅田後,大多數人去了珠三角,“一代”調到外地的單位比如煤炭局,類似公務員有編制的,“二代”有的打工,創業,還有的也像我們一樣,讀完大學留在那裡。當時我們拍攝一個離開梅田後在廣州做老師的,特別熱情,每次要請我們吃飯。
有個“二代”回梅田遇到小學同學,19年沒見了,見了面突然覺得有點想念,離開後又回到兩個不同的世界。雙方文化背景不同,難以彼此融入。那個退休老師和“育兒嫂”奶奶,她們平時不會聯絡,一開始老師也沒想去看她。也許正是因為兩個世界的人,再次碰到一起,才會迸發出那種短暫濃烈的感情。
也有留下來的外地人,不是想不想走,是能不能走的問題——回老家,沒房子,沒地方住;他們來梅田幾十年,回老家的村裡沒幾個人認識;老了,子女在城裡,跟子女關係不親密沒法去一起住。本地人接手礦後,留下的外地人繼續當礦工,有的得了塵肺病,也幹不了力氣活。有個寡婦,她老公在礦難中去世,礦裡建議她們搬到廣東的一個相鄰小鎮。她不想搬,因為所有的寡婦都住一棟樓,那棟樓就叫寡婦樓,聽起來就慪氣。
撿破爛的張德軍,也是一個外地人,很有喜劇效果。他有兩次隱晦地問,“你們拍有沒有錢給我”,但經費有限,我們只能提兩袋水果。這人金句頻發,說撿破爛不是為了錢,只是一種消遣,他自己有上百萬的存款,還說“人貴於勤勞,鳥美於羽毛”。

●劇照。講述者供圖
他也常吃豬腳粉,不要豬腳,就是湯加粉,2塊錢,有時我們請他吃。粉店有好幾個價格,外地人看上去能付得起的,就十幾塊,12、16、18、20塊不等。老闆其實也是外地人,來了礦上工作,跟梅田的姑娘結婚,留在當地開店。
當地人有的一邊打零工,一邊買彩票,期望自己中大獎。張德軍有次在豬腳粉店,一邊抽菸,一邊高談闊論不信這些,老闆和他老婆都調侃他。
當時想把那個店做成老舍的“茶館”,人來來去去,是一個非常好的空間,可以拍梅田本地人,像《鐵西區》那種有幾個家庭。沒想到有了投資,可以拍另一條線——離開的人去了哪裡?不過梅田依然是主角。

“夢都”
梅田在湖南郴州,當地人都叫它“小香港”。上個世紀60年代,響應“要迅速改變北煤南運現狀”的指示,梅田礦區被劃給廣東開發。一個政策,全國各地的人都來了,很多是有技術的大學生,礦工有本地也有外地的。最多時,梅田有10萬人。80年代,小鎮就有自己的車隊,年輕人穿著時尚去歌舞廳跳舞,電影院第一時間放最新上映的電影。小鎮坐落在貧困縣,但是這裡的居民去到廣東也受人尊敬,被認為是有錢人。
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我6歲之前住在梅田,大姑家也在那裡開私人診所。童年跟兄弟姐妹們瘋玩度過,在街上瘋跑。記憶中,街道以前很擁擠,很髒,人和煤都特別多。不能穿白褲子,因為穿上在街上走一走,白褲子會變成灰色,甚至黑色。
上小學前,我們搬家到了縣城,後來大姑家也搬走了。2012年我再回去,看到都是空房子,街道冷冷清清。我於是產生好奇:為什麼以前那麼多人,這些人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

●紀錄片《他鄉》截圖
跟朋友們聊,大家也感興趣,很快就開始了拍攝。我們製片人周浩導演問,可以拍到某個地方某些人嗎?我就說,拍攝物件都挺願意跟我交流的。當時他聽了非常驚訝,因為很多時候獲得別人的拍攝許可,是挺難的事。
真正開始拍攝了就還好。他們都非常樂意訴說,在珠三角,80來歲的老奶奶可以一坐一下午,對著燈光、攝影器材,說到動情處流了幾次眼淚,把我也感染了。二代們也回憶童年摘野果,抓青蛙,很幸福。情感濃烈程度讓我很驚訝,我沒有想到那裡對他們來說那麼美好。
礦務局原辦公室主任歐小立一直描繪對梅田的記憶,現在還經常在QQ空間、朋友圈、抖音發。就像個史官在記錄,畫臨時蓋的竹蓆房屋,畫礦工遺像,畫祭拜的大場面。
1985年7月12日,梅田礦務局發生重大瓦斯突出事故,56人遇難。聊起這段,歐小立為生命流逝悲痛,另一方面又很敬重,那些出意外的礦工都叫“烈士”,他們的死去都叫“犧牲”。歐小立身體有些殘疾,但手很巧,還會電焊,幫我們修好了麥克風。
90年代,礦務局子女開始離開梅田,有些拒絕父母求穩的建議,南下闖蕩。梅田開始衰落,加上煤價下降,南方本就不適合挖煤,下深井成本大,無法回本。礦區相繼關閉,有些小礦被私人接手。(注:公開資料顯示,1996年,梅田礦務局實施“關、停、並、轉”,礦區相繼關閉。2000年12月全域性停產關閉,2002年依法宣佈破產。)
這個片子的投資人江朝輝也在礦區長大,高中畢業後去中山打工,後來辦自己的廠。他投資就是感情在,也不是投完甩手就不管了,還定期跟我們開會,每次見到我們都要問:“片子到底能做成什麼樣呢?”他和幾個從小一起在梅田長大的朋友定期吃飯聚會,做生意久了,沒那麼容易跟人交心,見的這幾個人,就是知心的朋友。
他們的這種感情,可能某種程度上是對自己青春的懷念。起初我想給紀錄片取名《夢都》。梅田以前有一個叫“夢都”的歌舞廳,現在廢棄了,變成一個小型製衣廠,裡面縫紉機的聲音滴滴答答,女人們大聲說話。她們都是本地婦女,打零工維生,有些人的丈夫曾經也在礦上工作,開礦車之類的。後來收入少了,子女也大了,就打工貼補家用。

