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魏榮歡
編輯| 陶若谷
剪輯 | 楊凡羽

外星人培訓班
2022年9月28日,阿邦報名「外星人培訓班」,學習人類偽裝課。過程記錄下來,放到了人類用電波搭成的聚集地,一個被稱為社交平臺的地方。他介紹自己是外星人阿邦,要“質疑人類,理解人類,成為人類”。
報名一週後,他學會了第一課,走路。剛學的時候,阿邦總摔倒,老師指出要用輔助工具——手臂,擺動維持平衡。學不好會順拐,最容易暴露身份。會走那天,阿邦記下手記:“人明明有四條腿,為什麼走路只用一半,人類好節約哦。”
學會走路後,阿邦還發現,人類總在走路時做一些跟走路無關的事情,踩地上的線、踢石頭、拎東西,最常做的是玩手機。剛來地球的時候,他以為手機才是人類,而人類是交通工具,“一臺臺手機騎著一個個人類”。
學習吃飯那節課,他用上了身體以外的工具。用餐具盛起食物,送入口腔,用牙齒把食物切成小塊,10-25次為最佳,最後吞嚥下去,算一個完整流程。老師還提醒,如果用手背擦嘴再抹到褲子上,就更像人了。
阿邦四周看了看,吃飯的人類似乎都很開心。一個人類從“電波聚集地”發來電波:“不是,你給我家裡裝監控了?”“看阿邦學吃飯,讓我意識到把一口飯喂到自己的嘴裡是多麼偉大的一件事情”。這些留言讓阿邦開心了好幾天,說明學得像。
接下來的一年,阿邦學會了各種基本動作,還學會了逛超市和去餐廳吃飯,他開始靈活運用學來的知識,比如用熬夜代替無法做夢的睡覺。
學睡覺容易,躺對地方就行,難的是無法做夢。據說在夢裡人類可以飛,時間加速,動物能說人話。阿邦很羨慕,能不能有一張出現在某個人類夢裡的門票?他把願望發到“電波聚集地”,有583個人類給他留言:“阿邦,我昨天夢到和你在一起上課”。還有人類告訴他,睡覺時要蓋被子,再踢開被子。

2024年6月15日,是阿邦來到地球第268天,他最近有點新發現。
做家務掃地,當地上只剩一道灰塵的時候,怎麼也掃不乾淨。退一步,再掃,不行,再退,他從屋子裡退到室外、田地裡、馬路上,還是沒掃乾淨。老師告訴他:“人類覺得看不見,就等於乾淨了”。他糊塗了:以前學的人類行為都有標準,這算一個什麼標準呢?
類似的困惑還有抓癢,為什麼教材裡說,人類只用一根或者五根手指抓癢,而不用二三四根呢?問題發到“電波聚集地”,有人回答,說自己是用兩根手指抓癢的。看來人類行為不是全一樣,但阿邦又產生新的疑惑——那教材裡的標準還要學嗎?
於是他做了更多觀察,發現有人拍著手走路,躺在馬路邊睡覺,裝扮成其他物種,還喜歡去遊樂場各種轉圈圈,把自己拋上天空……阿邦發現,學了這麼久,似乎白學了——自己的行為越來越像人類,卻又越來越不像人類。
為了弄明白,他試著學習一些高階課程,送禮物、曬太陽、說廢話,這讓他交到了一些朋友。尤其是在學會鼓掌後,他為盛開的花鼓掌,為樹鼓掌,為突然下起的雪鼓掌,不管為什麼,到處使用。
今年3月,他在廣場上為一首《美麗的梭羅河》鼓掌,表演者轉過身對他笑著說,謝謝。他剎那似乎明白了鼓掌的用處——“鼓掌好像是人類最無用的功能,鼓掌大概意味著此時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讚美你”。這句話在“電波聚集地”獲得了5.7萬人類的贊同。

