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販父親入獄後,母親下海了|戲局

貧窮使男子潦倒,飢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
章韻寒六歲生日那天,她的父親,一個毒販,從自家陽臺上一躍而下,逃了。此後十來年裡,她跟著母親小心翼翼地活著,看著母親日復一日地在夜幕下巧笑嫣然,沉入深淵。
2011年,章韻寒父親出獄,章韻寒順利高考,眼看生活似乎要迎來拐點。可偏偏一場血案,圍繞著章韻寒的母親發生了。
這個故事裡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秘密。
善的,惡的,愛的,怨的,也許從來就只是一念之間。
來吧,讓我們進入《雷池》,看血泊中裡的殘肢斷臂,和枯骨上開出的花兒。
陽林古鎮的夜晚和古樸沒有半點關係,彩色燈籠,絢麗霓虹。
今天落了雨,路邊溼噠噠的,遊客比往少,但古街上的年輕人多了起來,因為高考終於結束了。
2011年的6月8日,章韻寒考完了自己最擅長的英語, 她舒了一口氣 。
同學們約了來古鎮上聚餐,獨來獨往的章韻寒破天荒地去了。同學大多都是鎮上長大的孩子,大多都很熟,章韻寒平時冷冷的,很少參加集體活動,今天難得一直在笑。
燒烤攤依水而設,河岸的古樹上掛著彩燈,石橋邊依次擺放了幾張摺疊餐桌,紅色的塑膠板凳上坐滿了同學。
她一直忙著烤,烤完一對雞翅,就遞給身邊的同學,“來,烤翅一對,快樂加倍!”。孫猴子接過烤翅,故意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誇張地大叫:“哇!我吃到了章韻寒烤的雞翅耶,這三年她可是連一個白眼也沒給我!”隨即一拍腦袋,假裝暈過去。
這一下,同學們都笑得東倒西歪,章韻寒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了,只好說道:“把那裡的裡脊都拿過來,我給大家都烤了!”
古鎮的燒烤攤上,同學們碰撞著酒杯,訴說著未來的打算,許嵩的那首《灰色頭像》一直在單曲迴圈“灰色頭像不再跳動,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問候,心與心的交流…… ”章韻寒突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加同學的QQ,剛想說,但下一秒那個念頭便戛然而止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興致很高的時候,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會讓她瞬間情緒滑坡,提醒她不要太得意、太高興、太放肆、太沉溺……這種感覺她很不喜歡,但又無法自控。
此刻的她被大家擠在中間,周圍都是笑聲,那種被包圍的感覺讓她有些許不適。
“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孫猴子舉起一部嶄新的Iphon4,幾個同學一下子圍過來。
“可以啊,老孫,你都用上Iphon4啦,有錢人!”
“嗨,這是水貨,不是行貨,沒那麼貴。”
說著,他打開了攝像頭,說道:“同學們,不管高考結果怎麼樣,我們註定要各奔東西了,我提議啊,今晚我們每人都要說出自己畢業後的理想, 讓我老孫錄下來,等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同學再聚,看看有誰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好!”
“我先來,我先來!”
幾個同學躍躍欲試,孫猴子的鏡頭左右搖晃,慢慢對準了角落裡的章韻寒,她趕忙跳開。
就在這時,石橋上慌慌張張地跑來幾個人,大聲叫著:“死人了,死人了,宋記藥房出人命了!”
宋記藥房,那不是章韻寒家開的嘛?
同學們紛紛側目,看著章韻寒慘白的臉,一時都愣住了。
孫猴子一把拉住章韻寒,大聲說:“別怕,我們一起去看看!”
