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女工發聲助力小組
美編 | 黃山
微信編輯 | 侯麗

在今天,女工們面臨著和往常一樣棘手的性騷擾及其它性別問題,她們受性騷擾的程度高得驚人,而能做的反抗卻極其有限。
2013年,兩家廣東女工服務機構釋出了各自的工廠女工性騷擾調研報告。在兩家機構的調查中,受性騷擾的女工比例分別高達69.7%和71.2%。儘管有70%上下的受騷擾者表達了對性騷擾的厭惡情緒,仍有近一半(46.6%)的反抗者得到的處理結果是不了了之,而反抗後對方不再犯的只佔10%,對方被開除的只有1%。
更遺憾的是,“女工”在中國仍是一個被遮蔽的詞語,面對隨時到來的性騷擾,在她們既沒有有效的應對策略,更缺乏有力的發聲渠道。
她們不被閱讀——因為加班加點的工作和下班後的家務勞動,女工沒有時間來寫一本屬於自己的“初戀樂園”;
她們不被聽見——因為迥乎不同的社交圈和階層位置,女工無法在微博或微信上說出一聲響亮的MeToo;
她們不被考慮——工廠的管理者願意安裝許多監控工人勞動的攝像頭,但絕不會有一個是為保護女工權益準備的。

圖片來源:尖椒部落
然而,越是人微言輕的聲音越需要被聽到,越是幽深黑暗的角落越需要被照亮。當MeToo之火在高校、媒體和公益圈熊熊燃燒時,飽受性騷擾的女工更應該受到關注,她們的經歷也更應該被瞭解。我們認為,是時候要讓MeToo走到更寬廣的地方去,走到一切被壓迫者還沒有發出聲音的地方去。
近期,我們與4個服務女工的機構就性騷擾、MeToo運動等問題進行了對話。在長期工作中,他們與女工建立了密切的聯絡,對女工所面臨的性別困境有更深入的瞭解和思考。她們的自述將分2次釋出,我們希望以此為引子,能讓更多人主動越過階級區隔,去了解女工歷來面臨的性別問題以及她們的工作生活狀態。
言說不僅是為了發聲,更是為了聯結。我們相信,這種傾聽將給MeToo增添新的內涵。作為一場運動,MeToo的意義不只在於透過受害者公開個人經歷,使女性獲得個體的覺醒;更在於呼籲全體女性作為社會結構性不公的受害者,成為一個自覺的整體,開啟通往團結和聯合行動的新視窗。

