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子弟江湖老。
一
83歲的蔡瀾,微博日常分享停在3月,抖音停在2月,小紅書已久未更新。
4月,他曾住進ICU,助理登他賬號報平安,“正在康復,一切安好”。
此後,他便淡出公眾視野,一同隱去的還有香港四大才子的風雲年代。
四大才子中,黃霑狂狷,倪匡桀驁,金庸穩重又慎言,唯蔡瀾活得灑脫。
金庸評價他,“酒色財氣什麼都懂,電影美食一流通達,是一個真正瀟灑的人”。
多年後,許知遠在節目裡說:至少在我的視野中,蔡瀾是最會享受人生的人。
遊戲人間數十載後,暮年的蔡瀾漸漸身影孤單。
兩年前,他太太在家跌倒後離世,心急救人的蔡瀾也跌至重傷。
出院後,他賣掉舊屋,散盡收藏,古董傢俱盡數送人,只帶存了十幾年的茶餅,搬入維港邊的酒店中。
酒店窗外,海天浮光。他案頭有閒章,倪匡初識時送他的,上面刻著:少年子弟江湖老。
他在新加坡長大,父母為避戰亂從汕頭下南洋,全家住在“大世界”遊樂場內,推窗就是喧鬧紅塵。
少年的蔡瀾,身材高瘦,叛逆前衛,討厭學校,討厭作業,討厭數學,預言“將來一定有機器,一按鈕就知答案”。
他轉學多個學校,自嘲為“流學生”,母親說他如野馬,“沒有一間學校關得住他”。
他父親是郁達夫好友,愛在報上寫詩,蔡瀾看後用筆名發評論文章,“這是什麼屁詩”。父親大怒,又不知是誰。
他14歲起就在報上發表雜談,尤擅影評。相對學業,電影對他吸引力更大。
搬離遊樂場後,他父親受聘邵氏,擔任影院經理,全家搬至南天戲院三樓,出門就能看到銀幕。
蔡瀾從小看著電影長大,同學說出劇情,他就能講出片名,外號“電影字典”。
中學時,週末他常輾轉6家影院,看全6部電影,為趕場不吃午餐晚餐,只用水和零食充飢。
電影凌晨散場,他和夥伴遊蕩城市,在公園木椅上聊天,海風微涼,直至天明。
他說,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有電影,有唱片,有少年玩伴。
他們結伴穿行街市,探秘小巷,吃潮州粥或蒸魚,有時會在河邊樹下,用一角錢買一支香,聽老人講故事。
他念念不忘一個炎熱午後,他倚著玩伴女孩睡著,遠處隱約有歌聲,叫《當我們年輕的一天》。
18歲,他高中畢業,想去巴黎學畫。母親擔心他去放浪之都變成酒鬼,建議他去日本學電影編導。
在日本,他常宴請朋友大醉一場,然後泡麵度日,母親來信,教他蝦米冬菇調湯。
後來,邵氏駐日經理退休,蔡瀾半工半讀,負責幫邵氏採購日本電影版權。
22歲,蔡瀾抵達香港,擔任邵氏公司製作經理,此後推出《龍兄虎弟》、《城市獵人》等經典電影,漸成金牌監製。
1993年,香港九龍城寨拆遷,蔡瀾申請20部攝影機入場拍攝,那些鏡頭最後用在成龍的《重案組》中,蔡瀾說:
“沒有後期,沒有特效,而且也不能再來一次,這很像人生。”
他拍盡了香港燈火笙歌,卻漸覺無趣。他曾問邵逸夫:我們拍40部電影,39部都賺錢,能不能拍一部不賺錢的呢?
邵逸夫笑著反問:第40部也賺錢不是更好嗎?