南方的雪和南方小鎮一樣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輕柔如柳絮,纏綿如細雨,落到屋頂、樹梢後又很難積成厚厚的一層白霜,永遠是半層淺薄透明的冰晶。冷的看似不肅穆,但很刺骨。樹木不見白首,枝葉只掛寒瓊,寒冬臘月裡有既春的春的柔美,又有秋的蕭瑟,一季三色,楊美娜心想:也該輪到春天了。
楊美娜今年30歲,依然美得像盛夏的牡丹,她對鏡梳妝,雙頰吐豔,雙眸含春,用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頭繞住鬢角處的一綹捲髮,噴了點啫喱水,輕輕抽出手指,鏡中人又添了幾分柔媚。CD機里正放著鄧麗君的《雪地裡的回憶》,她推開窗戶,右手心向上伸進風中,發現雪停了,她嘴角揚起笑,心裡盼著宋阿生快來接她。
“媽,今晚我住哪裡?”章韻寒抱著一本英語畫冊,慢慢地走到她身邊,懨懨地看著她。粉色棉袍的袖口已經短了一大截,纖細的手腕連同手掌上凸起的軟骨被沒有一絲血色的皮膚包裹著,像一把玉骨扇一樣死死扣著那本英語畫冊。楊美娜一愣,隨即嘴角抽搐了一下,帶著一絲商量的口吻:“要不……今晚你就住這裡吧,明天媽媽就來接你,好不好?”
“好。”章韻寒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她不想和楊美娜多扯半句。這房子是宋阿生租的,算是楊美娜的“閨房”,她把自己那間佈置得格外講究,像三月的春天,桃花輕薄柳花狂的。可章韻寒的那一間就是南方的冬天,溼噠噠,陰惻惻的,她這12年來始終和明媚是無緣的。
不多會兒,宋阿生來接楊美娜去他們的訂婚宴,他在鴻發酒樓二樓的大包間裡擺了三桌宴席。楊美娜在本地沒有親戚,宋阿生的朋友也不多,出席的就是家裡的親戚和廠裡的幾個同事。
宋阿生祖上也算是本地的有財有勢的人物,出過幾個小有名氣的人物,可到了父輩幾個叔伯便資質平平,泯然於眾人了。宋阿生高考落榜後就在本地一家制藥廠工作,到海城出差時遇到了負責招待的楊美娜,一來二去看對眼了,就有了這段緣分。楊美娜也坦誠直言,自己以前的男人犯了事,蹲大牢去了。有一個剛上中學的女兒。三十出頭的宋阿生雖然處過幾個物件,但像楊美娜這樣的頗有風姿的美女從沒見過,更何況人家還嫁雞隨雞,願意跟他來小鎮生活。
宋阿生的親朋好友大多都是頭一次見楊美娜,楊美娜心裡清楚,宋阿生是頭婚,卻娶了自己這個二婚還帶著女兒的待業青年,父母親戚心裡多少有些疙瘩,不管是嫌棄還是好奇,她得給眾人留個好印象。對楊美娜來說,察言觀色不在話下,只要這場合有酒,她定能預判並迎合別人的肢體動作,滴水不漏。宋阿生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內向的他端著酒杯圍著幾張桌子轉來轉去,加上幾個會來事的同事不停起鬨,這場面裡的尷尬和人心中的疙瘩也就都在酒裡了。
90歲的宋太爺倒是不介意楊美娜的身份,興致來了,他竟力排眾議把祖傳的紅寶石送給了長房孫媳婦,讓宋阿生親手戴在了楊美娜的左手無名指上。
眾人的眼光圍著楊美娜,但話題總繞不開那顆紅寶石,“嘖嘖,這寶貝,少說幾十萬!”,“真不好說啊,聽說宋老太爺當年用兩個雞血瓶才換得一顆……”,“我看得值一套房!”這嬌豔欲滴的鴿子血不知刺紅了多少人的眼。
其實楊美娜也不算二婚,因為她生章韻寒的時候才剛17歲,根本沒到法定年齡。
16歲那年,知青子女楊美娜回滬投靠上海的親戚,在舞廳跳舞的時候,認識了章炳坤——一個聲名狼藉的混混。
名人輩出的玉蘭公寓鬧中取靜,位於海城市中心大馬路的支路上,公寓被幾株玉蘭和泡桐樹圍著。每年春天那些礦紫色、煙紫色的花會把這座老舊的洋房和周圍的石庫門明顯地區分開,顯得神秘而高貴。
在過去100年的時光裡,這棟公寓出了不少文壇名人,是海城重要的歷史文化遺址,公寓裡的住戶大多是書香門第。至於章家,祖上是寧波商人,書雖讀的不多,但也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章炳坤是家中么子,高中畢業後他不想讀書就進了鋼材廠上班,因盜竊廠裡的鋼材蹲了幾年大牢,出獄後已經30多歲了,父親已經去世,姐姐哥哥也徹底和他斷了關係,老母拿出所有的積蓄想給他盤個門面做生意,他倒好,拿著“棺材本”當“創業本金”,靠著販毒賺了不少錢,也賺了不少崇拜的目光,其中就包括了輟學離家的少女楊美娜。