一個有感官的動物
村裡來了兩個年輕人,頭一天,搬家的貨車就撞壞了路口阿姨家的菜園圍牆,晚上拎著牛奶水果跑去道歉。
這二位種菜,上網查配土比例,用Excel記錄種子生長,把標籤收整合冊存檔。然而三月份該下地的番茄,七月才種,自然紅不了。於是他們架起一人高的塑膠棚,燒木頭加溫,還按照網上攻略,把番茄跟蘋果香蕉堆在一起催熟,香蕉都爛了,番茄還是青的。
諸如此類的無用功,他們沒少幹。鄰居阿姨說,大家要麼早起,要麼太陽落山之後幹,他倆就喜歡挑大中午。全村的人都睡了,連狗都睡了,他們出去幹活。把五顏六色的塑膠風車插在圍欄上驅趕麻雀,風吹過玉米地就歡呼。
又給麻雀起了名字。一隻叫寶娟的,出生沒幾天從房簷上的窩掉到地上,他倆用針管給它喂葡萄糖,買蟲食。放飛之後,又心心念念,試圖在一堆麻雀中辨認,哪一隻是寶娟。
女孩叫王麥雲,畢業於國內一所TOP5大學的哲學系,剛從一家短影片公司離職,男朋友跟她一起搬來。“居家辦公”“拍東西的”,這個回答對房東大叔和村裡人已經足夠,沒人細問他們是誰,也不知道在網路上,他們經營的賬號「外星人阿邦」全網已有八十多萬粉絲,有廣告合作,可以不用上班,自己養活自己。
自從2022年7月搬到北京郊區這個村子,他倆才慢慢知道,有些種子要劃開一道口子幫助發芽,堆肥不是簡單的腐爛,合適的碳氮比能提高土壤溫度,還能殺菌和滅蟲。最重要的是要遵循時節。
王麥雲形容城市的生活“永遠是恆溫的”,下地鐵、進公司,四季都有空調維持一個人體感到舒服的標準溫度,不會去注意周遭事物。而來到農村,關注天氣成了頭等大事,春天要給植物擋風,夏天要減少澆水,秋天不能種喜陽的作物。

冬天給作物燒火特別麻煩,他們有天經過一輛“煤車”,掉下來很多“煤塊”,特別高興撿了一大袋回來,後來發現那個是瀝青。最基礎的生活知識,對王麥雲來說,卻要一點點學,好比是人類初學走路。這一感悟被她寫進文案創作——“初學鼓掌時,建議在其他人類鼓掌後進行跟隨,在掌聲減弱時停止”。
阿邦是她和男友創造的外星人,王麥雲寫文案,男友表演阿邦。他們在村裡學做普通農民,阿邦也在學著做一個普通人類。
帶入外星人的身份,有時要退回嬰兒狀態,去重新認知身體。在阿邦學習區分手心和手背的時候,王麥雲和男友對著自己的手來回觀察。
他們一開始想到,手心是有紋路的,但很快發現不對,另一邊也是有紋的。後來想到,摸得到手心的那一面是手心,但人味兒重了。最後採用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敘述——指甲居住的一面為手背,另一面為手掌。
這個過程中常有意外發現,比如人類鼻孔的大小,剛好夠一根手指伸進去挖,“這是人類挖鼻孔最合適的工具,人類的結構好精密”。
除了觀察自己,他們也觀察別人,比如走樓梯。他們發現,大家爬的時候要麼看地面,要麼看欄杆,突然看見有個坐在臺階上的女人,打破了樓梯只能上下的規則,他們也跟著坐下來,視野立馬變了,可以看天,看樹,看路邊的人。那期影片裡,阿邦感悟,“坐在樓梯上比走樓梯的時候看到更多”。
這也是他們在農村生活的感受。村民用紙編一個簾子掛在門上,看起來破破爛爛,來了之後發現那些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有天在院子裡,一個不認識的阿姨送來地雷花苗,王麥雲說,種地好難,阿姨說這個很好種,“就撒在地上,不用管的”。王麥雲撒到地裡,又不放心,覺得水一澆不就衝跑了嗎?她又把剛撒的種子找出來,拉了一公分左右的小溝埋下去,蓋上土,保證每一個種子都蓋到。10公分和20公分的間距,差別很大,她當時覺得。
這樣的事遇到的多了,王麥雲慢慢發現,植物很堅強,隨便扔在地裡的瓜子,第二年就長出瓜了。水管壞了,她發愁上哪兒去找一個合適的轉接管。房東來了,啪一劈,管子一分為二,拿火一燙,熔化的部分直接懟到另一根管子上,就接好了,很結實。
“以前以為做A這個事情就一定要有A配套的工具,做B是用B配套的工具。”王麥雲說,在城市裡面的認知是,需要圍欄就上網買,種菜要上網查教程。但村裡人會用手邊的材料,用水管接水管,泡沫箱子要留下堆肥,大瓶子割掉底,套在苗上面保暖。東西都不能丟。
這樣的反思總結到阿邦的《人類偽裝課》中:“人類在駕馭電梯的同時,電梯也在控制人類行進的方向”,“B字可以代表A,C字可以代表A,A字自己卻不能”。她和男友試圖傳達一種理念——你不需要做一個有規則的人,甚至可以不做一個人類,而是隻作為一個有感官的動物,去感受那一瞬間的東西。
有天在路上看到一個大爺,盤腿坐在卡車後斗的木材頂上,連個扶的都沒有,這不是一個安全的位置,“但代入一下,他應該感覺挺自由的。”王麥雲意識到,人類遵循的規則是一套,但真正的生活又很出離。


