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田野|從城市搬到農村生活,我找回了真實和附近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阿夏桑
在人工智慧迅速發展的當下,“真實”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缺。而在城市中,人與真實生活的脫節早已發生,AI只是加速了這一程序。人類學者項飆1994年到東莞調查時,就關注到人們生活在一種“懸浮”狀態之下:“人人都忙著工作,忙著追向一個未來。與此同時,當下被懸空了,除了作為指向未來的工具,沒有其他意義。努力工作並非因為喜歡這份工作,而往往是為了攢夠錢,從而今後就再也不用幹這份工作。”真實生活的反面,不是虛假,而是懸浮。
關於懸浮,我個人有一段非常具象化的體驗。兩年前我結束工作和另外一位差不多時間辭職的朋友開啟了一場為期18天的中國東南部自駕遊,從上海出發,最後的目的地定在了深圳。出發之前我們都是雀躍的,我們對邊走邊玩的這趟旅程充滿了期待,且我們都有大把的時間。然而旅行開始的前半段,我們卻有一種相似的感受,就是每當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即使那個地方是景德鎮這樣的旅遊名勝之都,我們卻依然無法停留,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拉著我們往前衝,常常才在這裡住下酒店,第二天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於是旅行本身變成了趕路,我們好像都不知疲倦,每天都打一槍換個地方,早上起來吃完早午餐就出發,開兩三百或者三四百公里,天黑前就近找個城市住下。這樣迴圈往復了一週左右,我們都意識到了可能是我們的狀態出了一些問題。雖然表面上看是“哪裡看上去似乎都差不多”“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嘛”,但內裡呈現的卻是我們很急躁,卻又不知道在急什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追著我們,但又說不出是什麼。
現在回想,這樣的狀態其實就是一種懸浮。因為我們都還沒有從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節奏中真正地跳脫出來,雖然踩了一腳剎車,但慣性還是把我們帶著向前。後來在深圳,我們分開了幾天,她去香港找親戚,我在深圳朋友家住了幾天。也許是這樣的停留讓我們找回了一點生活在當下的感覺,再次重見時,我們“像兩顆被泡發了的乾菜”一般,突然間變得鮮活生動起來,我們的交談變得深入,有了更多情感的湧動,我們也開始學著嘗試在每天停車住宿後,去探索酒店附近的500米,不管是市井美食還是小商販的當地特產,好奇心和探索欲帶著我們到訪了也許此生只會去一次的小街小巷。在那趟旅行的末尾,我們各自都收穫了我們在旅行之初想要去探索的東西。

青山村
2024年6月,我離開生活了四年的上海,把家搬到了杭州餘杭的青山村。在農村生活中,我找到了對抗“懸浮”的方式,不僅重新找回了“注意力”,也逐漸找回了真實和“附近”。
注意力的懸浮
懸浮的反面是當下,是把目光和注意力拉回到當下,拉回到具體的人,拉回到手頭在做的事情,拉回到附近的500米而不是手機上的豪宅島嶼。但我們現在面臨的另一個更為嚴重且普遍的問題是注意力的懸浮,比起人生狀態的懸浮,時刻拿起的手機,長達10小時的螢幕時間和刷不完的短影片可能更剝奪我們的生命。
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幾年前我發現當面對有些朋友時,要麼是一刻不停地拍照,要麼是我們可以聊天的話題只能來自手機上的某些訊息,比如某張圖片或者某個梗,而在聊到這個時還需要掏出手機拿出“證據”去佐證這個話題。我感到厭煩,當我們面對面坐著的時候,就不能僅僅只是聊天嗎?把手機丟到一邊的那種聊天?如果我們不能在生活中讓注意力從手機上離開,那麼我們談論的將永遠只能是出現在手機上的那些事。那些事那些人離我們的生活很遠並且完全沒有關係,認清這一點很重要。但我們總是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手機,睡覺前最後一件事也是手機。
