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3日,情人節的前一天,Clubhouse上出現了一個名為“女性如何安全地約炮”的討論室,只限女性加入。當晚聊天室裡湧進了上千人。
過程中,有參與者分享自己的感受,說自己現在“一點都不想和男人睡”,已經一兩年沒有性生活了。這句話瞬間引發了一連串的響應,大家激動地說:“我也是!”“我也是!”活動的組織者之一栗子後來回憶起這一幕:“還以為是在參與‘米兔’運動。”

Clubhouse房間主持人釋出的微博
原本組織者們希望可以多聊一些關於女性性探索和性愉悅的話題,然而話題總是很快轉向約炮過程中遭遇的性騷擾和性侵。一些參與者分享了她們的創傷。栗子對此的理解是,很多女性平時沒有機會在安全的氛圍下講述自己的經歷,所以一旦傾訴就停不下來,“女生太需要這樣的空間了”。
栗子本人剛開始嘗試約炮沒多久,卻對聊天室其他人的發言有著強烈的共鳴。她把這種感受總結為“直女的痛苦”:“我們都對性生活有一個理想狀態,但是沒法實現。”
“不是賢妻良母”
栗子和朋友冬青都在使用一個名字以T開頭的約會軟體(下文簡稱T)來約炮。冬青2015年就下載了T,但開啟軟體之後,她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該如何開始。“那個時候跟現在的社會環境還是很不一樣,沒有人會明目張膽地討論約炮的事。”她身邊的朋友很多也認為約炮是不道德的,要麼做朋友,要麼談戀愛,“怎麼可能還有第三種”。她有很多顧慮,苦於找不到人商量。
推動她邁出第一步的,是一次出國的經歷。2019年,她去一個東南亞國家出差,經常和住在附近的年輕人一起玩。當地“民風比較奔放”,文化上對性的禁忌相對比較少。一次在聊天的時候,一位當地的男性朋友就直白地向她發出了邀請:“我們做愛吧。”見她沒有回應,又補充說:“你不想也沒有關係。”
冬青猶豫了一陣,確認對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就答應了。兩人原本就是朋友,這點極大地消除了她的不安全感,她唯一的擔心是“會不會搞完以後就很尷尬”,但這樣的情況最終也沒有發生。之後他們一直維持著性伴侶和朋友的關係,直到冬青回國。
她曾經問過對方怎麼看待這種“炮友”關係。對方給出的答案是:性就是和吃飯一樣正常的事情,兩個人可以一起吃飯,為什麼不能一起上床?
這段經歷改變了冬青對性,乃至對人的看法。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非常直接地去表達自己的慾望”,而不是“遮遮掩掩,好像在犯什麼罪一樣”。對性的不安解除後,她覺得自己也可以用輕鬆和愉悅的方式享受單純的約炮行為。

冬青和栗子交流約炮心得
栗子則是今年1月才開始用T。她在T上的自我介紹修改過好幾回。最開始,因為發現很多同齡“30+”的男性目的是尋找“穩定伴侶”和結婚物件,為了節省時間,她在簡介裡註明了“不找物件”。這樣寫帶來一個問題:很多人會問她“不找物件來這裡幹嘛”。栗子說明是想約炮之後,“話題就變得非常直接”。但她還是希望約之前能對對方多一些瞭解:“就像去商店買衣服,不是給你一件你就要。”
為了篩選掉潛在的危險物件,同時讓體驗不至於太差,栗子覺得,即使只是約炮,事先還是要花點時間聊一聊。她刪掉了簡介裡直白的“不找物件”四個字,換了一種表達方式:“不是賢妻良母。”
沒想到,一些男性看了新的簡介,似乎誤以為和她說話“不需要注意禮貌或者界限”。有的人加了她之後直接問:“你不是賢妻良母,那你是什麼?我只能想到一種可能了。”言下之意,只能是“蕩婦”或者“妖豔賤貨”。栗子感到對方對自己很不尊重,“他覺得女人就只有兩種”。她回答:“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最後栗子決定不只寫“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還要加上“自己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人”。列完自己的基本資訊後,她寫:“喜歡笑起來好看、愛運動、廢話比較少的男生”,又加上“對所有人都會很禮貌,但是有禮貌不代表對你有意思”。
她對這個簡介比較滿意,覺得既沒有那麼直接,又可以讓別人知道她“並不是來找物件的,也並不是缺愛”——這是真心話,她確實很享受獨身生活,比起付出時間和精力來維持一段親密關係,她更希望在透過約炮解決性需求的同時,保留自己的個人空間。
他說:“你是不是性冷淡”
線上下,栗子是冬青少有的可以交流約炮經驗的夥伴。而在線上,冬青透過一個叫“T奇妙風景線”的群找到了“組織”。群裡都是T使用者,大部分是女性。每次在約炮時遇到“很委屈”或者“感覺很不爽的事情”,冬青都會發到群裡,從群友那裡獲得支援,“有一種抱團取暖的歸屬感”。
群的“前身”是群主龍醬去年在微博建立的一個話題,叫“T男性魅力時刻”,她把自己在T上碰到的騷擾、冒犯的男性言論統統“掛”上去。其他網友也貢獻了不少素材。話題大受歡迎,於是她又建立了同主題的微信群,在微博問有沒有人要加入,第一天就拉了近100個人。
龍醬在微博的人設之一是“日常辱男,女拳出擊”,在展示出的T聊天記錄裡,她也經常對前來搭話的男性“出言不遜”。但她回憶在約炮過程中和男性的互動,自己大部分時間的態度都並非如此。“我覺得我是變化成(微博上)那樣。”