給地球的反問句
阿邦的影片,每月最多4期,商單不超過2個,至少隔一期不出現廣告。單多的時候,加上兩人各自接的零活兒,大概一月掙兩萬多。有時也接不上單,從去年10月到今年2月,他們就處在沒有經濟來源的狀態。
男友付林會去找班上。他去縣城跑過外賣,在鄰居鋁合金門窗加工廠做過搬運,還去過苗木基地上班,運營短影片,一天管三頓飯。都是短工,賬號運營空窗期,貼補家用。
王麥雲至今隱瞞著家人辭職的事。她從頂尖大學畢業,並沒有如父母所願考公或當老師,而是去了一傢俬企,成為父母眼裡的“臨時工”。參加同學聚會回來,他們會給女兒施壓:你一直給人家打工,未來要怎麼辦?
這兩年,父母察覺到她身上的變化,家裡房下水管道堵了,王麥雲三兩下就通好,只是這變化在父親看來不如有一個穩定工作有用。父親對她很嚴,小學讓她背新華字典,更不讓用計算器,覺得不動腦子做題,人生就完蛋了。
王麥雲沒有去背字典,她長期訂閱一套日本漫畫雜誌,兩個橙子在沙漠旅行,渴到不行,想要喝掉自己,這個故事她記了很久。
她畢業後的“不著調”倒是慰藉了同窗的父母。他們得知王麥雲辭職去鄉下,覺得女兒畢業去賣保險,也沒那麼突兀了。
“你們當初來農村最想反掉的一個規則是什麼?”
“打工。我有一個表情包,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打工了。當時的心態就是累了,不想再打工了。”王麥雲答。
“現在覺得反掉了嗎?”
“沒有,從給公司打工到給平臺打工。哈哈哈哈哈。”她接著說,“現在社會分工到這種程度了,沒辦法再反掉,但是我們兩個那天聊,就說如果調一個個兒,主業是生活,副業就是透過賬號或者一些其他的東西,來讓自己的主業過得更好。不能讓生活成為工作的附屬品,想讓工作給生活增加動力這樣子。”
我見到他們是在今年四月,院子裡一棵疑似杏樹發芽了,王麥雲喊來付林一起看。距離阿邦開始學習模仿人類,已經過去574天。兩人早上睡到自然醒,從地裡拔點蘿蔔和青菜,付林在廚房做小炒肉,配上江西老家寄來的香腸,一桌子午飯就好了。天兒好的時候,餐桌就架在院子裡吃。