楊美娜的父母遠在新疆,作為無依無靠的知青子女,她沒少遭本地親戚的白眼。唯有章炳坤對她極好,當女兒養著,因而她也說不清自己對章炳坤是什麼感情,半個老公半個爹吧,這幾年她得到了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呵護和重視。
而在玉蘭公寓的住戶眼中,他倆一個勞改犯重操舊業,一個野丫頭不學好,祖上的福澤都被耗光了。
1996年後,海城的企業工人下崗潮漸漸步入尾聲,形形色色的經濟體蓬勃發展,股票也如同電影《股瘋》一樣創造了神話。章炳坤販毒、賭博、聚眾鬥毆、走私、炒股樣樣沒落下,楊美娜也沒閒著,給章炳坤打下手的同時也習得了一些“本事”。
楊美娜討厭做家務,章炳坤乾脆請了個保姆伺候她。90年代的章炳坤靠著膽大人狠下手重賺了不少,楊美娜的弟弟康俊來海城玩,見姐夫這麼能幹,愣是不肯讀書了,要學做生意。楊家父母氣急敗壞地把兒子拽回去,章炳坤倒不在乎,慷慨地給了這個未成年的小舅子1萬塊創業金。
也許是取財無道,守財無方,章炳坤終日不是賭博,就是鬼混,錢來得快散得更快。楊美娜也沒個媽樣,整天不是跳舞,就是打牌,回家倒頭睡覺。為了免去後顧之憂,她索性把章韻寒也丟給保姆照顧。
可楊美娜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種揮霍無度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因為章炳坤又“進去”了。
“不是夫妻,只是同居的!”
“小女孩是兩人的孩子,非婚生的。”
“造孽了,這女孩子在海城沒有親戚,父母都在新疆,是知青子女。”
“這男人有前科,這女人不曉得有沒有犯過事。”
23歲不過是普通女生大學剛畢業的年齡,楊美娜圓圓的臉還有些稚氣未脫,臉頰上掛著淚,一臉茫然地呆坐著。
“你男人這次逃不掉了,你知道他躲在什麼地方嗎?”黃警官盯著楊美娜,敲了敲手裡的鋼筆,這次被查獲的海洛因頗多,真是把天捅了個窟窿。
“我不知道,他什麼也沒說,他在外面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楊美娜說完大哭起來。
她在這裡無依無靠,又和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未婚生子,哭得梨花帶雨的她讓審訊的警官生出幾分同情來。可他哪裡知道人畢竟是“近墨者黑”,楊美娜這五年也算是讀了“社會大學”,幾方博弈中早就為自己做好了打算——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打死也不說,就算章炳坤被抓,也會和自己撇的乾乾淨淨。
家裡被徹底翻了一遍,沒有找到毒品。但根據玉蘭花園的鄰居反應,章家進出的人都很複雜,家裡常常飄著怪味道,八成是在吸毒。
章炳坤當天晚上就落網了,隨身帶的錢也被沒收了。販毒團伙一共有4人,章炳坤雖是主犯,但他卻是最晚被捕的,有一個共犯持槍外逃,暴力抗捕,結果在外地被當場擊斃。
聽說,章炳坤被捕後當場認罪,沒有求情,沒有攀咬,一人全部攬了下來,他最終被判了15年。販毒是重罪,在新收犯監獄蹲了小半年,他就被押送到了新疆一所偏僻的監獄服刑。又過半年,一切平靜了,楊美娜才帶著女兒去了新疆。除了探監,還有一個原因——回老家找親弟康俊,因為章炳坤逃跑前最後留給她的話是“錢在康俊那裡”。
章炳坤為人孤傲,不愛說話,唯獨對這小舅子刮目相看,總在楊美娜面前說他聰明有頭腦,將來一定有出息,沒想到他竟然把這筆用命博來的錢交給了小舅子。
也許章炳坤預感到自己會出事,把錢放在小舅子那裡,是給老婆和女兒做了打算。
康俊這年才二十二,陽光帥氣中帶點世故,做生意已五六年了,他批發過棉花種子,賣過植物保健品,辦過養鴿場,現在又開始要加工和田玉了。
“姐,這做生意,運來鐵成金,運去金成鐵,我也沒辦法。”康俊雙手一攤,苦惱中透著吊兒郎當的感覺。
楊美娜又累又急,沒心思和他囉嗦,直接攤牌:“你姐夫這錢也不乾淨,你拿不出來,我就去報警,你也要吃官司!”