龍醬的微博
和冬青一樣,龍醬也是在2015年左右註冊T——她還記得,當時國內使用這個軟體還需要vpn,有的男性會對她“居然會翻牆”這件事表示驚訝。一開始她只是尋找約會物件,沒想在上面約炮,因為擔心會在約炮時投入感情,給自己造成傷害。直到她實際約了之後才發現:“有些男的無法讓你產生感情,不用擔心。”
一些炮友會對龍醬說“覺得你很不錯”,“想要跟你談戀愛”,聽起來就好像他們打算有更深入的發展。但她後來發現這是一種“奉承”。“他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很好,如果我想談戀愛,我一定會選你。但是我不想。’”
其中一個這樣說的人,最後似乎是認為龍醬“太過於依戀他”,拒絕再和她見面。龍醬說:“但其實我沒有。”“他yang痿。”每次上床,這位男性都會說自己最近狀態不好,“下次一定會更好”,結果下次“還是不行”。他還聲稱自己以前“上過40多個女的,從來沒有這樣過”。
龍醬用一句話總結自己的約炮體驗:“我一直跟朋友說我是‘性愛聖母’,感覺在拯救別人似的。”有時她和對方見面後並沒有慾望,但對方“很想做”,她又覺得不好拒絕,最後勉強答應,自己也沒享受到。做到一半,她“腦子突然停下來”,只有一個念頭:為什麼自己總是在做一樣的事情,連過程都一樣?
次數多了,她覺得自己有點“PTSD(注:創傷後應激障礙)”:即使聊天的時候感覺對方“還行”,她也不再期待之後的見面和聯絡了,因為“百分之九十會失望”。
去年年底,她邀請一個男生回家吃午飯。對方“一定要親親摸摸”,並且在她不太情願的情況下,把她抱進了臥室,開始脫褲子。如果是以前,她可能會“半推半就”地答應,但或許是某種感受積累到了一定程度,這次她堅定地推開了對方。
被拒絕之後,男生看起來還很疑惑,問她是不是性冷淡。龍醬回答“是”。“他們不會覺得是自己哪裡出了問題。”

