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在鴉片戰爭中,找不到完全不撒謊的官員和將領

 防走失,電梯直達安全島報人劉亞東A 


來源:少數派文庫
作者:易中天
鴉片戰爭是中國人的錐心之痛。
不過,認真說來,痛,是後來的事。當時好像不怎麼痛。不但不痛,相反,1841年的那個夏天, “ 戰敗後的廣州,並沒有像通常那樣死氣沉沉, 而是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地互賀升遷” 。 
首席指揮官奕山,被欽命“ 交部優敘” , 賞白玉翎管。其他官兵人等,則優敘的優敘,升官的升官,補缺的補缺,換頂戴的換頂戴,正所謂“ 彈冠相慶,共沐天恩”。因為負責這次戰役的奕山在奏報“戰功” 的同時,還一口氣保舉了“ 有功之臣” 共五百五十四人,幾乎囊括廣州所有官員。
這可真是“ 勝利者的歡宴” 。然而事實又如何呢?奕山一夥嚴重讀職, 既戰敗,又違旨。
奕山的職銜是“ 靖逆將軍”。“靖逆將軍” 不是“ 撫遠將軍” , 他只能“ 剿” 消滅英軍,不能“ 撫” 停戰言和。道光皇帝給他下達的命令, 也是“ 大兵兜剿” 、“擒獲夷酋” ,“ 務使該夷片帆不返” 。為此,皇帝下令調集湘、贛、鄂、桂、滇、 黔、蜀七省大軍供其驅使,還慷慨地一次性撥款三百萬兩充做軍費。這次戰役的前敵指揮部也陣容強大:領侍衛內大臣、 御前大臣奕山, 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隆文,湖南提督楊芳,四川提督齊慎,原刑部尚書、現任兩廣總督祁壎,一共五位大員。道光皇帝決心之大、期望之高,可見一斑。
可惜事與願違。“ 英夷” 不但沒有被“一鼓盪平” ,清軍反倒一敗塗地。“ 夷酋” 不但沒有“束手就擒” ,反倒指名道姓地要奕山親自出面談判, 而且開出的價碼 中,竟然要求奕山等人率兵出城,駐紮在廣州城外兩百里處。最後的結果是, 奕山不但全部接受英方所開條件, 還提前兩天繳清了六百萬元的“ 使費” ,總算是從英軍的炮口下“ 贖” 回了廣州城。至於兩國之間恢復通商,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停戰是違旨的,談判是違旨的,同意通商也是違旨的,賠款就更是喪權辱國, 然而卻獲得了嘉獎。這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奕山向皇帝撒了謊。就在廣州城降旗高掛的5月26日,奕山給道光皇帝上了一道奏摺,歷數清軍在5月23日至25 日的“ 赫赫戰功” ,宣稱擊沉、焚燬英軍輪船、兵船各一艘。6月4日,即停戰協定達成九天、英軍退離廣州之後,奕山等人又上一折,聲稱英軍頭目夷目在城下“ 免冠作禮” ,懇請“ 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準通商”。只要給他們這兩項“ 恩典” , “英夷” 們就“ 立即退出虎門,交還各炮臺,不敢滋事” 。其實所謂“ 商欠” ,就是那六百萬元的“ 贖城費” ,奕山等人早在5月31日就交清了。而通商則是事實,奕山和先期到達的參贊大臣楊芳等人早就默許,不聞不問,只不過道光皇帝還矇在鼓裡而 已。於是,這個冤大頭皇帝便在上諭中“ 寬宏大量” 地說, 那些野蠻人(該夷)原本“ 性等犬羊, 不值與之計較” 。現在,天朝已略示薄懲,英夷又作禮乞恩,你們辦事也不容易 (朕諒汝等不得已之苦衷 ),那就恩准通商賞還商欠吧!奕山一看謊言生效, 又在7月14日出奏, 聲稱“ 英夷” 聽宣,感恩戴德, “額慶歡休,免冠感伏,聲言永不敢在廣東滋事” 。這一結果,雖然離“ 片帆不返” , “一鼓盪平” 相去甚遠, 但“永不滋事”還是皇帝願意聽的, 奕山等人豈有 不加官晉爵之理。