康俊一聽,立刻服軟,跑到楊美娜跟前說:“姐,我這次做的是和田玉生意,黃金有價玉無價,況且玉石加工停不下來的。再說了,現在姐夫關在裡頭,那不是也在雕玉嘛,那雕的說不定也是和田玉。”他一臉嬉皮笑臉地抽著煙。
“你少廢話,至少給我一半,不然你姐夫出來你就沒命了!”
“姐,不用等到姐夫出來,這錢當是我借了,不出五年一定連本帶利都還給你。”他把煙往地上一扔。
楊娜清楚這錢是拿不到了,她氣得發抖,雙眼怨恨地望著弟弟。
康俊見狀立刻摸出個木質匣子,開啟蓋子,拿出了一塊和田玉吊墜,又翻箱倒櫃摸出幾百塊錢,笑著走到章韻寒前:“來,舅舅給你個值錢的寶貝!
章韻寒看了眼媽媽,伸著手不知該接還是不接。楊美娜衝過來,把錢和玉狠狠砸在地上,伸手就往康俊臉上抓。康俊吃痛後捂著臉想躲,沒想打楊美娜不依不饒,扯著他的頭髮,拉著他的衣領子滿屋子轉圈。“姐,姐,哎呦,你別拉頭髮。”康俊自知理虧,只好由著姐姐發洩。老倆口聞訊趕來,老頭子二話不說,一個巴掌把楊美娜扇倒在地。“沒皮沒臉的東西,還敢來要錢!”“嫁了個吃槍子的男人,自己尋死路,怪誰啊!”
康俊扶起姐姐,護在她身前,可老兩口還在不依不饒地罵,汙言穢語被老兩口罵出了哭墳的腔調,楊美娜這半年憋著的惡氣終於衝出了天靈蓋,她恨死父母,恨死康俊,也恨死讓她落到這個境地的章炳坤了,不知哪來的力氣,起身把屋子裡的桌椅哐哐噹噹砸了個遍。
小小的章韻寒嚇得蹲在地上渾身發抖,把那塊毫髮無損的和田玉悄悄地裝進了口袋裡。
楊美娜砸夠了,癱在地上喘氣,惡狠狠地放話:“等章炳坤放出來,我叫他殺光你們全家!”
