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症的兒子,我們決心治癒你|人間

哦,是嗎?他病了,他“瘋”了,他不過是在裝瘋賣傻!也許只要你別再跟在他後面替他收拾爛攤子,他就能好起來,做回他自己了!
配圖 | 《親密》劇照
前    言
米里亞姆和克雷格夫妻二人都是藝術家,育有四個孩子,家庭幸福美滿。但當他們十幾歲的兒子尼克被診斷出患有精神分裂症時,一個動盪的十年隨之而來,這個家庭從此開始偏離正軌,原本美滿的家庭開始支離破碎,四分五裂。
米里亞姆一直不肯向命運妥協、低頭,她沒有時間絕望,帶著對兒子的愧疚和自責,她不斷前進,四處奔波,用堅韌的毅力和無私的愛意讓生活重回正軌,讓愛在家人之間流動,相互滋養。
本文節選自《我們永不走散》,帶領讀者走進精神疾病患者家庭裡幾乎不被看見的世界,以真誠的方式來面對和講述一個孩子的隕落。
十六歲的尼克常常同幾個夥伴去一個家住託潘加的朋友那裡度週末。我丈夫對此頗有微詞。他覺得那幫孩子在那會做盡壞事,但我總是擺出一副“知子莫若母”的樣子寬慰他一番,說他不過是杞人憂天,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們給尼克定下的規矩是,每次他到了那裡都要用座機給我們打電話,並時不時地給我們報個平安。就像我說的: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
事實上,他在那裡吸食各種各樣的毒品,這很可能加劇了他當時還未確診的精神分裂症。但當時的我則認為,規矩都定下了,還會出什麼岔子呢!
那是一個週日的凌晨,電話在四點四十五分響了起來,當時全家還在睡夢之中。
我告訴孩子們,如果遇到麻煩,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話。而我不會多問什麼,就會直接找他們。現在,一條語音留言提示我有一通未接來電。
“媽,你能來接我嗎?”尼克在話筒那邊粗聲粗氣地問。
“發生什麼了?你在哪?出什麼事了嗎?”
“你來就是了。”
我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洛杉磯是一個人滿為患的大都市,但在晨光未破曉時燈光寥寥,如同只有佈景的舞臺正等待著盛大演出的開始。我思緒縹緲,驅車駛過霧靄朦朧的街道,試著去辨認周遭的環境。
現在回想起那個早晨,我想留住的卻是之前的一天。諷刺的是,我竭盡全力也想不起來自己在那個週六做了什麼。我是做家務,開車帶孩子們四處轉轉,還是和克雷格一起出門了?我那天是不是心情不好,白白浪費了人生中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日子呢?
夜色漸褪,我將車停在了尼克所說的路邊。他本人就站在那裡,但我沒發現他弄丟了手機,也不知道他正從藥物製造的幻覺中迴歸現實,大腦正處於混沌之中,但我能看見的是,他渾身沾滿了草葉和泥土。
“你幹嗎去了,尼克?你是從樹林裡爬出來的?”我衝他吼道。
他坐在副駕駛,面對我的一連串質問,含糊不清地答道,他本來和朋友們在一起,大家都吸食了致幻菇。然後他自己出門了,不知道在哪兒把揹包給弄丟了,又四處閒逛了一會兒。最後,他打起精神,找了部手機給我打電話。
那天早晨的景象讓人困惑,從夜晚到白天的過程奇妙而模糊,顯得無比漫長。灰色的天空漸漸籠罩了整座城市,將黑暗驅逐。可月亮還掛在那裡,太陽如幽靈般若隱若現。很難說是誰佔了誰的地盤——日月似乎各自割據一方。我的兒子癱倒在車門上,捂住了眼睛。
終於,天亮了。我看清了身旁失魂落魄的小可憐這才注意到一個我未曾留意的細節——尼克的胳膊上都是血。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尼克?!”我哀號著,“哪來的血啊?”