1998年,他的老搭檔,製片人何冠昌病逝。57歲的蔡瀾恍然回首,如大夢初覺。
別人把電影當名利場,而他只想把電影當玩具。原來他只是愛看而已,製作電影不是他的人生。
從此,他抽身而去,告別影壇。
二
六十年代,為買版權,蔡瀾與金庸相識,在餐廳相聚聊天。
七十年代,倪匡為邵氏寫劇本,妹妹亦舒引薦下,蔡瀾與倪匡一見如故。
不久後,蔡瀾監製邵氏版《倚天屠龍記》,為配樂結識了黃霑。兩人志趣相投,常聊通宵。
有時聊到天亮,兩人還會駕車到附近小餐館,坐在樹下吃點心,看葉子一片片掉落。
八十年代,電影之外,蔡瀾致力寫作,全港報紙都有他的專欄,內容從美食美景到人生雜感,句句錦繡,文采飛揚。
在金庸的《明報》上,他的長期專欄名為“草草不工”。他不願自稱作家,說他的文章不過是遊戲,“能讓人快樂最好”。
那些年的香港,總有一部分屬於他們。
金庸小說名動兩岸,倪匡的衛斯理上天入地,蔡瀾有電影和散文,黃霑出手就是經典,笑傲江湖也笑看風雲。
1989年,倪匡常拉著蔡瀾和黃霑,去北角一家夜總會喝酒。
一日,蔡瀾買單後總結,酒不是最好,女人不是最美,一晚消費一兩萬。不甘之下,三人決定搞一個深夜談話節目,主打喝酒聊天。
節目定名《今夜不設防》,香港最奔放一檔節目誕生了,後無來者。
張國榮醉酒點菸,周潤發歪倒沙發,關之琳坦白情史,張曼玉說“我選港姐就是愛慕虛榮”。
節目有固定套路,兩小時節目,前一小時先喝酒,酒酣耳熱後,卸下防備再開聊。
觀眾開啟電視,便入酒局,話題奔放,百無禁忌。
《今夜不設防》創下70%收視率,BBC特意派出團隊來拍紀錄片。
常有人笑罵三個主持人“老不正經”,蔡瀾笑回“要這麼正經幹嘛?”
明星往來如過客,三人笑罵無主賓,卸下面具的靈魂,才真誠可愛。
兩年後,1992年,倪匡離港,遠赴美國,走前留文,“自此天涯海角,閒雲野鶴”。
倪匡走後,節目停辦,金庸賣了《明報》,蔡瀾周遊各國。
黃霑情場失意,商業不順,而隨著新世紀到來,香港音樂也漸失氣數。
昔日老友造訪,看到黃霑桌上,抄了晏幾道的詞:“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2004年,黃霑肺癌辭世,倪匡接電話後大喝:豈有此理?!
蔡瀾出席了老友追悼會,現場迴圈放著黃霑的《楚留香》,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三
2005年,倪匡返港,見到第一位老友就是蔡瀾。
當年住所已成校舍,落地機場是他走後修建,世事滄海,唯蔡瀾灑脫如故,只是興趣換為研究美食。
蔡瀾自解天命,“我叫蔡瀾,就是買菜的籃子啊,所以這一生註定得吃吃喝喝”。
他復原《射鵰英雄傳》裡黃蓉名菜“二十四橋明月夜”,將火腿剖開,電鑽打孔,塞入豆腐蒸熟。金庸嘗過,讚不絕口。
後來,他又好奇才子袁枚寫的古人宴席,照著文言文,天馬行空想象,竟然真做出一桌古宴。
他和記者說,他人生最快樂一個下午,是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畫師丁雄泉的家裡。
那是一所廢棄小學改成的畫室,有巨大廚房。
兩人擀麵烙餅,盡情放蔥花,出鍋後,蔥油餅配香檳,萬事慵懶,日光漫長,“那真是無與倫比的快樂”。
人生煩惱頗多,他選擇以吃吃喝喝平衡。
年過古稀,蔡瀾煙照抽,酒照喝,一天一盒小雪茄,不刻意運動,只是每天花15分鐘從家走去菜市場。
他說菜市場是一座城市魂魄,藏著煙火百味,“我做得那麼辛苦,吃頓好的可不可以?”