●“夢都”歌舞廳。講述者供圖
現在蜘蛛網下,“夢都”的牌匾,吊頂上的燈,廢棄的音箱仍舊留在那裡。我每次路過,都會駐足一會兒,會想這個小鎮的起起伏伏,承載著多少人的夢吶。這些夢又隨著小鎮的起伏而消逝,那些時常回到小鎮的“闖入者”,又何嘗不是回到“夢都”尋夢呢?或許這就是人生?
後來周導(周浩)說片名就叫《他鄉》,更現實主義,能夠統合整個片子的一種情感。我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的確《夢都》更懷舊。拍攝好幾年,我也明白了他們的感情——為什麼他們要回去,但是又要離開,其實他們懷念的是繁華時期的梅田,“人心的繁華”,以及集體的情感。

人其實很難真正回到一個地方
從梅田離開的人,沒法回答“你的老家在哪裡”這個問題。
他們到了廣東說自己是梅田人,別人不知道,每一個人都很願意解釋:曾經的小香港,很繁華,你們廣東沒有看到碟片,我們那的電影院已經先放了。
回到梅田,他們又是遊客。別人問他是哪裡人,他說是礦務局的,他不能在當地人面前說我是梅田人。本地人叫他們“廣東仔”,就像我們投資人說的,“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不知道自己將來去哪裡”。
礦務局的人只能講普通話,而不是當地方言。這群有知識或技能的人,建構了一個烏托邦。我想,他們回去是不是也吸取一種能量,再回到自己的地方繼續工作,好好做生意?
片子現在的執行製片雨曈是劍橋大學電影研究的學生,她每次看到“一路平安,一生平安”那裡都會落淚,說看到家鄉概念被拆解,無限縮小到兩位女性互動情感中,很動人。她給我們在劍橋辦學術放映,效果很好,之後一直幫助《他鄉》推廣和發行,也負責我們下部關於漁民上岸的片子——和《他鄉》一樣,關注時代變遷下告別過往的個人情感。
我們在劍橋辦展映的時候,票訂完了,有一個德國學生學社會學的,發郵件說很想來,來了踴躍提問,他們家也是做礦業的,說原來在中國一個小鎮裡有一群人跟他一樣。
比起拍的時候,我現在跟廠礦“二代”的共鳴會更強。讀小學前我就離開梅田到了縣城,上大學後在重慶多年,讀本碩博,又去布達佩斯做博士聯合培養,在倫敦做訪問學者,去過很多地方。我沒有那麼強的家鄉的概念,不知道哪裡是我的家鄉。回到梅田,我像一個陌生人,別人看我也是陌生人。

●攝製組在梅田拍攝。講述者供圖
因為那裡沒有真正有連線的人了。我爺爺、大姑爺都去世了,我大姑家遷出來,診所也沒開了。縣城的話,以前我每次回去會請朋友吃個飯,有時湊上十幾人。這幾年好朋友有了孩子,陷於非常現實的糾葛之中,就疏遠了。跟父母也有疏離感,這些年不斷向外走。這是成長帶來的,讀過的書、看過的東西都不一樣了。
大部分時間我一個人在長沙,但即便我有房子在那,也很難說我真的到家了,我也感覺好像我隨時可以離開。但跟這些礦務局“二代”不一樣,我的(情況)更像一種現代的懸浮感,你問我哪裡人,我還說是湖南人,但精神上的故鄉並不確切。
要說最喜歡的地方可能是布達佩斯,住所步行五分鐘就到Szabó Ervin中央圖書館,巴洛克式的宮殿,很典雅。春天,我常在午睡後,一個人帶上一本書、一支筆,路邊買一罐果汁或者啤酒,沿著多瑙河走一段。一個姐姐時常會開車接我去吃飯,帶我去逛。
我覺得美好的那一段時間、那個地方,一定是因為有某個人的存在。但美好可能存在於記憶當中,就像礦務局的二代對待梅田、大部分人對待老家一樣,要讓回去,也是沒有辦法的。我也沒有想長居在某個地方,看以後的工作吧,讓命運帶我走。
最近聽一個講座,老師講《走走停停》和中國主體性,抽到我回答,問我有什麼想法。我說想到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布洛赫的“尚未”概念——尚未回到的家鄉,人其實很難真正回到一個地方。跟朋友聊起來,她提到奧地利小說《緩慢的歸鄉》,就是一直在接近,但一直沒有辦法真正地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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