他的右手腕上有幾處參差不齊而又髒亂不堪的傷口。我立刻將車停在路邊。我倆一言不發地坐著,感受到事態的嚴重性。那一瞬間,一切都改變了。
現在發生的,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不再有任何緩衝,那些被我忽視的訊號和我假裝沒看見的線索浮出水面,血淋淋地顯露在他受傷的胳膊上。
“讓我看看。”
尼克無精打采地伸出他的手臂,傷口已經沒有再出血了。
“這是你自己乾的嗎?”
“是的。”他喃喃道。
 “為什麼?”我迷茫地看著他。
他開始告訴我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他吸了太多的藥物(多到自己也記不清了),乘著夜色跑了出來。他腦子裡的東西把他給嚇壞了,於是他只好蜷縮在某個灌木叢裡哭了起來。然後他拿出他的童子軍小刀,開始劃自己的手腕。
“你為什麼這麼做?你想死嗎?你不想活了,是嗎?”
“我不知道,”他語氣平淡,“但我覺得不是。”
天空越發明朗,我卻越發糊塗。身後的道路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廢棄的物品。
我想著,在附近某個地方,尼克的揹包就落在那裡,裡面有他的小刀,有他最喜歡的那件毛衣;稍遠一點,同樣被丟棄的,還有我曾經認為的“他只是到了青春期”的天真想法;再遠一點,那兒駐紮著一隊童子軍,當時的尼克只有十歲,邋里邋遢的,嘴裡叼著樹枝,手中的小刀閃閃發亮;更久遠一點,我的寶貝兒子正轉動著一個地球儀,我想回到那個時候。
但我回不去了。我坐在車裡,尼克在我的身旁,滿身是血,一如他剛出生時產房裡發生的場景一樣。我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
我轉過身,直直地看著他,對他說:“我們會有辦法的,尼克。”我說得那麼自信、那麼堅定,但事實是,我內心驚慌不已。
我家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我一直很喜歡這樣的配置。尼克是家中備受寵愛的男孩。大女兒斯嘉麗是克雷格從上一段短暫的婚姻裡帶出來的。她比尼克大十歲,當弟弟病發的時候,她已經成家了,因此未受到家中變故的影響。二女兒露西比尼克小三歲,小女兒羅絲比露西小三歲。
尼克病發時,露西十三歲,正是仰慕長兄的年紀,他領她步入藝術的殿堂,而她則在其中如魚得水,暢快自由。羅絲當時是一個十歲的可愛姑娘,總能把尼克逗得哈哈大笑,只要她在哥哥身邊就會樂個不停。
我買了很多繃帶和急救物品,在回家的路上幫他把胳膊上的傷處理了。
“哥哥的胳膊上怎麼綁了那麼多繃帶呀?”
當我們進屋的時候,羅絲這樣問道。
尼克一言不發,默默上了樓。
“他不小心傷到了自己,但他會沒事的。”
後來當我們關上門交談的時候,我向克雷格強調,我們不該告訴姑娘們,這會讓她們不安。但是我們告訴斯嘉麗了,她當時同丈夫和他們的新生兒定居在俄勒岡州。
我沒跟我的哥哥丹尼講過這件事情,他和家人就住在距我們半小時車程的地方。當時我們兄弟姐妹的關係還有點緊張——事實證明,只是無聊的手足之爭罷了。
薩拉,我的妹妹,還有她的兒子就住在我們附近,她的兒子就比尼克小一點。我們三個總是互相較勁。我希望自己是教子有方、最稱職的家長。在尼克瘋掉之前,我總是拿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同他們比來比去。我不甘落後,也不願向友人傾訴苦楚,我那時還不知道,正是那些友人一次又一次地解救了我。
“他不過是犯懶了。”克雷格篤定地說,“這就是問題。”
好吧,用這個來概括他在託潘加的週末倒是沒錯,但這並非事情的癥結所在。我終於吐露了長久以來的心結:“事情不對勁,尼克生病了,我們得幫幫他。”
“哦,是嗎?他病了,他‘瘋’了,他不過是在裝瘋賣傻!也許只要你別再跟在他後面替他收拾爛攤子,他就能好起來,做回他自己了!”