楊美娜沒拿到錢,老公又在蹲大牢。無奈之下又回了海城。這麼一折騰,一年半匆匆而過,這些日子除了吃苦頭,什麼也沒賺到。楊美娜意識到不能這樣蹉跎青春了。沒文化,沒技能,還能幹嘛?只好找到章炳坤以前的朋友,進了一家夜總會,憑著青春貌美吃口飯!好在章炳坤為人仗義,朋友也多,楊美娜即使初來乍到也沒多受太多刁難。
那個年代的KTV燈光沒有閃爍、漸變帶來的律動和活力,只有直勾勾的豔光,楊美娜那雙細長的腿被染成了彩色,她青春可人,對付男人卻有經驗,又懂些道上的規矩,小小年紀作風大膽,一下子就技驚四座了……
楊美娜下海後,章韻寒就徹底淪為了留守孤兒,吃穿都成了問題,開水泡剩飯都不能管飽,楊美娜有時候打包點剩菜回來,大多是些熟食等下酒菜,章韻寒就當過年了,歡天喜地摳搜著,能吃上好幾天。
七歲那年的暑假,家裡的空調冰箱壞了,章韻寒的衣衫像水洗過一樣貼在身上,頭髮粘粘的。人餓得發慌,可前兩天楊美娜帶回來的毛豆炒蘿蔔乾已經發酸了,只能忍痛倒掉。章韻寒端著大碗走到水池前,一股泔水味撲鼻而來,她開啟龍頭衝了衝,池子不僅堵了,還往上打了個嗝,冒出一些泛白的泡泡。她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輕輕地抽泣起來。不一會兒她彷彿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把瘦弱的手臂伸進骯髒的水管,龍頭還在滴水,嘀嗒,嘀嗒的聲音和她孤獨的心跳應和著。她閉緊雙眼,貼著有植絨感的滑膩管道往下摸到了一堆爛乎乎的東西,掏出一些爛菜、腐菜後,她還拽出了一條涼絲絲的東西,那是一條又粗又長的蛆!眼淚瞬間佈滿了臉龐,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這種驚懼、噁心、屈辱和委屈的感覺成了她童年歲月裡中的一個註腳,也讓她明白了腐爛惡臭的地方是能滋長出怪物的。
雨果曾在《悲慘世界》中寫道: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確信有人愛你。有人因為你是你而愛你,或更確切地說,儘管你是你,有人仍然愛你。
章韻寒常常因為小說中的情節而落淚,她喜歡看《悲慘世界》,書中寫道貧窮使男子潦倒,飢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可為什麼冉阿讓、芳汀和珂賽特依然能在絕境中譜寫出人性的光輝。她會因為冉阿讓帶上黃護照而痛苦憤怒,會擔心可憐的珂賽特真的患上猩紅熱而輾轉反側,會因為芳汀為了養育珂賽特賣掉自己的頭髮和門牙而心碎不已……
小小的她覺得自己像《項鍊》中拼命還錢的瑪蒂爾達,挎著籃子在店鋪裡討價還價,幹著粗重的活兒,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省那可憐的錢,可她又是欠了誰的債呢?
總是吃不上飯,章韻寒變得頭髮稀黃,個頭矮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平時上學還有學校裡一頓營養午餐撐著,到了寒暑假常常一天只能吃上一頓,小臉瘦到脫水,瞪著兩個幽怨的大眼,像個鬼一樣。
有一年暑假裡,楊美娜睡懶覺,章蘊含醒來餓得吐酸水,她一邊哭一邊叫醒楊美娜:“媽,我肚子餓得疼。”
“餓什麼餓,繼續睡!”楊美娜一個翻身,根本不理會。
當天晚上章韻寒就因為吐血進了急診室。原來這孩子長期進食不規律加上情緒不穩定,得了嚴重的胃潰瘍,胃底部嚴重潰爛才會吐血,再嚴重的話就要胃穿孔了,會有生命危險。楊美娜的母愛這才覺醒了一點點,章韻寒總算能吃飽飯了。
又是一年暮春,玉蘭公寓旁的泡桐開出一樹繁花,淡紫色的花朵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味道,章韻寒小小的身體也有了輕微的變化,少女的悵惘鬱結在胸前,如盤扣一般。
她為自己的身體變化而羞恥,任何和性相關的內容都會讓她噁心。微微凸起的乳頭只要一摩擦衣服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抑鬱、受挫的感覺,若干年之後她才知道這叫“悲傷乳頭綜合徵”,一種激素代謝造成心理暗示。章韻寒漸漸長大了,楊美娜帶男人回來迫使她對性有“跨代認知”,起初對母親的不滿和恨意漸漸滋生出一種羞恥、絕望乃至厭世的感覺來。
