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16日,新疆崑玉,留疆志願者包永霞正在上課。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
作者|李強
編輯|從玉華
一群年輕人要橫穿大半個中國,抵達崑崙山北麓、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去支教。
這是一個許多父母都不能理解的選擇。
“這個,能不能別去?”離家前一天,母親懇請似地問邱瓊瑤。她的家鄉在山西長治的農村,母親希望她考家鄉的公務員。
安徽財經大學的李添琪去年就決定去新疆支教,父親知道時,在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能不能不去?”李添琪哭了,甚至覺得自己不孝。
廣東深圳人許佳佳第一次把訊息告訴父母時,父母很震驚。“難道廣東就找不到你滿意的工作了嗎?”父親說:“如果你真的找不到工作,家裡又不是養不起你!”
“睡一覺醒來是沙漠”
最終,他們還是上路了。
去新疆前,有家人備了藥,有朋友買了加溼器讓帶著,有的母親再三交代:“晚上不要出來。”有的親戚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嫁到那裡。”有的跟年邁的外婆告別,“見一次少一次”。
自“大學生志願服務西部計劃”實施21年來,已有54萬餘名高校畢業生,到以西部地區為主的基層開展志願服務,少則一年,多則三年。
邱瓊瑤是從山西出發的,李添琪是從黑龍江出發的,許佳佳是從廣東出發的。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新疆。火車到後半程,邱瓊瑤“睡一覺醒來是沙漠,睡一覺醒來還是沙漠”,她想,新疆這麼大,這裡的人,要怎麼翻越沙漠和山,才能走出去。
很多人做過最壞的考慮,有的說自己能接受“旱廁”“不能洗澡”“要去挑水”等。有的志願者甚至想,會不會住進傳說中的“地窩子”。
抵達後,許多志願者發現,如今的新疆比想象中好得多。
許佳佳被分配至阿拉爾市塔里木中學,學校在離市區20餘公里的綠園鎮上。到鎮上,她有種到度假村的錯覺,四處是嶄新的二層小樓。這是個移民小鎮,學校裡85%的學生是從雲南搬遷來的。校領導請志願者們吃的第一頓飯不是手抓飯或大盤雞,而是過橋米線。
阿拉爾市往南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走500餘公里,就是邱瓊瑤和李添琪任教的地方——皮山農場,是一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屬於新疆崑玉市,挨著和田。多年以來,有326名西部計劃志願者在這裡服務過,如今仍有73名志願者在此服務,其中28名在學校。

10月15日,新疆崑玉,石河子大學第26屆研究生支教團4名志願者在皮山農場任教,他們常聚在一起吃飯聊天。李強/攝
儘管偏遠,住所也比預期要好,多是兩名志願者合住兩室一廳,許多人很快就自購了冰箱、廚具、電動車等。
但她們第一次去學校,就被滿校園難以打掃又嗆嗓子的沙土、灰塵震撼住了。這兒遍地都是沙,沙子粘在地上、紅棗上、胡楊葉子上。一刮沙塵暴,沙子往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裡鑽,這裡年均沙塵天氣超過240天。
刮沙時,邱瓊瑤見過天邊慢慢逼近的沙牆和在風中打轉的沙子。李添琪說,這是一種景觀,整個世界呈現出黃色。這是到新疆的志願者都會經歷的。
許佳佳是帶著朋友送的防曬噴霧、防曬霜、防曬衣到新疆的,但她沒料到,這裡更需防的是風沙。“我們(在電視劇中)看的是阿勒泰,來到的是阿拉爾。”
在反覆崩潰中重建
有時,他們要頂著風沙去上課。到上課第三天,邱瓊瑤就崩潰了,只不過並非因為風沙。
她教小學三年級,教室裡吵鬧得很,學生有的傳紙條,有的不回教室,有的隨意換座位。她制止學生,“咆哮都沒有用”,教室裡亂成一鍋粥。
在塔里木中學的許佳佳也發現,這裡的教師要花很多工夫抓紀律。因為教師總在不停更換。“一直都屬於一年換一個的狀態”,邱瓊瑤說,沒有固定的教師,就很難培養起學生持續良好的行為習慣。
2023屆在崗志願者舒宏振說,有一次,他生氣地用右手拍講臺震懾學生,結果手骨折了。由於語文教師人手實在不夠,隔了兩天,他就重回教室,用左手寫字授課。回來之後,他發現,學生突然變乖了。

