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影片、文| 呂萌 劉萌萌
剪輯 | 楊凡羽
編輯 | 陶若谷
天剛亮,我就要騎著摩托車去湖邊巡邏。鄱陽湖現在是枯水期,水面很靜,早晨湖上有霧,偶爾會傳來幾聲鳥叫。我們村子離湖邊不到一百米,以前全是家家戶戶的漁船,現在一條船都看不到了。
我們護漁隊一共6個人,分成3個小組,管著鄱陽湖這一片的沙湖、長湖,還有周邊一些小湖泊,加起來差不多3萬多畝水域。每個小組負責一塊區域,巡查那些偷偷打魚和違規釣魚的。


從3月1號開始就是休漁期。以前還沒禁漁的時候,這個季節本來也是不讓打魚的,因為正好是魚產卵的時候。現在湖邊釣魚也不允許,所以這段時間我們特別忙,每天要工作十個小時,騎摩托車來回巡查40多公里。特別是晚上,要盯著湖面上有沒有燈光,防止有人偷偷下湖。
這活兒不輕鬆,先騎摩托到湖區附近,剩下沒路的地方就得靠走。湖邊上溼滑,岸邊都是帶粘性的泥,就算大太陽曬著也總是潮的,所以走一趟渾身是泥。

(禁漁)第一年時大家的意識還不強,釣魚的人特多,很多人也不理解,說: 你以前也是個漁民,現在倒來管我們釣魚了。當時我心情也特別複雜,感覺像是跟過去反著來。每天帶兩瓶水出去,到最後還是渴得嗓子冒煙,得反覆跟他們掰扯。
每年3月1日到6月30休漁期間,禁止一切垂釣,休漁期外是可以休閒娛樂性垂釣的,但規定一人只能用一根杆子和一個鉤子,不能用含有害物質的釣餌、窩料、新增劑以及蚯蚓除外的泥鰍等魚蝦類活體餌料。
釣魚人多的時候,堤岸沿線能有幾百號人。要檢查的東西也多:是不是多鉤,是不是多竿,得把魚竿扯起來仔細看。用的餌料也得查,活餌像小魚小蝦都是不允許的,不能使用三板鉤、錨鉤,方方面面都要檢查。


那時候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態度都很兇,多鉤、多竿釣魚的特別多。記得有個人,跟他講了起碼五分鐘,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結果我剛轉身去勸另一個人,發現他在另一邊,魚鉤都已經下水了。最頭疼的是一些釣魚的走後,把垃圾留在湖邊,塑膠袋、礦泉水瓶甩得到處都是,都我們收拾。每天要清理幾十袋,光一個人一天就能撿二十多袋。
有些釣位魚多,他們就天天在那釣,後來都混成老熟人了,也會主動幫我們把垃圾收拾好,原先一地的垃圾,現在他們會找袋子放好,等我們來處理。
護漁員沒有固定工作時間,半夜接到舉報電話就得出去。我們是按季節排班的。冬天在湖邊巡邏,天天颳風。騎摩托車的時候更遭罪,特別是腳,凍得生疼。自己買暖腳墊墊在鞋裡,好歹能暖和幾個小時。
隊裡前前後後走了三個人,因為收入低幹不下去。一個月三千塊錢的工資,養家餬口很難,要應付日常開銷,供孩子讀書,根本不夠。跟我一起進護漁隊的張東華,女兒十三四歲,正是花錢的時候。一個家庭一年開支起碼幾萬塊。他說幹不下去了,以前打魚還能攢點錢,現在沒搞副業,負擔特別重。他去年離開了,去江蘇打工,老婆孩子還留在村裡。有的人幹一兩年就堅持不下去了,債臺越築越高。


漁民轉行的出路有限。上了年紀的,出去幹些看大門、當保安的活,掙個一兩千。像我們70後稍微年輕點,還能幹點力氣活——敲牆、扛水泥、拉黃沙,買輛三輪車送貨。
村裡人慢慢都走了,大概走了四五十個。身邊的好朋友也走了,程金龍比我小兩歲,禁漁前我們一起捕魚,經常把網並排下,夜裡一人守一邊防外邊的人偷網。後來他出去打工,我送他到了火車站。
早上4點到他家門口等著,他就拿了個包裝幾件衣服。路上聊起來,他說現在大家都散了,以前經常一起玩的都走了,心裡挺不捨。我安慰他多掙點錢,家裡還有房子,不急,做得不開心就回來。他老婆帶孩子留在共青(江西省轄縣級市),租了房子,兒子18歲,女兒還在讀書。他自己一個人去了廣州。
當時我還是想留下來,家裡還有母親和兩個小孩,如果出去還是放不下她們。