這話說得有一點道理,只是我不願意承認。多年後我意識到這是做父親的正常反應,他們把兒子視為自己的縮影,把精神疾病的預兆視為性格上的軟弱和失敗。他看到尼克身上展現出了他自己也害怕的特質。
我和克雷格都是藝術家,也因此結緣。我的畫作描繪了人們與自然界的現實互動。我喜歡爆炸的場景和極端天氣,比如火山,比如龍捲風。我的畫作在畫廊裡展出。另外,我還經營著一家裝飾畫產業,業務很成功。我在洛杉磯的大住宅和雅緻的企業大樓裡畫壁畫、做設計。雖然我的許多藝術家朋友都認為我流於世俗、褻瀆藝術,但是我也因此過上了優越的生活,所以我沒什麼不滿。克雷格則是一個純粹的畫家,孤身一人探索著線與形的邊界,他的主要營生是做木工活。
我們尊重對方對藝術創作的投入。當出現分歧時,也正是這份尊重使得我們齊心協力、共渡難關。但是隨著尼克陷入瘋狂的泥潭,我和克雷格也深陷其中,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幾近瓦解。
情況越來越糟,我開始把我認為會嚇到姑娘們的東西藏起來,我對克雷格也隱瞞了尼克在家的破壞行為。
我補起尼克砸壞的牆面,扔掉他摔壞的餐盤,試圖息事寧人。
我將事情打造成截然不同的樣子,只因我覺得光憑自己便能處理好一切。
尼克割腕後,我和克雷格一致認為應該把他關在家裡。
有一天晚上,尼克想要翻牆,在房間裡到處走動。
“媽媽,你就不能讓我和珍妮見個面,喝杯咖啡嗎?”他呼吸急促,心緒難平,眼神卻是亮晶晶的。
我那時總是處於擔驚受怕的狀態,已經沒法做一個合格的母親,沒法做出正確的決定,因為一直處在“戰或逃”的機制裡,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是防止更大的變故發生,曾對丈夫許下的要做嚴母的承諾已經煙消雲散。
“不行,絕對不行,你知道規矩的。”我當時就知道自己會向尼克屈服。他看起來馬上就要怒火中燒了,前額泛起一層薄薄的汗珠,瘋狂地搓著左手食指和拇指。
“你不明白——我現在害怕極了,我得出去透透氣,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話音一落,我們一起看向他的手腕。
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不知道他會做什麼。此時,我的妥協是防止他自殘的唯一選項,所以我允許他出門見珍妮了。克雷格知道後大發雷霆。
“難以置信,你讓他出門了,米里亞姆。我們都說好了,可是你總不聽我的!”