尖椒部落:用傳播打破無形壁壘

富士康女工提交公開信,要求建立職場性騷擾防治機制。圖片來源:尖椒部落
今年1月,深圳富士康的幾位女工向廠方寄出公開信,要求建立反性騷擾機制,包括:給管理人員做有關防治性騷擾的培訓、在新員工入職培訓中加入有關防治性騷擾的內容、設定專門接受性騷擾舉報投訴的渠道等等。
她們的訴求以投稿的形式釋出在女工資訊平臺尖椒部落上,並在微博上以“女工MeToo”的名義獲得了近60萬的閱讀,上千的轉發。
對網路傳播來說,這或許不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但在女工網站尖椒部落工作人員的眼裡,這是工友們用行動做出的巨大突破——她們正在打破社會中的無形壁壘。
尖椒部落在工作中發現,性騷擾是許多女工難以迴避,卻又極其隱蔽的問題。
我們是一個關注女工的網路平臺,接觸的女工遍及各個年齡和各個城市。線上下活動中接觸到則的多為18~30歲之間的工廠女工。
我們從16年開始提供線上的免費法律諮詢,收到最多的是關於家暴和勞動法方面的求助,遭受性侵和性騷擾的案例比較少,偶爾有一兩個,往往還是“朋友轉介”。而且,由於描述模糊,很難給出合適的建議。
但同時,在日常和女工友的接觸中,我們又感到這些現象要比想象中更加普遍。
時不時會有女工投來稿件,講述她們遭遇性騷擾的經歷。有人在下夜班的路上被尾隨,甚至被跟蹤者從後面一把抱住,大聲呼救才得以擺脫;有人長期遭受同事言語騷擾,忍無可忍地選擇了投訴,卻被周圍的人指責“害別人失去工作”;有人在面對車間充斥語言暴力的“男性文化”時選擇反擊,當即指出別人的行為是性騷擾,結果從此被取了一個“性騷擾”的綽號……
有一個案例令我們印象深刻。一位女工遭受了男同事的性騷擾,向上級投訴。但工廠的處理結果讓人哭笑不得——廠方在車間裡貼了一張告示:禁止勾肩搭背。這看似是女工的一次小小勝利,但如此指向模糊、用詞滑稽的標語,卻反映出工廠並沒有真正重視女工的處境,工廠在反性騷擾機制上的一片空白。
這些發生在職場的案例體現出了女工面對性騷擾時的進退兩難。一方面,她們本身可能也嘗試了各種方式,對騷擾者進行警告或投訴,但效果並不理想;另一方面,周遭環境會對她們造成極大的壓力,讓很多女工對與“性”相關的話題羞於啟齒。如果騷擾來自上級,反抗就變得更加困難。
比如性騷擾還可能發生在生活中,比如身邊的男性朋友的騷擾,或者來自男友的性侵……這些幾乎是所有女性都有可能面臨的問題,但女工們往往會發現,她們在試圖為此發聲時,太缺少支援她們的網路了。
不過,“姐妹情誼”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即便人微言輕,女工們也沒有放棄聯結和發聲。
比如今年富士康女工的公開信,雖然至今仍未看到富士康對此出臺真正有效的措施,但這次女工的MeToo行動受到不少媒體的關注和報道。透過這件事,在主流聲音中長期面臨著失語和汙名化的女工群體,向社會展示了她們巨大的行動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將工人議題帶入公眾視野中。
另外,在公眾看不見的地方,女工們也從未停止過對女性生存空間的爭取。在女工小組上,大家會坐在一起討論如何面對工廠的男權文化,相互支招;有女工在產線上被男“技術人員”騷擾,旁邊的工友也會出聲幫忙;也有女工為了宣傳反性騷擾的理念,揹著反性騷擾廣告牌穿過廠區,並邀請身邊的男工友拍照支援。

揹著反性騷擾廣告牌的富士康女工。圖片來源:尖椒部落
我們相信,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綠色薔薇:直面複雜的性別困境
“車間裡有一個大家公認的‘老色鬼’。記得有一個女工說了什麼,那男的就說‘昨晚我還摸你逼了’……大家很氣憤,但也沒有辦法,如果說出來,別人會說:‘你都結過婚的婦女了,還裝什麼?你老公還不是天天晚上看。’”
這是一位女工友講述給綠色薔薇工作人員的故事,而類似的事情,她們已經聽了太多太多。綠色薔薇是一個紮根社群服務女工的平臺,相比尖椒部落,她們平時接觸的女工年齡偏大,很多都已經結婚多年,有了小孩,工作人員習慣叫她們一聲“姐姐”。
這些女工友們在家裡是身兼數職的“超人媽媽”,在社群是經驗豐富、受到尊敬的大姐。但也正是年齡和家庭的因素,使得她們在反抗性騷擾的道路上步履維艱。
對於女工遭受的性別壓迫,綠色薔薇一直在仔細觀察,也在努力破解。
在我們的社群,能接觸到來自各行各業的女工,有電子廠女工,有做家政的小時工,還有服務業的工人。非正規就業的姐姐非常多,她們一邊在家帶小孩,一邊在家門口做工,比如剪花、插拉鍊頭、做玩具、塞棉花……這些女工,絕大多數都遇到過性騷擾。
在流水線上,男性講黃色笑話的現象非常普遍。尤其是當產線上都是相對年長的女性,男同事就更加肆無忌憚。而且在工廠還有一套“潛規則”:一些組長、主管,看到哪個女孩漂亮,就會約她。這種情況,我在以前工作的工廠也遇到過。
印象很深的是,一個女工懷孕了,男方對她做了承諾,但其實只是玩玩她,過後就不理她了,導致她精神失常,後來她常常在廠門口等男方,晚上也不回去。其他人也無法和她溝通。過了一段時間,我看到她又大著肚子了,原來是一些社會上的人又去強姦她,讓她再次懷孕。受過這麼多創傷之後,她的精神問題不斷惡化。
在工廠之外的其他場合,性騷擾也隨時可能發生,比如在出租屋被二房東騷擾;在街道上碰見露陰癖;在公交車和地鐵上被動手動腳……
但是,儘管遭遇了性騷擾,她們也只會在聊天時提一提,不會因為這事主動向我們尋求幫助。可能對女工來說,求生存是更重要的事。她們生活中的苦難實在太多了,從孃家到夫家,她們一直在付出,沒有獨立自主的空間,一直在受壓迫。面對性騷擾,她們心裡也有創傷,但是為了生存,她們忙碌焦灼,性騷擾這種事情就只能壓在心底。
畢竟,與家庭暴力、親密關係中的暴力相比,性騷擾顯得太“輕”了,說出來沒人重視。但是,輕,不意味著沒有問題,它只是被生活其它更苦難的部分覆蓋掉、被壓住了。