去年搬到農村之後我做了一個幾乎改變我生命的決定,就是給自己設定每天中的無手機時間,即睡前兩小時——起床後三四小時,差不多是晚上十點到中午十一二點,差不多十三四個小時的時間,我選擇的方法就是不帶手機進臥室,以及起床到書房後不檢視手機直到我處理完早上的工作。我可以說只要這樣執行的日子裡,我的自我滿意度都很高,即使白天我可能刷了六七個小時短影片(但這種情況通常不存在)。但起碼那一天裡,我睡前會看上一兩小時的紙質書,早上起來會完成我一系列的routine,諸如練瑜伽、打掃房間等等,然後再去寫作幾千字。雖然過去的十個月裡我沒有百分之百的踐行這樣的生活(比如前幾個月就很困難,我可能從早到晚都在玩手機,玩到噁心那種),但只要連續執行上一段時間,白天我根本都不會想要去玩手機或者看短影片。
注意力這個東西很有意思,當你習慣了刷短影片之後一時之間會很難再去閱讀長篇文字或長影片。但是反過來當你習慣了深度閱讀或看完一部好電影之後,再去看短影片也會覺得生理不適。有時候我們需要一些放置注意力和打發無聊時間的方法,但很多事情的啟動成本很高,比如閱讀或者看電影,這是因為我們的注意力在被長期的碎片資訊和充滿各種干擾的世界所“慣壞了”。沒有辦法靜下來的心,散亂的神,就是注意力長期懸浮的結果。而這個問題的解法,其實就藏在我們的生活中。
農村生活的附近性
因為十多年前定居的新村民,發展的非常別具一格,有很多做藝術設計的人才,也有不少在此隱居的生活家,這些年也吸引了近百位像我這樣的新村民來此定居或小住。

今年我迷上了散步,其實去年夏天我也很喜歡在一大早或者傍晚去散步,只不過沒有今年這麼頻繁,最近我幾乎天天散步。在農村散步尤其是去田邊小路散步,很多時候就只有你一個人。但如果突然遇到一個正在散步或者路過的本地居民,多少還是要說點什麼。雖然本村居民已經對新村民習以為常,但我們這種裝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年輕人還是會顯得非常鬼祟,這時候只需要大膽地迎著對方的目光齜著牙微笑,保準會得到對方的笑容一枚,說不定還會問候一句“散步呀”。也有些村民非常開朗,老遠看到你就開始笑,主動寒暄攀談兩句,可能一聲“早上好”就能讓一天都甜甜的。
這次過完年我回到村裡那天,帶著接機送我回村的朋友在村裡溜達,才走了200米我就已經和4個人打過了招呼。這樣的情況似乎只有10歲前每次去奶奶家的路上發生過——雖然不知道鄰居家是做什麼的,但是他們家有幾歲的孩子,有沒有一起玩兒過還是門兒清。在這樣的熟人社群裡,孩子們假期跑出去瘋玩一天都不打緊。
在村裡生活的九個月裡,我體驗過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時刻,比如推開門發現掛著自家種的黃瓜和桃子,比如被叫到鄰居家喝剛吊出來的米酒,比如正在家裡燒烤突然一幫朋友浩浩蕩蕩的帶著食物加入進來,比如去村口飯館吃飯被老闆送水果和小菜,比如隨時有吃不完的蔬菜會從地裡出現在廚房的水槽裡,比如許多次發生在不認識人之間的攀談,都讓我找回了“附近”,找到了人和人之間連線的那扇門。當然,如果你的注意力依然還是被螢幕上的資訊所攫取,天天蹲在家裡玩手機的話,這些附近自然和你無關。
在這裡,小賣部的老闆永遠笑意盈盈,想吃什麼飯菜提前和飯館老闆打個電話就行,送順豐的小哥已經幹了很多年,菜鳥驛站永遠沒人取件自助,手機丟在櫃檯查件自助。去朋友家永遠不鎖門,電動車和汽車也經常忘記鎖,村口總會有固定的幾位坐在那裡閒聊,遊客中心擺攤的也永遠是那幾個熟臉……在這樣的環境下,在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中,在一次次田間的散步中,懸浮的雙腳漸漸落地,我好像找到了真實的能力。
項飈曾經談論過自己研究的動力:“一是要始終保持智識上的好奇;二是你活著是以非常具體的方式活著,你在一個非常具體的歷史環境中,你希望對這個生存的環境能夠有一些說法……一方面你要知道宇宙有多大,但另一方面你知道,每個個體都應該有自己的聲音,哪怕你再渺小。”

地裡挖的野菜,有繁縷、野豌豆和薺菜