等尼克見完珍妮回家,他同克雷格之間那場可以預見的爭吵就在餐廳裡爆發了。
克雷格口不擇言地咆哮著,而尼克則朝著他爸爸的胸口猛地一推。克雷格跌跌撞撞地碰掉了身後牆上的一幅畫。事件至此升級成一場恐怖而暴力的鬥毆。
拳打腳踢,互扔傢俱,父子倆打得不可開交,連嘗試勸阻的我也慘遭痛毆。我尖叫著叫他們停下,兩個女兒就在邊上。
時至今日,想起當時的場面我依然倍感不適,我知道自己不該不告知克雷格就讓尼克出門,這樣做只會引火上身。
羅絲和露西像她們在電視裡看到的那樣打了911,這令我羞愧難當。我們三人還在咆哮的時候,姑娘們告訴我們她們報警了。很自然地,我想裝作一切都沒發生過,我給警方打了通電話。
“您好,我是米里亞姆,我的女兒剛剛報了警,但我們這邊一切都很好。”我說,並試著笑出來,“不過是一場誤會,都結束了,一切都好。”
但是警察很禮貌地告訴我,一旦出現了家暴報警,警方是一定要立案調查的。我趕快把家裡收拾乾淨,將傢俱擺回原來的位置,把碎片收拾到廚房的垃圾桶裡。突然,頭頂傳來直升機的聲音,房門被明晃晃的燈光籠罩。
好吧,這不會引起鄰居的注意的。我想,我拼命守護的家庭是不會分崩離析的——我還做著這樣一個美夢。
我沒注意到兩個女兒,她們坐在廚房裡流著眼淚。露西緊張地跟她妹妹小聲耳語,羅絲哭得臉都腫了,鼻涕流得到處都是。
我熟練地戴上“一切安好”的假面具,徑直走向前門並開啟,將警察、護工還有心理專員,以及72小時緊急精神病觀察員迎進我那所精心裝扮的小屋裡。
警察進屋了。一名女警,兩名男警。他們人很好,我對他們毫無怨言,但我真想趕緊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們把女兒們帶到一邊單獨問話。
我站在客廳裡,看著我那漂亮的房子和窗外的街區,看著我曾認為堅不可摧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
碎玻璃被匆匆地掃進垃圾桶裡,壞掉的餐椅被扔進大廳的壁櫥裡,家庭暴力的場景已經深深印在了兩個姑娘的腦海裡。
等到警方確認沒有潛在危險,並得到每一位家庭成員的證詞後,他們就離開了。
在我們不斷重申她們沒做錯任何事情後,露西和羅絲就上樓睡覺去了。
然後我告訴克雷格他得搬出去,無論如何,暴力是不可原諒的。
那一夜,他的憤怒在我違背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共識後爆發出來,超出了一對夫妻可以攜手面對的極限。家裡不能容忍我們之間的衝突,那些瘋狂的行徑令女兒們感到害怕。
可笑的是,我居然覺得自己沒事,仍然相信自己能應付得來——應付得了尼克,只要事情盡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坐在我和克雷格的房間裡,看著他的車燈消失在樹林深處。
幾年後,羅絲把積壓在內心許久的不滿爆發了出來,指控我道:“警察都來了,爸爸也搬出去了,第二天你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絕口不提那天的事!”
這話太沉重了,我的那些逢場作戲傷她多深啊,我把我們的母女情分置於何地?她該怎麼看我啊?
那個可怕的夜晚過後,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我們都在掙扎著想辦法,想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還遠遠沒想到會是精神疾病——那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群人的事情,而在可愛的拉奇蒙特村,我們不過是家裡有個問題青年而已。
我們給尼克找了一位治療師。六個療程後,那位治療師確信尼克的自殺傾向實際上是不真實的,這讓我陷入更深的幻想裡。
看著尼克的傷口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褪色,變成傷疤,我說服自己:一切都結束了。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亟待處理的問題是濫用藥物,畢竟這是我可以理解的概念。我們到處求醫問藥,參與各種戒毒專案,但診斷結果總是變來變去,無非是抑鬱、焦躁和毒癮,這導致我們沒法找到一個可持續的治療方法,因為問題並不簡單。