在綠色薔薇的工作室,負責人丁麗帶著女工的孩子做活動。圖片來源:GQ報道
所以,如果說要形成一個女工的MeToo運動,過程會很艱辛。我想關鍵在於,引出這個話題之後,具體怎樣推動改變?
在MeToo運動中,我們看到明星、學生或各行各業的人開始講述TA們的故事,TA物件清晰,而且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甚至是公眾人物的人,輿論壓力對他的工作或者生活,多多少少會有影響。
但是,對女工來說,物件到底是誰?如果施害者是一個男工的話,他自己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不用擔心輿論壓力,我們沒辦法討伐他,更沒辦法制裁他。
再者,如果說這個公司的沒有反性騷擾機制,或者投訴渠道不暢通,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在工廠裡怎樣去建立反性騷擾的體制?在社群裡發生的性騷擾,責任追究到哪裡?我們完全怪罪於社群不安全嗎?是不是需要考慮建立相關制度?
建立反性騷擾機制還需要很多時間,那麼講述本身對當事人來說就是件好事嗎?也未必。
尤其在工廠這種性別不平等極其嚴重的地方,性騷擾一旦發生,大家可能都會認為是個人問題。年輕女性被騷擾,大家普遍印象裡會覺得,是不是當事人穿得太露了;而如果是一個已婚婦女被騷擾,被人吹口哨或者言語調戲,反而會被評價是“看得起你”。
女工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卻沒有獲得相應的改變,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支援,反而被整個環境攻擊——家人可能會覺得丟人,其他人可能會嘲笑你,這種局面對當事人也是二次傷害。
可見,MeToo運動要想在女工群體中得到相應,真的很難。那對女工來說,反性騷擾是不是就沒有意義?作為一個社工組織,我們是不是什麼都不能做?
顯然不是。我們不能因為困難重重就放棄努力。
其實在我看來,MeToo事件對女工來說,起著榜樣的作用。這些事件可以讓她們意識到,被性騷擾不是她們個人的問題,在任何階層,任何人的生活中,這種事都是存在的;而且我們會看到,社會上很多人抱著支援的態度,他們沒有去指責女性,而是去指責施暴者,讓他負起法律責任。
在工作中,我們會和女工友們一起討論這些社會事件,分析背後的結構性問題,也會討論什麼是平等、安全的性。而女工也可以用匿名的、講故事的形式,把自己曾經受到的傷害說出來,即使暫時不能改變什麼,至少可以在群體裡獲得支援,找到力量感。