事實上,在整個鴉片戰爭史上, 我們很難找到完全不撒謊的官員將領,兩廣總督鄧廷禎撒謊,兩江總督伊里布撒謊,欽差大臣琦善撒謊,參贊大臣楊芳也撒謊。當然,楊芳的撒謊和奕山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結果,最敢撒謊也罪孽最重的奕山交部優敘,賞白玉翎管。撒謊水平次於奕山的楊芳“革職留任” (原因在於多少講了點真話)相對誠實的林則徐(基本不撒謊)和琦善後來才撒謊)處分最重——林則徐遣戍伊犁, 琦善判斬監候死緩。這可真是誰不撒謊誰倒黴!
當然,也有因撒謊而倒黴的。1842年2月24日,英軍主動撤離舟山,伊里布不 費一兵一卒就“ 收復” 了定海縣城。而且,接收這座空城的,其實只有三個人——伊里布的家僕張喜和兩個下級軍官。然而,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摺中,伊里布卻自吹自擂,大表其功,甚至不惜編造情節,但這“ 真實的謊言” 卻激起了道光皇帝的雷霆大怒——“伊里布著革去協辦大學士,拔去花翎,暫留兩江總督之 任,仍帶革職留任處分,八年無過,方準開復,以觀後效’!
讀《天朝的崩潰》一書感觸最深的,就是在整個戰爭過程中前方將帥的不斷撒謊。可以說, 在這場“鴉片的戰爭” 中,謊言成了麻痺和麻醉清廷君臣的一劑鴉片。只不過,他們不認為是鴉片,也不管它叫鴉片,而叫做“ 天朝體面” 。有時候,也叫“ 愛國主義” 或“ 英雄氣概” 。
眾所周知,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民族都沉浸在一種“ 天朝大國” 的良好的自我感覺之中。在我們看來,人類居住的這個地方,叫“ 天下” 。天下的中央住著我們,叫“ 中國”。中國的皇帝是天的兒子,叫“ 天子”。天子的王朝是最偉大的, 叫“天朝”。天朝的臣民是最優秀的,叫“ 華夏”。周邊那些國家因為離天子太遠,無法接受天朝的禮樂教化,因此不開化,是野蠻人,叫“ 蠻夷”。 “ 蠻夷” 和“ 華夏” 之間是“ 君臣” 關係,或“ 文明人” 與“ 野蠻人” 的關係,根本就不平等。“ 蠻夷” 到“ 中國” 來, 要麼是來“朝貢” 的,要麼是來“ 觀禮” 的,要不然就是來“乞恩” 或者“ 喊冤” 的。 因此“ 天朝” 無“ 外交” , 只有“ 理藩” 即打理“ 中國”與“ 藩國” 的事 務。直到耆英等人簽訂城下之盟時,使用的也仍是“ 恩准” 字樣,比如“ 恩准” 五口通商。明明是人家強迫我們訂立不平等條約, 還要說是我們“ 恩准” ,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麼?
然而不說“ 恩准” 是萬萬不行的。不說,就是“ 大不敬”,就是“ 賣國賊” 。同樣, 不說“ 逆夷” “ 聞風懾服” 、 “ 實無能為” 也是不行的。不這樣說,就是“ 膽小鬼” , 就是“ 助夷氣焰” ,就是一屁股坐到敵人那邊去了。誰敢擔這個罪名,也就只好說“夷不足畏” 。
當然,誇大敵情的時候也有,比如說到1842年第二次定海之戰時就是如此。在許多論著中,這次戰役往往被描述成一個激動人心、英勇壯烈的故事。定海三總兵——定海鎮總兵葛雲飛、 浙江處州鎮總兵鄭國鴻、 安徽壽春鎮總兵王錫 朋率孤軍五千,奮力抗擊英軍萬餘人的圍攻,血戰六天六夜,終因寡不敵眾而陣亡。
這樣寫,當然感人至深,可惜並不完全是事實。三總兵率軍抗戰是真的,英勇奮擊也是真的,以身殉國就更是真的。但據茅海建先生考證,敵軍並沒有萬人之多(更沒有二三萬)而是隻有四五千。也沒有“ 血戰 六天六夜” ,而是隻有不到一天時間,從1841年10月1日早晨開始,至下午二時許結束。在整個戰鬥 中,“ 英軍並未遇著堅強的、有效的抵抗” , “只付出了戰死二人、受傷二十七人的微小代價 ” 。敵情,顯然被誇大了。
但這種尚待核實的說法在當時和後來卻幾乎視為信史,即使一些以“ 嚴謹治學” 為標榜的人也寧信其真,不疑其偽, 就因為從至尊天子到尋常百姓,都喜歡聽謊言,或者說喜歡聽好話、“ 吉利”的話、 歌功頌德和“ 鼓舞人心” 的話,至於這些話是否真實,或者有幾分真實,則是第二位的事。於是,我們聽到的,便是經過了處理的資訊,其中不好聽不順耳的部分已被過濾,好聽順耳的部分則被放大。這樣的資訊,即便有一定的真實性,歸根結底也是不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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