龍醬釋出在微博的聊天記錄
冬青記得自己去年和男群友發生過一場爭執,起因是她在群裡提到自己約了一個阿拉伯黑人。大部分男性平時在群裡面對女性的“吐槽”和抱怨,都選擇默不作聲,“夾著尾巴做人”,這下卻紛紛開始“冒泡”,責問冬青“怎麼那麼不愛惜自己”,理由是黑人“不乾淨”“不安全”。
冬青覺得他們的言論“非常傻x”。“2020年了,真的還有那麼矇昧無知的的男性。”她意識到自己約會黑人這件事刺痛了他們的自尊心。最後群裡的一個女生幫她罵了回去。“她說:‘你們連棕色皮膚的人跟黑色皮膚的人都分不清楚,連拉丁裔和美國籍的黑人、非洲的黑人跟歐洲的黑人都分不清楚,就在這裡“不安全”“有艾滋”地亂講一通。你什麼都不懂,怎麼就能夠隨隨便便地去批評人家。’”
冬青和這個女生之前在T上就認識,還是她邀請對方進群的,之後她們也時常保持聯絡。這是她在T上發展出的一段“可愛的女性友誼”。冬青覺得這種女性夥伴之間的相互支援非常有幫助,因此在聽說栗子開始約炮的事後,就把她也拉進了群。
栗子看見群友發自己和T上男性的聊天截圖,一開始不太明白她們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回覆對方的資訊,“就算不約,也要去罵”。隨著約炮失敗次數的增加,她漸漸覺得能夠理解:那些女生可能是“真的忍受不了了”。
對栗子來說,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話多的男人”,尤其是“噓寒問暖型”的人——有的人每天不間斷地給她發“早上好”“中午好”“吃了嗎”“晚安”,卻從不主動提出見面的邀約。栗子一般都會用比較禮貌的方式回覆,結果對方越發越勤。
栗子覺得,這些人不會對自己的朋友做同樣的事情,只會給陌生的女性不停發看似關切的資訊,“其實是一種狩獵”。她形容,那些人的態度就好比“在路邊看見一隻小貓”,想透過這種方式博得對方好感,讓它主動跟自己回去。
“用不讓別人感到不舒適的方式提出性邀約”,需要很高的情商,要有邊界感,還要很尊重對方。栗子認為這些人做不到,所以他們要不就直接發“約嗎”,要不就採取另一種方式,“時間久了再向你提出來,你可能會不好意思拒絕”。她很討厭這種做法,覺得一點都不真誠,“很慫”。

電影《無窮動》劇照
這樣的情況不只在線上聊天時發生。栗子第一次約在T上認識的男生線下見面,到了酒店,對方遲遲不肯“進入正題”,一直問栗子“為什麼只想要單純的性”,說他覺得這樣“很機械”。他拖著栗子聊到了凌晨一點,最後在追問下才說自己“不想做”,只是誤會了栗子的意思,以為她“需要有一個人陪著”。栗子很生氣:“他絕對沒有誤會我的意思。”
回家之後,她在群裡分享了這件事。群友們幫她分析:這個男性可能是面對栗子這樣經驗豐富又性開放的女性“沒有安全感”,害怕自己被當成“工具人”,結果就是沒辦法勃起。“群友說他yang痿。”栗子覺得,如果真的是這樣,應該也不是生理原因,而是心理因素導致的。“他不能接受一個女人只是單純地想要性這種想法。”
另一位男性也對她說,自己並不只想要性,而是追求“色香味俱全”,希望多交流。這個人自稱是女權主義者,但栗子根本沒法和他聊女權的話題,“一聊就聊崩了”。“他想追求‘色香味俱全’,但是他沒辦法滿足你的(標準)。”
她和這位男性聊起個人生活,對方說自己大部分時間都不喜歡和男性待在一起,只願意和女性約會。栗子說:“那我們一樣,都需要女人。”“我只能從男人那裡得到性,但是你從女人這裡得到的不僅是性,還是情感支援。”
對世界感到迷惘的“浪女”
栗子自嘲,像自己這樣的異性戀女權主義者,既渴望和男人有性方面的聯絡,同時又非常地“厭男”,簡稱“渴diao厭男”。
她所說的“厭男”,不是對具體某個男性的厭惡,更多是對傳統兩性相處模式的否定:“我覺得可能出來找炮友的女的百分之八九十都很厭男,如果她們不厭男的話,早早就戀愛結婚去了,早就陷入浪漫愛裡面去了。只有厭男,你才會對那些放棄幻想,但是又同時重視自己的慾望,承認自己的慾望是正當的、合理的。”
但在約炮的過程中,她還是不斷地感到失望。冬青形容女性約炮遇到的這種現象是“糞坑蝶泳”“屎上雕花”:再怎麼奮力使勁,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你在糞坑蝶泳破了世界記錄,那也還是個糞坑。”