志願者舒宏振在課堂上骨折的右手仍舊留著傷疤。 李強/攝
他是學音樂的,如今教語文,一個六年級班的數學教師離開後,他又開始教數學,他已是那個班“第八代數學老師”。許多志願者都身兼數職。
他們都清楚,這裡缺教師。這裡的教師隊伍通常由在編教師、特崗教師、援疆教師、志願者組成,總處於一種不穩定的狀態,流動性很強。
“一到招生季,我們教育局面臨的最大壓力是,招進來,沒有(足夠的)老師來教。”崑玉市教育局黨組書記、局長張萬澤說:“現有的教師中,有志願者131名,佔所有教師的10%。”“志願者對我們這裡教育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支撐作用。”
但正式上課沒幾天,邱瓊瑤的嗓子就撐不住了,像被這裡的沙子磨過一樣,啞了。學生還是鬧。“我都這樣了,你們就不能聽話點兒嗎?”她花70多元,網購了一臺“小蜜蜂擴音器”,但大漠阻隔,物流緩慢,兩週之後才到。
還有一次,她在學校加完班,拖著疲憊的身軀騎車回住處,卻趕上刮沙,路燈也不亮,風大得能把車子颳倒。好不容易回到小區,開啟家門,她想洗個澡,停水停電。她還沒吃飯。她大哭了一場。

9月28日,新疆崑玉,皮山農場中學運動會上,邱瓊瑤與學生合影。羅雪玲/攝
他們現在總說,生活上的苦都不算真正的苦。但適應這裡的生活並不容易。
由於空氣過於乾燥,許多姑娘的護膚品消耗得要比往日快,有人緊急購置了加溼器,或在房間裡灑水。即便是北方來的志願者,喉嚨也總難受,皮膚起皮。許多志願者三番五次地生病,有人常腹瀉拉肚子,有人常流鼻血。
在小鎮上,快遞通常要7天之後才抵達,喝不到好的咖啡、奶茶,沒有電影院、KTV、健身房,有人則拿路邊烤腸來犒勞自己。
邱瓊瑤啞著嗓子跟母親打電話時,母親唸叨著,“不行,你就回來吧”。
但邱瓊瑤從來沒有當逃兵的念頭。正式上課的第一週,她講了一節公開課,為了講好這節課,她熬夜準備、反覆訓練、逐句背稿;去講課時,上樓梯的腿都是抖的,但講著講著竟沉浸其中,忘了緊張。有教師課後評價她說,“像一個(工作)很多年的老師”。
邱瓊瑤很開心,又慢慢找回對學生和自己的信心。她說,自己是在反覆的崩潰中,反覆地重建著,也更加堅定了留在這裡的信念。
一點點改變
慢慢地,他們適應了風沙的世界,也漸漸走進學生的世界。
令許多志願者頭疼的是,學生們的名字長且拗口,少的6個字,多的8個字。邱瓊瑤的第一節語文課就是從名字開始的,她嘗試讓學生透過認識自己的名字來理解漢字,她也藉助那些名字背後的含義來記住學生。
紅棗女孩、葡萄女孩,是李添琪最初記住這些學生的方式。有一次,她在課堂上無意間提到,“你們這邊兒的紅棗真大,老師都沒吃過”。第二天,一個女孩從家裡拿來紅棗給她。

10月16日,新疆崑玉,來自黑龍江佳木斯的00後志願者李添琪正在上課。李強/攝
紅棗女孩似乎很喜歡她,總給她寫信,但信上的字歪歪扭扭,連不成句,她看不懂。李添琪問她寫的是什麼,紅棗女孩說寫的是:“老師,我好喜歡你,我長大了要掙錢給你和我的父母花。”
有一次在皮山農場的大巴扎(集市)遇見,她衝過來一下子抱住李添琪。現在,她甚至有點兒不太敢和紅棗女孩說,一年後要離開皮山農場。
李添琪是教數學的,紅棗女孩的數學成績並不好,最初只能得三四十分,但她上課時,紅棗女孩會很認真地聽講,並記錄下她的話,下課積極提問。上次月考,紅棗女孩的數學考了80多分,期中考試考了90多分。
“親其師,信其道。”李添琪說,“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經我對老師的喜歡。”
李添琪自己就是一個被教師改變命運的孩子。她剛上高中時,全年級有1200餘人,她排在1100餘位。有一次,一個數學老師把她叫到走廊上,談了很多,“你這個小姑娘成績不應該是這樣”“如果不學習,就白白辜負了父母的心”。
她感覺到一種來自這個教師的重視、信任和關懷。自那以後,她像打雞血一樣學習。“每天只有一個信念,我要跟住那位老師,上他帶的重點班。”李添琪說,儘管後來沒能如願,但高考成績不錯,如果沒有他,自己不可能上大學。
最近,邱瓊瑤一直在看電視劇《山花爛漫時》,劇中校長張桂梅講的一句話讓她頗有感觸——愛和榜樣是教育的根基。她也開始反思自己,有沒有做到真的關愛學生。
她在皮山農場遇到過一個問題少年,上課不聽課,亂跑,誰也管不住,令老師頭疼。運動會時,沒人願意帶他玩,他跑過來告訴邱瓊瑤,自己想參加。班上一名男生主動讓出名額,出乎意外,他完成得很好。
有一次,邱瓊瑤到他班裡聽課,那個男孩扭過頭來看她,她就示意,讓他認真聽講。後來,邱瓊瑤看到,授課教師提問時,他居然舉手想要回答問題。“雖然沒有叫他(回答),但這不就是意義嗎?”她感覺到,他似乎想要在她面前證明什麼。
起初來時,邱瓊瑤認為自己是要做一些很偉大的事,是來建設邊疆的,但慢慢發現,“你帶給一個人一點點改變,你就成功了”。
許多前輩奉勸許佳佳:管學生要嚴一些、兇一些,但她還是秉承著“快樂教育”的理念。在班裡,她提倡少用否定性的詞彙,比如不要說話、不要跑、不要動,可以換成,請保持安靜、請坐下來等。漸漸地,她看到一些孩子在用語上已有所改變。