同時,出於“為尼克著想”的考慮,我和克雷格一致認為:要多愛尼克一點,我們只是還沒找到夠格的醫生,尼克需要的只是戒毒。
除此之外,我和克雷格在維繫家庭關係上完全沒有共同語言。他想做嚴父,用規矩約束尼克的瘋狂行徑,而我則主張徐徐圖之,用愛感化。
要是我們早點給他吃藥會怎樣?要是我在他吸毒的事情上快刀斬亂麻,不那麼天真,及時介入呢?我們本可以把他送去戒毒所,他可能根本就不會生病。如此一來,我們就能發現他行為中的症兆,並做到防患於未然。
也許這樣做了,精神分裂症的病灶根本不會出現。我仰面躺著,盯著天花板,這些問題日復一日地折磨著我。
尼克經常晝伏夜出,翹課蹦迪,他和從前相比完全變了樣。他之前學習上進,成績優異,積極參與各項課餘活動。他曾在拉奇蒙特的一家時裝店做兼職。他還曾參加過童子軍。當他的朋友們都因覺得童子軍不夠酷而退出的時候,他堅持了下來,立志要成為鷹級童軍。“這對我以後上大學有好處。”他那時頗為自信,信誓旦旦地告訴我。
現在我得喊他起床,好說歹說地讓他出門去社群大學上課。
“兒子,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過,”一天早上我這麼跟他說,“但是逃避一點用都沒有,你得解決問題,讓你的生活重回正軌。”
“我也想這樣,媽媽,我真的想。”
“那你要去做呀!尼克,你以前一直是個好學生,你只要沉下氣來,唸完這個學期,就能申請去藝術學院了。”
“我也想這麼做,但我總會搞砸。”他看著我,神情落寞。
“你可以選擇搞砸,也可以選擇不搞砸,這全取決於你。有志者事竟成,你的生活你做主,小夥子。”
“有些事情變得不一樣了,媽媽,高中的時候我還是最聰明的孩子,總是有很多好點子,但現在,我的腦袋裡空空如也。”
“這是什麼話!你和以前一樣聰明,只是太久不用腦子了,你能趕上的。”
“不是這個,是別的事情。當我分享自己的想法時,大家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怪人,他們好像不理解我在說什麼。”
“這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如果你好好預習,按時完成作業,就沒什麼問題。”不知怎麼的,我在那時仍採取了一如既往的態度,我按對待尋常孩子的方式去對待他。
現在,每當想起那段對話,我都脊背發涼。這種情況的出現實屬正常,他們當然會像看怪人一樣看尼克,他的思維開始變得混亂,這是精神分裂的前兆。就連尼克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數月後,我們也覺得他行事古怪,思維異於常人。
克雷格試圖統攬大權,做他的嚴父,但是曾經的規矩都不再起作用了。露西和羅絲不想引火上身、不想被連累,而我則試著讓事情恢復常態。那天早上,在尼克毀了他爸爸親手製作的紗門並跑出去後,我們醒來發現臥房門上貼著一封信。
親愛的爸爸:
我想為那天晚上的事情向你道歉,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對你產生那樣的影響。我無心傷害你,在經歷這一切之後,我意識到這會背棄你對我的愛、你和我之間的友誼,以及你一直以來對我的信任。我非常後悔,後悔我讓我們之間產生了嫌隙。我很珍惜這段失而復得的情誼,我也希望你知道我現在真的很需要它。你不知道我正在承受什麼,我現在是一團亂麻,倍感壓力、抑鬱和困惑,情緒和行為都飄忽不定。我現在神經緊繃,無論是因為吸毒,還是渴望重新振作起來。我想我現在愛上了珍妮,這種情感讓我五味雜陳、困惑不已。如果你看見我從家門口經過,請朝我揮手打個招呼。
愛你的,
尼克
每次看到“揮手打個招呼”這幾個字,我都會落淚。
尼克十七歲的時候,便不再假裝去上學了,他跑去和珍妮同居了。他們從中學開始就是朋友。按我的打算,尼克會來幫我打理裝飾畫的生意。他那時依然是個出色的畫師,可以在這段時間內想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
