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公是怎麼向前看的?

28年前的2月19日,鄧小平同志與世長辭。
鄧公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往前走、向前看。這使得他是一個,用四川話講叫很撇脫(指乾脆利落)的人,也是一個不糾結,沒什麼內耗的人。
這種個性是怎麼形成的,恐怕從他少年的時候就有。1919年的時候,鄧小平還不到16歲,他父親在重慶聽說留法勤工儉學招生,就寫信回廣安要他去讀,然後準備去法國。
然而鄧小平的母親不同意。鄧希賢是家中長子,其母常年操持一家人的生活,事務繁重,一心想的就是長子大了可以為她分點憂。現在好不容看到點希望,卻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自然是捨不得。
遠隔萬里重洋,去有時,回來就是遙遙無期,一般小孩都視之為畏途。但鄧小平不一樣,很願意去。他還做母親的工作,又是爭論,又是講道理,母親最後還是勉強同意了。
鄧小平去法國兩年後,曾寫了封信回老家。信裡說,他參加了革命,因此提出了兩件事。一件是今後不能回家了,也不能顧家了;另一件是,要求廢除家裡給他定的一門娃娃親。
鄧小平是說到做到,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哪怕後來進軍西南時到重慶,後來晚年去成都住在金牛賓館,離老家都很近,卻都沒有回去過。
按說思故鄉是人的本能,主席還寫“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然而鄧小平既不回老家,也不寫詩。他的確不是那種紙短情長的人。
出來就出來了,不回頭看。

但他並不是不重感情,而是很重感情。只不過經歷的起伏多,理性會大大地超越感情,變成一種剋制,成為“鋼鐵公司”。

我看鄧公女兒的書裡講,鄧樸方摔傷後,鄧公夫婦當時處於隔離狀態,起初不知道。後來允許子女去探望時,他們才知道這件事。卓琳抑制不住悲痛,一想起就哭,一直哭了三天三夜。但是鄧小平不流淚,只是不停地抽菸。然後他對卓琳說:

既已如此,要儘量想辦法讓兒子得到治療。

然後提起筆來給主席寫信,像這樣為家人的信,在那些年他還寫過很多封。後來再度復出,主席見到鄧小平時,問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鄧小平的回答就是兩個字:
等待。
等待也好,既已如此也好,都是不帶情緒的表達。這就是鄧小平風格。話也不多說,尤其一兩句說不清楚的,說起來也沒什麼意義,更不需多言。
與其說,不如腦子動,不如腳下行。只要條件到了,他可以迅速向前看,無縫切換,毫不含糊。
就說二度復出那次。解除禁錮後,他並沒有馬上回北京,而是提出要求到江西各處去看看。在泰和縣,他遇到一位原來紅一方面軍的老戰友。老戰友向鄧小平控訴了自己遭遇的暴行。
言談中,小平同志並沒有多說什麼安慰的話,而是罕見地點評起了人物和時事,他說:
101這個人不能說沒本事,但是個偽君子…101垮臺了,我們黨的日子會好過點。就是有那麼幾個書生在胡鬧。
儘管偏居一隅多年,但鄧小平看得很清楚,他說這個話,像是在對老戰友說的,彷彿也在對即將回北京的自己說:就是有那麼幾個書生在胡鬧。
江西的日子看上去對鄧小平來說是停滯的,是沒有向前的。但是也不盡然,事實上他沒有停止過思考。
那次出行他到了曾經戰鬥過的瑞金,看了瑞金的一個製糖廠,他問負責人,你們怎麼還用手工包裝糖果,為什麼不搞機械化?那天晚上,他對瑞金縣委的人說:

應當說,現在比過去好多了。但是和西方國家比起來,我們最少落後四十年。我們還需要努力。
物理上的停滯,不代表思想上的停滯。江西的鄧小平小道雖然小,但醞釀出來的就是改革開放的大賽道嘛。
一個領袖人物,他身處的位置使得他的個性與風格,不僅會影響歷史程序的方向,也會影響歷史程序的速度。