10月24日 ,新疆阿拉爾,2024屆志願者許佳佳在塔里木中學教室。受訪者供圖
“教育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許佳佳覺得,對於低年級的孩子,不需要拼分數,但要先在他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就算我現在一個人改變不了,如果我能教出10個這樣的孩子,是不是他們10個,又能教出100個這樣的孩子?”
不要放棄,努力生根
許佳佳有一次去學校,帶著iPad。“老師這是什麼?”看見的學生問,“為什麼你會有這麼大的手機?”許多大漠之外的事物對這裡的學生充滿吸引力。
一些書裡提到的事物,他們都沒見過。邱瓊瑤有時在課堂上講火災逃生,問該走樓梯,還是坐電梯,他們的世界裡只有走樓梯的選項,沒見過電梯;有時在課堂上講防溺水,可附近連一條河、一片湖都看不到。她還記得,有一篇文章裡寫,菠蘿是甜甜的,但他們不知道菠蘿是什麼。
邱瓊瑤想拓寬學生們的眼界。在課堂上,她就講講自己在外面看到的事、遇見的人、爬過的山。後來,她看到一個女生在本子上寫,以後也想去她去過的地方看看。“我突然覺得,這就是意義,給他們一點點光,就可以照亮他們。”
許佳佳最近在琢磨,想讓學生走出課堂,去更遠的地方,哪怕是到阿拉爾市區去,看看博物館、紀念館,也算是“看看外面的世界”。
週一歸校時,邱瓊瑤有時會發現一些學生作業都沒做完,“他們經常跟我說,要給家裡撿紅棗”,還有人說,要幫姐姐帶孩子。有的學生會突然告訴她,“老師,我想請一個小時的假,我媽媽要帶我去放羊。”
“這是一個漫長的戰役,不是說你一來就能夠見成效的。”許佳佳說,要靜待花開。邱瓊瑤也覺得,在這裡做志願者,不是靠心血來潮、三五個小時就能做完的,而是需要紮下根去。
有時,志願者們也會聚在一起討論,來到這裡,到底有什麼意義,能給這裡帶來什麼?許多人都感覺到,在這裡做教育壓力很大,挑戰重重。時間久了,一些志願者顯得失落,感慨自己沒創造多大的價值,想提高學生成績也很吃力。
“如果這裡一帆風順,要我們幹什麼?”許佳佳說,到這兒之後,她反而找到了久違的意義感。
邱瓊瑤如今有在此紮根的念頭,是受她男朋友影響的。他們是在崗前培訓時認識的。“他是我見過最正直、信念最堅定的人。”邱瓊瑤說,她男友打算留在這裡,也是受到一位留疆志願者的影響,那位志願者已在新疆紮根15年,並娶妻生子。
看電視劇《山花爛漫時》,邱瓊瑤還在想,在大山裡,張桂梅怎麼能幹出這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她想,“就是一種堅守”。只是,談戀愛這件事,她至今都沒敢告訴母親,但她心裡覺得,如果真的想留疆,父母會支援的。
表白時,男朋友對她說:“將歲月化成一首歌,留在西部。”她答應了。“如果你不留,我也不留,那麼這個地方要靠誰來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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