尼克不在家後,一家人都輕鬆了許多,生活也安定、平靜下來了。我堅信,一旦他可以為自己的人生負責,那麼他終有一天會清醒過來的。
但是事與願違,比起“承擔所有責任”,“失去所有監管”顯然更能描述尼克當下的處境。由於藥物濫用的情況加劇,尼克幾乎不來上班了,有那麼幾次,我得去敲他的公寓門,朝他大吼,或者一直拍門,直到他的鄰居不堪其擾,威脅說要報警。
不僅如此,他在工作上也頻頻出現失誤,我不得不做減薪處理。我害怕最後必須得把他給開除,不知道那時他又會做些什麼。我知道我該做個嚴母,讓他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畢竟育兒電臺都是這麼說的。
我的朋友問我有沒有試過別的辦法,但就是沒人能懂一個道理——他們的溫馨提示只適用於另一個世界的孩子。
我早就失去做一個嚴母的資格了,我有的只是恐懼。我的世界是紙牌搭起的危樓——就像我兒時和表親搭起來的那種一樣——我不再去探尋哪裡出了問題,而是往上壘起了更多的紙牌,假裝它不會坍塌。
最近,我找到一封他曠工後寫給我的信。
親愛的媽媽: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我選擇做一個失敗者,就該承擔相應的後果。我冥頑不化,愚鈍不堪。我用了四年的時間來慢慢地實現自我毀滅,這解釋了我為何恢復得那麼慢。我的生活一團糟,我已經記不起曾經的好日子了,那些日子已成了我人生中的汙點。
這段時間,我的精神失常和自殺傾向都有所好轉,在此前的每一天,它們一直困擾著我。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的日子很難過,請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接受我的選擇。
我討厭我現在的處境,我希望能得到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然後去藝術學院上學。等我到了一個適合我的環境,我一定能成為我所在領域的“領頭羊”,為人類創造美,這就是我的義務。
在那之前,我請求你別漠視我的胡言亂語,因為我正在想辦法擺脫毒品的控制。我也想照顧你、關愛你,因為我知道你為我和這個家犧牲了多少。
愛你的,
尼克
為什麼當我讀到“自殺”和“精神失常”的時候沒覺察出異常呢?我甚至不記得自己讀過這封信,後來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尼克和珍妮邀請我們去他們的公寓吃晚飯,看看他們是怎麼裝修的。
尼克全程都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盯著屋裡空空的角落。
珍妮和我們聊天的時候很不自在,我們則慢慢地咀嚼著沙拉和雞肉。吃完飯,我們馬上就離開了。
“米里亞姆,他現在很不對勁。”克雷格在我們走回車裡時說道。
“我明天給塞達家打個電話,他們有個靠譜的心理治療專案,也許能幫到我們。”
幾天後,珍妮給我打電話:“米米,尼克表現得很詭異,我是說真的,你能過來一下嗎?”
我趕到後,看到尼克坐在餐桌上,死死地盯著桌子看。
“他這樣已經有兩個小時了,一言不發,還一動不動的”
“尼克,小尼克,”我的手不停地撫摸他的後背,“跟我和珍妮走吧,我們去醫院,去凱瑟醫院那兒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到你。”
他一句話也沒說,起身向車走去。
來到凱瑟醫院,醫生把他帶到一個房間裡,給他做評估,認為他需要接受強制的精神病監護。他們告知我,我作為他的合法監護人,也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可以決定什麼時候帶他回家。
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記得當時我和珍妮蹲在醫院外邊。我們到醫院外面去透透氣,讓腦子清醒一點。
日落時分,車流滾滾,那時正是交通高峰期。我們身後的賽百味裡,店員正在烤麵包,散發出一陣若有若無的香味。那個高中時期曾經最受歡迎的男孩正躺在樓上,病房裡擺了幾束花,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在那裡。