起初,她會趁著男人還沒走時大聲叫喊:“章炳坤是我爸爸,他還有10年就放出來了!”楊美娜就衣衫不整地衝過來,氣急敗壞地給她個嘴巴。後來她也漸漸麻木了,若是放學回家,家裡多了個陌生男人,她也視若無睹。男人們總是喜歡和楊美娜半躺在床上看電視,章韻寒就揹著他們坐下,旁若無人地寫作業。有時候,男人給她一點錢,她就自己出去玩,在文化宮看電影。
11歲那年她月經初潮,卻得了嚴重的功能性出血。那天老師讓她上講臺寫題,她寫著寫著,一條褲管就一片殷紅,兩眼一黑人就倒了。楊美娜趕到醫院時,醫生說孩子嚴重貧血,血色素才7克,肯定是長期營養不良,又說功能性出血需要治療,不然每次月經都有休克的風險。班主任黃老師快要退休了,三十多年教書生涯中就沒見過這樣的媽,本想好好“教育”下楊美娜,一看來人比自己女兒還小,咋咋呼呼地只會大叫,全然不知道怎麼照顧女兒,頓時沒了氣力。只好自己熬了紅棗赤豆湯,一勺一勺地喂著這個小姑娘。
章韻寒只覺得很恥辱,一陣噁心襲來。來了月經就意味著她和媽媽是一樣的“女人”了,而且這玩意兒月月來,不僅身上髒,而且別人的眼光也髒,自己的思想也髒。那次血光之災後,班上幾個早熟的男同學經常調戲她,還在背後偷偷叫她“崩漏”,她覺得自己沒臉來學校了,索性每次來月經,她就不去上學了。
沒想到第二年楊美娜的轉機來了,有個叫宋阿生的男人喜歡她,還要和她結婚。章韻寒的轉機也來了,宋阿生要接母女倆一起到外地生活,她總算可以擺脫混亂的生活了。
陽林古鎮是南方水鄉,過去是個小漁村。和海城的現代化高樓不同,臨水而居的建築在空間上動足了腦筋,雖然建築面積不大,但是底樓的磚房和二樓的木房都外擴出去,宛如水上閣樓,宋阿生在底樓的大屋裡隔出一個小間,章韻寒總算有了棲身之地。第一天見到後爸宋阿生時她怯生生的,一言不發,“這孩子,也太瘦了!”宋阿生看著12歲的章韻寒,皺起眉頭。
楊美娜學什麼都快,唯獨學不來賢惠,再勤快也要睡到日上三竿。宋阿生一早要上班,就只好在外面買早餐吃,章韻寒轉到當地的四中讀初一。她每天早出晚歸,就怕給宋阿生添麻煩。畢竟是寄人籬下,她心想只有做一個“不會哭”的孩子,才能不招人嫌棄。從少說話到不說話,從搶著做事到默默做事她只用不到了一年。
宋阿生和楊美娜不同,骨子裡有點文藝青年。二樓的書房裡放了上百部世界名著,整齊地擺放著,章韻寒發現不少舊書裡夾著當年的發票和購書記錄,有些書的扉頁上都寫著購買的地點和日期,還有一串模糊數字,也許是時間久了,自來水筆有些褪色。這些字的筆跡相似,寫得很潦草,間隔距離很大,章韻寒就像個考古專家一樣,把發黃的扉頁放在日光燈下透著看,1—3—0—7—4—2,她費勁地辨認著,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呢?也許是某種密碼吧!
這些書是陸陸續續買的,不僅有舊書,還有不少新書,甚至還有同學之間瘋狂傳閱的《鬼吹燈之精絕古城》,看這整整兩櫃子書,她心想這後爸到底和書為伴的,真不知道怎麼和楊美娜看對眼的。多年後在諷刺母親和後爸的婚姻時,楊美娜用了現實派變態小說和文藝派低俗小說來挖苦倆人。
每天晚上她總是沉浸在這一部又一部小說中,她討厭喜劇,只愛悲劇,《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紅與黑》為她構建了一個精神上的“悲慘世界”。
她也藉此覺察到自己和同齡人的差距,與她而言悲傷的彼岸是輕釋;歡愉的下一秒就是羞恥,她渴望也需要那些悲慘的故事來刺激她的麻木神經,喚醒她內心的生機,讓那些她活著的證據浮現出來。可無論她的內心是多麼澎湃,回到現實生活中的她永遠是那麼冷漠,對任何人都是。
楊美娜改嫁的第二年生了個兒子,起名宋晟軒。這孩子在胎裡就查出了心臟畸形,當時楊美娜覺得天都要塌了,雖然旁人都勸夫妻倆放棄這一胎,但夫妻倆說什麼也不肯,一定要保下這胎。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出生,不到五斤的小傢伙口唇發紫,哭聲無力,去海城的大醫院看,醫生說如果不手術,孩子有一半機率活不過三歲,宋阿生當即拿出所有積蓄,說什麼也要全力救孩子。