以約炮為主題的日劇《下輩子我再好好過》。栗子覺得這部劇最大的“bug”是女主角約到的男性都“太正常了”。
栗子覺得冬青在和炮友相處方面經驗更豐富,經常會向她尋求一些建議。每次她碰見不喜歡的男性,又不知道該如何終止和對方的交流,冬青都會建議她“直接拉黑”。
冬青在約炮過程中目的非常明確,這點幫助她免受很多傷害和情感撕扯。一開始冬青覺得自己“這麼處理很高明”,但到了後來就覺得沒意思:“大家就心門緊閉,把生殖器弄出來,把心給鎖起來。”她還是想要某種與他人真情實感的接觸,“不一定是談戀愛,但不要那麼工具化”。
而很多男性似乎沒有這樣的困擾。冬青說她在炮友和群友那裡增長了很多見識,尤其是關於“男性的陰暗”:有的男人對T上看到的女性一律“右劃”(注:“右劃”表示“喜歡”,左滑表示“不喜歡”,雙方都“右劃”則匹配成功),匹配到不喜歡的,“就用一個看不見臉的姿勢去睡她”。她也問過一些男生,覺得約炮和“跟女朋友做”有沒有區別。其中一個男生給她的答覆是“沒有”,“女朋友就是熟悉一點而已”。
“這種想法對於女生來說可能是很新的。”冬青覺得知道這些不是壞事。她很感謝這些人對她的坦誠,讓她有機會用男性的思維看待他們在性和親密關係上的選擇,而不再是“用女生的眼光去想”。

栗子在T上認識的男性,加了微信之後發現疑似“殺豬盤”。
2月底的時候,栗子約到一個“照騙、愛說教且沒有任何服務意識的奇葩男”,這讓她產生了生理厭惡,以至於之前約到的“正常男性”對比之下“像天仙一樣”。她在一個女權主義者群裡抱怨女性約炮的艱難,許多人都表示深有共鳴。
不過,也有朋友提醒她:女性表達對男人的抱怨和絕望,這一長久存在的敘事,是一種“弱勢者的自我映象”。這意味著女性在和男性的關係中始終是弱者,沒有能力為一段關係負責。但事實未必總是如此。
她建議栗子不要對包括約炮在內的任何一段關係懷抱浪漫化的期待。“從男人的角度看,女人也是很糟糕的,但這一點都不妨礙男人積極地尋求異性戀關係。他們不把關係好壞和自我的價值、世界的價值聯絡在一起。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可以管理的。”
栗子對這番話思考了很久,也轉發給了冬青。她重新對自己的期待進行反思:“約炮並不是康莊大道。對異性戀女性來說,如果對戀愛、婚姻幻想破滅,覺得只要足夠勇敢,就可以透過約炮來獲得自由生活,這也是一種幻想。女性在和男性的關係裡,總是在受挫,根本沒有解決的辦法,這可能是我要認清的現實。”
最近她開始讀關於性解放的著作《道德浪女》,書中有一段話反映了她曾經的困惑:“對浪女而言,這個世界令我們微微地迷惘,你的媽媽、你的牧師、你的配偶與電視告訴你的每件事,可能都是錯的……你不需要那些舊的迷思,但你有什麼可以取而代之呢?”
而這也正是冬青正在面對的問題。她覺得那些話語都離自己太過遙遠:“懂很多女權主義的理論,不一定就能處理好實際的感情糾葛。”“還會因此痛恨自己不夠女權、不夠進步。”她和其他女性朋友們保持著對這些話題的討論,同時相信彼此分享經驗能夠帶來幫助:“比如女權主義不能告訴你剛才那個人是騙子,但經驗可以。”

她和龍醬,以及群裡其他一些同城的女生偶爾會線上下見面,一起吃飯、聊天。開始話題還是集中在約炮時的經歷,慢慢她們也開始聊些別的,比如各自的工作、最近在做的事情。“如果整場都在聊男的也沒啥意思。”
龍醬說,自己對男性的看法會隨著接觸到的人發生改變。因為她遇到的大部分男人都“挺差的”,碰見比較尊重女性意願的人,就覺得對方非常優秀,對男性整體的看法都有了改觀。但遇到那個糾纏她的男生之後,她又覺得似乎也不能“太輕易地建立這種思維”,“大體上還是不咋樣的人居多”。
對此,她感到“一部分失望,一部分情理之中”。她認為自己之所以經常遭遇很差的男生,部分原因是“之前還沒有這麼地堅信自己”。現在她會提醒自己:不要過多地考慮他人,以至於壓制了內心的感受,應該“更確信自己要不要”。
如何“正確地”追求性與愛,如何“恰當地”與他人建立聯絡,生活沒有給“浪女”們確切的答案。而她們仍將一邊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一邊繼續摸索。
(文中出現人物、微博話題、群聊名稱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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