對於我來說,在農村生活就是以這種非常具體的方式活著,你走出去,就需要和這些熟悉的面孔打交道。你待在家,就得考慮一日三餐吃什麼,一切得自己動手,畢竟這裡沒有外賣。當然,在城市裡也不是不能構建這種附近,就像我以前在上海住著的時候,也會和菜鳥驛站的阿姨非常熟悉甚至有時候幫她碼件,也會給片區的順豐小哥送水,和小區賣菜的阿姨打招呼。但因為城市太大了,人口又太密集,所以這樣的“附近”似乎被稀釋了。而在農村的附近,就是你幾乎全部的生活,這樣的感覺,真的特別好。
構建真實的能力
在這個時代,我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更容易活在頭腦裡,沉溺在一些虛幻的、被構築的世界裡,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我前陣子看過一個小紅書帖子,帖主說自己近十年除了睡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看網路小說,一天看十幾個小時,生活中的一切都彷彿停滯了,她很想自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當時評論說:這是由於喪失了真實的能力,只活在了頭腦裡的結果。需要馬上去做一些和身體連線的事情,比如給自己按摩、散步、運動、跳舞,以及一切需要動手的具體的事情,比如做手工、做家務或者做飯等。需要把萬馬奔騰的能量從頭腦下放到身體,學會重新使用你的身體而不是頭腦。
因為這樣的狀態,對於確診ADHD的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腦海中總是有成千上萬個想法,但能實現的卻非常有限。很多事情還沒有發生,就已經在頭腦裡預設了接下來的發展情況。為了讓自己的注意力有個去處,寧願麻痺掉自己的覺知,將其放在沒完沒了的短影片和碎片資訊上。這種活在自己的頭腦裡的生活本質,就是我們喪失了真實,喪失了用身體去生活的能力,選擇用頭腦支配一切。
在城市裡生活的很多人包括曾經的我自己,都因為程式化的生活而讓自己會進入一種自動駕駛的模式,好像不需要任何驅動就能夠自動完成起床刷牙洗臉出門匆匆買個早餐坐地鐵上班下班再坐地鐵回家點外賣的生活。誠然這樣的自動駕駛模式是非常省力的,但這個過程也讓我們和身體失去了連線,甚至當身體出現疼痛或者異樣時都能夠自動降頻去忍受這種疼痛直到完全撐不下去為止。喪失或主動關掉對身體的覺知,隨波逐流的生活,日復一日的重複,又怎麼不是一種懸浮呢。這樣的日子讓我回去再過一天我都無法忍受,真實是多麼寶貴的能力。

懸浮是對現在的否定,那麼對抗懸浮,只需要肯定現在,肯定當下。透過去構建真實的能力,把握住每一個當下。在做一份工作的時候,享受地去做而不要急著去跳槽。在吃一餐飯時,認真地去品味而不要匆匆果腹去做下一件事。在和一個人相處時,多感受對方帶給你的好而不是去挑刺。在過每一天時,都像是第一天一樣去過。
有一本書叫《地鐵上的正念》,裡面提供了許多種在不同場景下保持正念的方法,比如在工作時雖然你不想打那個銷售電話,但你享受和人溝通的感覺;比如你聽到警笛聲覺得很吵鬧,但那說明有人正需要幫助,應當對需要幫助的人給予祝福。保持正念、專注當下,就是構建真實的能力對抗懸浮的不二方法。“安於此刻,不依附於老舊模式的自動化反應”。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帶入這樣的覺知,你現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你正在創造它。
(本文改寫自播客節目“人類學家的下午茶”第19期“在懸浮社會,學會構建真實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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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朱凡。本期微信編輯:朱凡。本文為思想市場原創內容,點選“閱讀原文”進入澎湃新聞網站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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