我在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我問了珍妮很多關於他一直在用什麼藥的問題,答案令我很震驚——從藥物到煙霧再到致幻劑,無所不有。我還問她關於尼克一些行為的細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說的每一件事都給我足夠的理由將尼克留在醫院。
她向我描述他那些瘋狂作畫的夜晚,不斷地引誘她,還有他頻繁出現的幻想。
然而,就算知道這一切,我也只剩下一種本能:不讓尼克住院。讓他住院等於宣告我的失敗,這就像那種能讓母親抬起小汽車去解救自己孩子的超能力一樣,只是這種超能力讓我成了超級傻瓜。
我時常躺在床上,幻想著另外一種情境:我把尼克留在醫院裡,他得到了精心照料。那些醫生很聰明,把一切都搞清楚了,知道他患了精神分裂症後,將他的強制留觀延長了幾周。他體內的藥物和酒精都被代謝掉了,配合適當的營養療法,尼克擺脫了精神疾病的困擾,開始了美好的生活。他健康長大,成了舉世聞名的藝術家,還娶了個漂亮的姑娘,和她生下了幾個孩子。他的生活也許會比我期待的更精彩。
事實上,我不僅讓他出院了,還把他接回家裡,我當時也不能接受他得的是精神病這一事實。我仍把一切歸咎於毒品,並在懵懵懂懂之中不斷否認。我真希望當時有人能給我一巴掌,對我說:“醒醒吧!”不過,那一巴掌要到很久之後才會到來。
當尼克完成了戒毒專案後,我們被引薦給一位心理醫生,他認為尼克抑鬱了,藥物治療會對他有所幫助。他又把我引薦給哈米爾醫生,一個正在精神病科住院部實習的年輕人。
哈米爾醫生高大健壯,鼻子有點歪。他的胳膊支在桌上,眼睛眯著,看著尼克、我和坐在旁邊矮矮的扶手椅上的克雷格。“我得說一下,精神疾病會如同強颶風一樣吹過你的生活,將一切都連根拔起,但也不是什麼都沒留下。”
洛杉磯的十月仍殘留著夏日的最後一絲燥熱,有的時候會非常暖和,聖塔安娜焚風1往城市裡送來熾熱的氣息。我當時正在為我們社群的一家餐廳繪製一幅大型壁畫,為了趕工一直工作到深夜,所以餐廳幾乎全天候開著門。克雷格遠在華盛頓州,而姑娘們則留在家裡。
我喜歡能安靜作畫的時刻。夜晚氣溫宜人,我的心情也很暢快。
哈米爾醫生打來電話的時候還不到十點。我從腳手架上下來,走到外頭的小巷裡接聽電話。外頭可真漂亮,燈火璀璨,微風吹拂。
哈米爾醫生說尼克確診了,是雙相情感障礙。那時,我已經對精神病有所瞭解,不再需要他給我解釋。
“他接下來得服藥了。”醫生說。
“要吃什麼藥呢?”
“我想給他開些阿立哌唑,這對治療雙相情感障礙非常有效。如果按時吃藥,尼克就可以恢復正常的生活”
“我們還要做些別的什麼嗎?”
“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他患的也可能是精神分裂症”這位好醫生這樣告訴我,“但是先別自己嚇自己了,就當他只是雙相情感障礙,我們可以樂觀一點。”
醫生的話像針一樣,一字一句都刺得我生疼,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拳。這並不是最終的診斷結果,結果也可能會改變。如果把精神疾病視為一個光譜,病人在上面的位置是不固定的。
我能感覺到血管裡的血液開始加速流動,我的腦海裡充滿了各種瘋狂的想法。蓋棺定論了——我的兒子竟然有精神病?!
我像往常一樣做著自己的工作,最後完成得也很不錯。等第二遍漆完牆後,我走到水槽邊,仔細地清洗我的畫刷,然後拂去鞋尖上的水,把滾筒從手柄上取了下來,把它們通通都洗了個遍。然後,我回到畫畫的地方,確認自己沒落任何東西,也沒有顏料滴下來。確認完後,我把燈關上,把房門一鎖,定好了鬧鐘。
(本書選自猴麵包樹工作室 浙江教育出版社《我們永不走散》,略有刪減。)
| [美] 米里亞姆· 費爾德曼 著 / 劉新雨 譯 / 猴麵包樹工作室 浙江教育出版社 / 2023年9月
米里亞姆 · 費爾德曼
畫家,作家,
心理健康運動倡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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