剛轉行那會兒不習慣。以前天天打魚,突然不打魚了,生活節奏完全變了。那幾個月,我天天騎著摩托車到處跑,在周邊打零工,幫人施肥幹農活,也試著養了些小龍蝦。
沒禁漁之前,湖裡的魚越來越少,倒是小龍蝦行情不錯,價錢越炒越高,大的能賣到三十多一斤。大夥兒都開始買地籠專門捕小龍蝦,野生的不夠抓,琢磨著自己搞養殖。
護漁隊是2021年元旦成立的,當時決定報名,想著和養龍蝦能兼顧,多掙一份收入。白天查崗巡邏,晚上8點多去照看蝦塘,經常忙到11點多回家。我養了20畝,休整田埂、買抽水裝置就花了不少,最後淨賺8000來塊;第二年掙了1萬。雖然收入不多,但總算是摸出點門道。
2022年下半年程金龍回來過一次,說外面也掙不到多少錢,年紀大了工作不好找,我們就一起商量著種油菜,養小龍蝦。

我們先種了500畝油菜,種油菜本來是最省心的農活。耕好地、泡好田,用無人機撒種施肥,打遍封閉藥,中間補點肥,就能自然生長。按說一畝能收兩三百斤菜籽,賣三塊多一斤,機器收割一畝才50塊工錢,是個賺錢的買賣。
10月播種到次年5月收穫,快過年的時候,油菜地裡全是大雁,我們就知道大事不妙。田裡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上萬只,根本不怕人。程金龍天天往田裡跑趕鳥,春節都沒出門。可光靠我們趕不過來,趕走這邊,那邊又遭殃,後來也就隨它去了。油菜被吃得就剩光桿子。剩下的幾棵用機器收割都不划算,眼睜睜看著爛在地裡。

後來我們和朋友四個人合夥包了1000畝的蝦塘,湊了40萬承包費,飼料投入更大。大家分時段幹活,去蝦塘下飼料,這樣我還能兼顧去湖邊巡護。到6月份後,氣溫一高,水質容易變壞,得換水。結果碰上鄱陽湖大旱,一整年沒漲水,要從十幾裡外的河裡調,經常是這邊抽著水,那頭就被人截走了。
最後有三百畝塘徹底幹了,死掉的小龍蝦引來了滿天白鷺。剩下700畝收成還行,可加上買地籠、小船,請人這些費用,最後我們每人賠了五萬。
去年我只包了70畝的蝦苗,想學湖北養早蝦賣高價。9月份上水,苗子出得早,今年3月底就能賣。結果大雁9月中旬來了,10月又來了西伯利亞的天鵝。插稻草人只管用三天,網上買的老鷹叫聲驅鳥器,開始一兩天還管用,到後面放10個20個一起叫,都不管用了。我的蝦田成了它們的餐廳,有人拍抖音說我這田成了“鳥的天堂”。
我們村子就在鄱陽湖沙湖山溼地保護區旁邊,每年都有大批候鳥來這裡,這些鳥絕對碰不得,政策上也沒說能不能拉防鳥線,我們也不敢亂來,只能乾瞪眼。

後來發現有不少攝影愛好者在田裡拍照,我就不敢再去趕鳥了,怕被他們誤會是在捕鳥。每天都能看見兩三個人在那兒拍照,我一見他們在拍就繞著走。這一季的小龍蝦被鳥糟蹋了至少6萬多塊錢。
這幾年生活,感覺自己就像是鄱陽湖裡的鱤魚,莽莽撞撞的,沒什麼方向感,這裡拱一下,那裡拱一下,在湖裡打轉,越掙扎越累。現在就想穩當點,量力而行地幹。
白天照常巡邏,路過村民地裡,看見有鳥吃油菜,也會幫忙趕一趕。這兩年,違規釣魚的人少了,管理起來稍微輕鬆點。湖裡開放垂釣時,河流和鄱陽湖交界的地方,退水後全是幾十斤的大魚,魚在水面上擠成一堆,能釣到六七十斤、一米多長的魚。
以前湖邊全是小魚,現在漲水時小魚很少,肉食性魚太多了,大鱤魚幾十斤重,一斤的魚它一口就吞了。坐船在湖裡巡查,就能看見一群群的魚在遊。



禁漁之後,我們村和附近的村子也開始陸陸續續拆遷,主要是空房子太多。人基本上都到城裡了。房子牆上長了很高的草,荒廢了。我們中心村建了6棟樓房,和馬井村、滄海村合併到了一起。
現在也不叫漁村了,安置房都是樓房。前幾天看到這邊有人發了抖音拍他家的房子,一個沒拆遷的村莊,還有平房。這種場景沒了,我們這代人經歷過的東西,再也看不到了。



村子裡基本上住的都是老人,我今年50歲,算是“年輕人”了。孩子們都是過年才回來,一到過年,街上車停得滿滿當當的。
去年我們花了3000多塊錢買了一條黃龍燈,在村子裡舞龍。這個習俗是我張羅起來的,不想讓春節死氣沉沉。五六個人敲鑼打鼓,11個人舞龍,加起來將近20個人。舞龍隊挨家挨戶轉,在樓下走一圈。各家都早早備好煙花鞭炮等著接龍。
耍龍燈有個規矩,第一個地方必須去村邊的將軍廟。這座廟保佑了我們很多年,特別是打魚的時候,護佑著我們平安。所以不管村裡怎麼變化,這座廟是不會動的。它面朝鄱陽湖,香火一直很旺。晚上7點吃完飯開始舞,湖邊一片漆黑,就看見一條黃龍燈在夜裡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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