孩子養到6個月時做了第一次分流手術,手術做完後直接去了監護室。宋阿生到處弄錢應付後續的治療,每次回來的時候總是面色愈發慘白,本就細淡的眉毛再一擰,就只能看出幾個疙瘩,一雙小眼也不看人,死死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那種叫丙種球蛋白的針劑當年很是金貴,卻是提高免疫力的良方,術後的孩子急需用藥,宋阿生就到處借錢。楊美娜天天趴在玻璃門上看,稍有風吹草動,她就大叫起來,悲慟、驚駭伴著大哭,那一身骨頭都要碎了。
五天後,孩子總算度危險期,轉入普通病房的那一刻,夫妻倆抱頭痛哭。章韻寒看到了骨瘦如柴的弟弟,迷你的病號服穿在弟弟身上也顯大,小傢伙身上插滿了管子和心電監護儀,哭的像只吃不飽的貓。起初她只是站得遠遠地看,由於怕加重心臟負擔,醫院規定要限制喝水,小傢伙的嘴巴都乾燥起皮了,小手揮舞要水喝的樣子讓人不忍移眼。趁楊美娜去繳費,她就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棉籤沾水讓弟弟溼潤嘴巴,小傢伙砸吧兩下嘴,吸不到水急得哇哇大哭,嗓子都是嘶啞的。
宋晟軒2歲時去海城複查,醫生說心臟上還有一個小缺口,要進行第二次手術修補,這次手術基本就可以根治孩子的心臟病了。可是彼時的宋家再也拿不出手術費了。宋阿生只是一個技術工人,楊美娜常年不工作,家裡又有兩個孩子要養,前路無疑就是盡頭了。
坐火車回小鎮的時候,宋阿生望著天上的烏雲,真擔心一陣風就能刮出一場傾盆大雨來,列車狹小的空間裡,楊美娜抱著孩子和宋阿生四目相對,承載著彼此的悲苦,楊美娜從不在宋阿生面前隱忍剋制,哭天搶地地把“苦水”潑在丈夫身上,她不懂無休止的哭訴只會催化著宋阿生心底的“苦”和“怨””。
那天晚上,宋阿生和楊美娜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起因是宋阿生要變賣楊美娜的紅寶石戒指給兒子籌手術費,好說歹說就差跪下了,可楊美娜死活不肯。宋阿生髮了狠,把楊美娜鎖在在外面,自己用鑷子去撬嵌在黃金戒託中的紅寶石,楊美娜歇斯底里地砸門、尖叫、踢門,驚天的動靜把鄰居都召來了。
大夥兒把宋阿生勸住,他咬牙握著拳頭,手上被鑷子劃出了好幾道深深的血痕。楊美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自己命苦,說自己會去海城打工掙錢、哪怕是去新疆要飯,說什麼也不能賣了宋家的傳家寶。
“楊美娜,是兒子的命要緊,還是你的紅寶石要緊啊!”宋阿生顫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楊美娜死死護住這顆紅寶石,低著頭只是哭,可憐兮兮地回頭望著他:“阿生,我們再想想辦法好嗎?手術還有一段時間,到時候再……”
人心貪婪,總想兩全。楊美娜讓宋阿生寒了心,連日的疲勞讓他心累無比,那天宋阿生抽了一夜的煙,想著興許還能再借點錢,也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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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內容:章炳坤出獄了,在監獄這些年裡,他最念著的就是小小的女兒。那章韻寒呢,她也期盼再見到這個鋃鐺入獄的父親嗎?至於楊美娜,紅寶石事件過後,宋阿生和她的關係只有裂痕,沒有親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從另一個女人那兒,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本節內容:被害人的身份揭開了,而嫌疑人也逐一鎖定,嫌疑最大的毫無疑問是章炳坤。只是,當警察追到他家裡時,卻只見到一具屍體。是畏罪自殺嗎?不像。正當警察的偵破工作陷入泥沼時,康俊送來了至關重要的證物。一切反轉?不,更深的謎題,還要章韻寒親自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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