在綠色薔薇,女工們一起欣賞戲劇《她們說》。圖片來源:綠色薔薇
如果說到更長遠的計劃,我們想把故事做成戲劇或者音樂,去傳播。我們也曾經用戲劇的形式,講女工一生遭遇的性別困境,講致麗火災裡女工小英的故事……大家覺得能在戲劇和歌曲中看到自己的故事,聽到自己的心聲。
這些東西在主流文化裡是看不見的,如果我們把它們變成可見的,可討論的,那其實已經在做改變了。我們得鼓勵她們慢慢說,慢慢講。

女工Me too,我們呼籲
當我們談論女工的性別問題時,我們應該意識到,性別問題並不是一個“真空”的問題,它總是與階級、民族、種族等其他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到性別問題在社會各個領域的廣泛存在,而在不同女性身上又有不同的表現。也正因如此,我們難以期望性別問題得到單獨的,同時又是全面而徹底的解決。
因此,我們呼籲:打破階級和其他障礙造成的視野和行動侷限,支援女工反對性騷擾及其他性別問題的一切努力。
1、支援女工爭取在工作場所建立反性騷擾機制,明確性騷擾行為的舉報渠道和懲罰措施。
2、支援女工爭取同工同酬、提高基本工資、足額加班工資、孕期產期哺乳期勞動保護、要求繳納社會保險等勞動權益。
3、支援女工在已有工會中建立女工部門,促進女工團結,維護女工權益。支援女工在沒有建立工會的單位建立工會。
4、支援女工發聲,為女工揭露生活和工作問題提供輿論空間。
5、支援女工和其他朋友在工人社群、工廠區及周邊地區組織女工服務機構,為女工提供法律、文化、健康等各方面支援和幫助,也開展對男性的性別教育。

綠色薔薇從2015年開始組織跳反暴力主題的舞蹈。
同時,我們也呼籲透過網路發聲的年輕人進一步行動,建立真實空間聯結;呼籲書齋中的知識分子走到實踐中去,用更多經驗檢驗認識、反饋社會;呼籲女權主義者更廣泛地思考不同階層的女性在人類文明進步中可以發揮的巨大作用。
一個全面而徹底的女權主義,要求女工群體必須進行自我解放。歷史已經證明過她們的力量,而眼下,她們正在創造新的歷史。也只有在這一程序中,我們所有人才得以完成自己的解放。
註釋:
廣義的“女工”應指全體女性職工,而本文中“女工”取狹義,僅指從事第二產業工作(如工廠製造加工、建築施工等)和部分第三產業工作(如家政服務、餐飲服務、貨物運輸等)的基層女性工人,不包括我們通常所說的城市職場女性和管理層女性。
根據國家統計資料,2016年全國女性就業人員3.34億人,佔全國就業人員總數的43.1%,其中城鎮單位女性就業人員6518萬人,女性外出打工者9719萬人。據此保守估計,我國女工應不少於1億人。
女工的反抗,事關1億人,也事關所有人。

關於她們
尖椒部落
尖椒部落(www.jianjiaobuluo.com)是一個面向基層女工的網路平臺。致力於為工友提供各種權益與生活資訊,用性別與階級交叉的視角分析社會,用各種有趣的方式包裝理念,策略性地傳播中國女工面臨的環境問題。
綠色薔薇社會工作服務中心
深圳市綠色薔薇社會工作服務中心於2015年7月在深圳市民政局正式註冊,是一家專門服務流動女性及兒童的社工中心。綠色薔薇關注流動女性的健康和社群環境改造,設有兒童活動區、免費圖書借閱區,並開辦多種多樣的興趣班、文藝班、縫紉班等,旨在透過能力提升、社群參與和文藝表演的方法,實現女性自主自強,結合社會力量來促進流動女性和兒童改善自己的生活環境。
附錄:


女工性騷擾報告全文下載連結:
https://pan.baidu.com/s/1GT3saTV0mp4I1NqiY4sQEw
影片連結:
https://pan.baidu.com/s/1nxGg4O_KiFwyalUSl5jCZQ
女工Metoo進行時第二篇將於本週內推送,更多行動故事,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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