人也好,國家也好,總是揹著許多包袱,就怎麼樣也不會跑得快。
比如講向前看,就不能過多糾纏歷史問題。1978年底的三中全會(準確說是之前的中央工作會議),鄧小平花了相當大的功夫,去準備一篇提綱挈領性質的講話。

這篇講話的提綱是鄧公一口氣拿出來的,然後找于光遠等同志擴充套件成一篇講話。在簡略的提綱裡,鄧公寫的是,解決遺留問題要快,乾淨利索,時間不宜長:
向後看是為了向前看。
圖為鄧小平撰寫的提綱。
後來這篇文章寫出來,就是著名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我認為這是鄧公最重要的三篇文章之一。
在文章中,他談到一些歷史遺留問題:要大處著眼,可以粗一點,每個細節都弄清楚不可能,也不必要。後來有人把它概括為:
宜粗不宜細。
這是處理歷史問題的一種智慧,目的是為了團結一致向前看。
好多人都聽說過,鄧公對80年代的“傷痕文學”有個評價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我沒查到這個評價的出處。但不要過多糾纏歷史問題,這類案例是有的。
我最近不是在寫東北解放戰爭嗎,就看到一個材料。在80年代,黨內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對當年東北局工作的評價問題,有一些分歧。兩位老同志都組織編寫了材料,兩個材料都送到了小平同志面前。
那小平同志是怎麼批示的呢?據《鄧小平年譜》記載,他批示說:

這種問題不要再扯了。

最後那兩份材料都存檔,都沒有發表。

中國是一個非常重視歷史,也非常重視“綱”的國家。這是我們的傳統。但是很多時候,如果過度去糾纏歷史,或總是照老路走,就會偏離實踐,更會錯過時機。
鄧小平雖然不愛講長篇,但會在無意間,給人傳達自己的想法。1984年1月,他第一次南巡到廣東中山視察期間,攀登了當地的羅三妹山。快下山時,由於前方山路難行,工作人員建議從原路返回,小平同志說:
我不走回頭路。
鄧公講“向前看”,“不走回頭路”,包括他的“不爭論”,都是他的高明和偉大之處。如果沒不是這樣,人人都左顧右盼,瞻前顧後,改革開放顯然是不可能進展得那麼快的。
相比糾纏不清的歷史,爭論不休的理論,看得見、摸得到、叫得響的現代化,才是鄧公關注的焦點所在。
在這樣的問題上,他就不會搞什麼“宜粗不宜細”了,而是要仔仔細細把賬算清楚。
1983年在江蘇,他問當地負責同志,到2000年,江蘇能不能實現翻兩番?江蘇的同志說,就全省而言,用不了20年時間,就有把握翻兩番。
當知道蘇州的人均工農業產值已經接近800美元時,鄧小平又問:
人均800美元,達到這樣的水平,社會上是一個什麼面貌?
那次江蘇之行,給了鄧小平非常大的信心,回去給好多老同志都講。
圖為江蘇的同志在彙報。
十年之後的1993年,鄧公已經接近90歲了。這一年秋天他完成了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審定了《鄧小平文選》的第三卷。
第三卷的最後一篇文章便是他的“南方談話”。經過整理後的談話的最後一段是:
從現在起到下世紀中葉,將是很重要的時期,我們要埋頭苦幹。我們肩膀上的擔子重,責任大啊!
鄧公看到這個結尾,感到非常滿意。他為什麼滿意?
我想,是因為在他決心傳之後世的文選裡,最後的話,依然是向前看的。
謹以此文紀念鄧公逝世二十八週年。
參考資料:

話說鄧小平,中央文獻出版社

鄧小平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

我的父親鄧小平,三聯書店

鄧小平文選,

中央文獻出版社

1983年鄧小平調研江蘇,江蘇黨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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