搬家撞壞磚牆的鄰居阿姨,後來成了他們的農業顧問。做鋁合金門窗加工的河南大哥,經常邀請他們去家裡吃飯。還有後院喜歡釣魚的本地大叔,在水管凍裂的冬夜,穿著拖鞋就跑來幫忙。
但王麥雲和付林在村裡的社交,也僅維持於此。村民自成一體,外人插不進去。一個農業技能培訓,付林打電話報名,對方一聽名字,立馬說等通知,後來再沒訊息。“比較簡單的是融入這個圈子,比較複雜的是很難融入這個圈子。”王麥雲認為這是一種辯證關係:越靠近一個東西的真相,就越看不見它的真相。
鄰居家有隻大黃狗,生下小狗後不久,被人投毒死掉,原因不明,這讓王麥雲在後來一段時間非常討厭人類。
她來看房的時候,大黃狗就在遠處看。付林給它起名曼玉。後來曼玉懷孕,在他們家下崽了,兩人就給曼玉一家空出一間屋子睡覺。三隻狗崽,大哥不挑食,會吃掉妹妹捨棄的胡蘿蔔。二哥愛追主人拋來的土塊。
和自然做朋友的時候,王麥雲感到愉快,這也令她更清晰地看到這些生物的處境。村裡拴好的狗,被剪掉繩子直接拖上車,賣到外省,7塊錢一斤;流浪狗救助群裡有人搶了給群主的紅包立馬退群。“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慾望,會很狂妄自大做一些無限制的擴張。”她意識到城市生活像真空環境,一切設施都是為了人的方便和利益,不斷凸顯人的優勢。
她後來在阿邦的故事中,寫下了一系列去人類中心主義的文案:“西瓜有自己的想法”,“在蚊子眼裡,人類是一種叛逆的食物”。
過去三年,王麥雲創造了不少金句。在流量和觀眾的反饋中,她意識到金句很重要,卻又在反覆琢磨哪一句才是金句,想要拔高內容意義的過程中,感到虛無。“其實這樣子挺沒意思的,是吧?”王麥雲想起畢業時曾填過的一份問卷,她寫下“哲學最需要天真”。
人為什麼要穿鞋,為什麼要打傘,為什麼要遺忘?似乎都是為了隔絕,隔絕地面,隔絕天空,以及隔絕痛苦?“腳離地球最近,卻對地球最陌生”,這些都是進入阿邦的視角之後,她和付林的感悟。


遇到無解的問題還是會卡住,阿邦也是如此。他想學習說謊,流淚,但這些並沒有操作流程,人類在很多場景下都會說謊和流淚,情緒非常複雜。阿邦覺得,人類的複雜和多樣是很難去學習的。學不會又會成為一個新問題,“暴露很危險”。前兩天,王麥雲和付林改了賬號的簡介——好巧,你也是第一次來地球。
“我們需要阿邦,需要一個回到零點的身份”,兩人最近又在討論阿邦是誰,自己是誰,兩者什麼關係。“以前坐著想,現在做著想。延伸不下去就算了,思考到這兒也是我們的思考,思考不到也是我們的思考,這個賬號就是我們的思考”。
來到農村遇到的一個個具體生活問題,刮好的牆因為大雨漏成了水簾洞,但院子的灰塵被洗得很乾淨,種地收成差,卻有每天都不一樣的日落彩蛋,這些生活豐盈的時刻,總是令王麥雲感慨:“啊,這就是活著啊”。
到處都是疑問,答案回應著問題,又消解了問題。對著風來的方向,吹出一口氣,是她給地球的反問句。
(應講述者要求,王麥雲、付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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