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雪兒
編輯|秦珍子
頭疼比牙疼還不像一種病,這件事令人更加頭疼。
它很難被證明存在,眼睛能看到外傷,影像學能看到內傷,但人類和機器的眼睛都看不見頭疼。
作為一名偏頭痛十多年的資深病友,我到現在都不會以頭疼為理由請假。我受過“傷”,有恥感——上小學的時候,我因為頭疼回家休息半天,後座男生誇我:“你可真聰明呀,裝頭疼就能逃課。”
在當代,頭疼常常只是一個抱怨麻煩事的形容詞。在聽我說頭疼的人看來,頭疼是薛定諤的貓。在我身體裡,它是一場真實的風暴。
頭疼起來,我最羨慕孫悟空,他知道向誰求饒,而我只能一動不動躺在一個必須黑暗的房間裡,一旦翻身或者坐起來,新一波頭疼風暴一般又來了。控制著想要嘔吐的衝動,我會躺在床上默默祈求,“不要再疼了”“讓我睡著就好”。
在過去十多年,我嘗試了各種藥物,從常用止痛藥到專治偏頭痛的曲坦類新藥等——有些藥在頭疼的前兆期可能會發生作用,一旦我開始疼,它們就沒用了。
我必須保持敏感,預防頭疼。有人把這種方式叫寫“頭痛日記”,詳細記錄導致頭疼的因素、發生前的症狀以及緩解的方式。
記錄多了,我逐漸總結出規律,這種疼不是突然發生的,它會來自眼球、胃或頸後部。誘因除了熬夜、緊張、在味道特殊的空間待一段時間之外,有時還和天氣有關,比如悶熱、大風、降溫。我媽曾經調侃,“你只適合待在一個恆溫避風的盒子裡”,我補充道,“還要有最先進的新風系統”。
心理學這樣理解偏頭痛患者,他們倔強、固執,要求自己完美無缺,家庭因素和職業壓力都可誘發症狀——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這些特徵。
每一次工作和學習任務結束,神經放鬆的一瞬間,我就開始頭疼了。我試著不讓神經過度緊繃,也不要氣血上頭,從一個“濃人”變成一個“淡人”。“別想,會頭疼”成了我的潛意識。
人無法生活在我媽說的那個盒子裡,就像不存在一份真正意義上完全沒壓力的工作,激素變化更避免不了。不過,只規避一部分誘因,生活的質量就會提高不少。
因為頭疼的請假理由,最終都會被替換成“不舒服”。我證明不了這種疼,甚至在醫學上,偏頭痛也無法透過影像學手段確診。人類無法治癒它,也尚未掌握它確切的發病原理。全世界可能有14%-15%的人受到它的困擾,女性的患病風險是男性的2-3倍。據估計,在中國偏頭痛患者的數量約有1.3億。
身邊有人大喊“頭疼”,我剛準備分享經驗,就看到對方猛烈起身——原來他只是對麻煩事使用了一個形容詞。
在社交媒體上,大家分享感受和經驗。
有人介紹說,按壓無名指的第二個關節,閉上眼睛張大嘴巴伸出舌頭能緩解頭疼;有人推薦了5種以上的頭部按摩器;最受認可的方式是入睡。
很多人說,頭疼,熬過去就好了,反正不致命。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事實上,它造成的危害比人們想象的要嚴重。偏頭痛是最常見的“致殘性”疾病之一:根據2019年全球疾病負擔研究的資料,它是全球第二大導致失能的原因,而在15-49歲的中青年女性中,它是導致失能的首要原因。
偏頭痛不會造成永久殘疾,但它帶來了與傳統定義的殘疾相似的後果:讓人無法正常生活。同時,它可能導致注意力障礙、視線模糊等併發症,也給患者生命安全帶來隱患。
當我意識到針對“偏頭痛”的討論成為一個有公共性的話題後,出於職業習慣,我開始查閱資料,此前模糊的印象被驗證,我發現,偏頭痛得到的診斷與治療非常不足。
根據《中國偏頭痛診斷與治療指南》,中國的偏頭痛患者就診率僅為52.9%,正確診斷率僅為13.8%。不少人純粹依靠藥店購買的止痛藥來緩解頭痛,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偏頭痛患者——偏頭痛這種疾病有40%不是單側疼痛,這也會造成漏診和誤診。
帶著許多病友的疑惑和對“頭再不疼”的渴望,我去拜訪了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天壇醫院神經病學中心頭痛科主任王永剛。那天,診室門口排著不少病友,王醫生的門診“一號難求”。
王永剛告訴我,隨著兒童青少年的壓力越來越大,偏頭痛發病年齡逐漸提前,患者的疾病負擔越來越重。“有些人因為頭痛發作導致不能上學,不能完成自己的學業。”
在過去,大家“吃苦耐勞”,不認為頭疼是一種病,後來,頭疼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當作一種“疼痛”治療,事實上,“偏頭痛的人擁有一顆敏感的大腦”,王永剛說,偏頭痛往往是在遺傳的背景下,因為環境、飲食、心情等導致的一種反覆發作的腦功能障礙的疾病。
“我國真正的頭痛診療從2021年4月開始。”王永剛介紹道,這一年中華醫學會神經病學分會成立了頭痛協作組,正式地把頭痛納入到神經病學的診療範圍內。“長期以來頭痛在神經內科的診療存在以下情況:頭痛識別率、治療率比較低;預防啟動不及時;頭痛藥物過度使用;檢查過度;治療、診斷都不正規。這會造成很多頭痛患者的(疾病)慢性化。”
由王永剛參與編撰的《中國偏頭痛診斷與治療指南》明確,對於原發性頭痛患者避免使用安乃近,以及含有巴比妥類和阿片類成分的止痛藥,“它很快就會導致藥物的依賴和成癮,越吃越頭痛”。
社交媒體中,一些手術治療偏頭痛的帖子被大量患者關注。但《中國偏頭痛診斷與治療指南》裡明確不推薦對外科手術及卵圓孔未閉手術治療偏頭痛,“這些治療在國外的臨床研究都沒有取得陽性結果”。王永剛說。這位長期研究頭痛的神經內科醫生曾把國際頭痛學會主席、歐洲頭痛聯盟主席都請到了中國,讓他們告訴更多的神經內科醫生,這樣的手術治療沒有陽性結果,“只會增加患者焦慮和各種成本的臨床治療要停止”。
“人類只能和疾病共存,無法做到消滅。”而醫生的角色是幫助病人學會與疾病共存,王永剛認為,“頭痛教育不光是針對患者的也是針對醫生的,還要讓社會上更多人能理解偏頭痛患者”。
有些戰爭註定無法完勝,但讓痛苦被看見,已是療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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