菜市場裡,每個小販都認識他,也沒多功夫搭理他,打完招呼就低頭殺魚、找錢。
2008年,他在旺角買雞蛋仔,偶遇拄著柺杖路過的倪匡,蔡瀾趕緊喊住老友:“你別走,我買給你吃”。
雞蛋仔新鮮出爐後,兩個老友站在路邊開吃,笑得像孩子。
晚年,蔡瀾最愛宋朝蔡持正的詩,“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往事漿聲燭影,人生輕煙如夢,看遍世事,便可放下世事。
他將椰花酒倒入浴缸泡澡,和朋友吃醉螺睡了兩天,魯豫去採訪他,早茶時他開烈酒,魯豫瞪眼,“大早上就喝酒啊?”
蔡瀾想了想,找到理由“巴黎時間現在是晚上”。
一次倪匡生日,蔡瀾帶上好白蘭地登門,醉酒後,蔡瀾說人生最好結局就是睡夢中離去,兩人大笑碰杯。
2018年,金庸辭世,送別時,蔡瀾在靈堂坐了許久,覺衣衫單薄,寒意襲人。
倪匡在《明報》撰文,“雖然知道地球上一切眾生皆會終結,驟然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4年後,倪匡也故去,蔡瀾久久沉默,老友辭別一個月後,他在日記裡寫到:
“最好的朋友倪匡兄,以為他是外星人,永遠不死,不久之前,也離我們而去。”
他早已無畏死亡。數年前,他坐飛機,遇劇烈顛簸,鄰座澳洲人緊抓扶手,而蔡瀾一直在喝酒。
平穩後,那人好奇蔡瀾為何不怕,“你是死過嗎?”
蔡瀾說“我活過”。後來他的自傳就叫《活過》。
他說,活過最重要的是讓人生變好玩,“是我玩這世界,而不是這個世界玩我。”
人過八十,他買最新款電子產品,微博知乎臉書開賬號,每天追劇數小時,《絕命毒師》看上癮,不惜熬夜觀看。
別人失眠,數綿羊入睡,他數吃過的每一道佳餚。
2022年,香港雜誌給他拍短片,他墨鏡銀髮,吞吐菸圈,“老人都可以老得靚”。
拍完返家,他背亮黃布袋,上面繡著他笑眼看眾生,“希望今天活得比昨天更好,昨天活得比今天更好”。
他已百事隨性,除天塌無大事,記者問他喝茶有什麼講究,他擺手,“喜歡就好”。
幾年前,他擔任《舌尖上的中國》總顧問,第二季後就不看了,因為不喜歡過分“哭哭啼啼”。
他上《十三邀》,許知遠反覆拷問人生,蔡瀾最後實在忍不住,“老兄你想太多了,來吃吃吃。”
他也有不開心的時刻。
香港很多餐廳都掛他照片,最開始他來者不拒,後來發現常被利用,最後養成習慣,沒吃過老闆還非要合影,他也拍,但不笑了。
倪匡去世之後,有人告訴蔡瀾,倪匡的手稿價格炒得很高,如有收藏,要儘快出手。
蔡瀾勃然大怒,回覆了四個字:蠢到極點。
他留戀的那個時代已經遠去。世事如金庸書裡“寒鴉棲復驚”,香港如黃霑歌中“一笑風雲過”,而他也確如倪匡送的閒章,“少年子弟江湖老”。
在流量塑形的年代,歡樂易碎,煩惱尤多,無暇細品,靈魂處處設防又處處惘然,主角是網紅,不再是才子。
兩年前,他那次跌倒後出院,記者問他,如果倪匡、黃霑他們出現在你面前,你最想跟他們說什麼?
蔡瀾一秒都沒猶豫,中氣十足喊出“我丟雷老母”,全場大笑。
他慢悠悠補充,“為什麼?因為他們走那麼快,都沒等我一起。”
前段時間,網友微博上問蔡瀾,“蔡生,四大才子剩你一人,你是害怕多一點呢,還是孤獨更多一點呢。”
蔡瀾回:“他們都不想我孤獨或害怕的。”
黃霑病故後,蔡瀾準備了四個字“大笑西去”,金庸病故後,倪匡送去四個字“一覽眾生”。
在金庸葬禮上,送給親友紀念冊最後一頁,用了楊過最後一句話:
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
咱們就此別過。


摩登時刻: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後臺回覆」
金庸 | 香港 | 倪匡
新增微信wangpeng2016105
與作者一對一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