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的大選總能牽引世界目光,不僅因為這會對美國內政產生影響,也會對世界局勢,包括很多國家的外部環境產生影響。
而此次角逐美國總統的哈里斯和特朗普,在外交政策上又頗有差異。哈里斯此前主要關注國內事務,外交併非長項,如果當選,她大機率會延續拜登的外交政策;而特朗普在外交上一直秉持著「實用」原則,不願意為美國之外的任何事務買單。
那麼,當他們其中一位成為美國新任總統,會給俄烏衝突、巴以局勢、中美關係以及全球環境帶來哪些轉向可能?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國際學系教授達巍從兩人的外交政策出發,給出了他的分析。
以下為對話要點,文末還有完整音訊,也可在各大音訊、播客平臺搜尋「聲東擊西」收聽,不要錯過。

聲動活潑
關於俄烏問題,特朗普和哈里斯的政策有哪些不同?
達巍
在這個問題上他們的分歧非常大,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特朗普確實想盡快結束俄烏衝突,這也和特朗普所有外交政策的理念一致,他不願意為地球其他角落的事情買單。在俄烏衝突中,美國向烏克蘭提供了很多援助,花了很多錢,特朗普質疑為什麼要這麼做。尤其是他覺得美國並沒有辦法透過支援烏克蘭徹底打敗俄羅斯。
另外,特朗普對俄羅斯領導人確實有一些比較正面的看法,這在美國不太常見。綜合這些原因,他會希望儘快解決俄烏衝突。
另一方面,如果特朗普當選,他對烏克蘭確實握有強大的談判籌碼,那就是美國的對烏援助。
雖然歐洲也有國家表示,如果美國離開,它們可以繼續援助烏克蘭,但歐洲提供的更多是一般性外交援助,主要用於維持烏克蘭政府運轉,以及保持社會穩定等,軍事援助現在主要依靠美國提供,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歐洲有沒有足夠的軍工體系來支援烏克蘭?它們提供的武器能不能滿足需求?這背後是整個軍工產業基礎的問題,而歐洲是沒有的,所以它們其實很難填補美國的空白。

▲ 2023 年 2 月 3 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中)、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右)和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在歐盟峰會合影。|圖源:路透社
所以我覺得特朗普可能有足夠籌碼,迫使烏克蘭接受一個就自身而言不太好的結果,按照現在的控制範圍,實際上等於接受了烏東和克里米亞被俄羅斯事實控制的結果。我不大相信烏克蘭會正式承認,但大概也得預設這些領土會被俄羅斯長期控制,然後在這個條件下達成某種程度的停火協議。
當然還要考慮安全保證等問題,比如烏克蘭能不能加入北約。但不管怎樣,我覺得特朗普迫使烏克蘭以某種目前不太願意接受的條件實現停火,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可能性不小。
聲動活潑
哈里斯是不是會延續拜登的策略?
達巍
是的。哈里斯的外交政策,可以用「延續」這個詞來概括。拜登對外交政策非常熟悉,他甚至在參議院外交委員會當過主席,可以說這是他的專長。但哈里斯此前主要專注於國內事務,長項是執法等領域,對外交議題既沒有足夠知識儲備,也沒有那麼大興趣。
如果哈里斯上臺,美國短期內應該就是延續目前政策,繼續援助烏克蘭。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俄烏衝突一定會持續,這要看最後戰場的形勢。但總的來說,停火的時間可能會位元朗普主政情況下晚,這個趨勢是比較明確的。
聲動活潑
俄烏的戰況對中國的國際關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達巍
如果美國以一種歐洲所不樂見的方式要求烏克蘭停火,美歐關係可能會出現問題。而今天中歐關係改善的一個主要障礙,就是俄烏衝突,如果衝突持續下去,中歐關係改善的空間非常小。
另外,歐洲內部其實有一種比較強的「戰略自主」論調,就是歐洲並不想與美國死死捆綁,而是想表現出戰略自主性,如果美歐關係出現問題,我相信歐洲戰略自主的聲音會上升,這對中歐關係的改善來說會是一個機會。
另外剛剛也提到,特朗普對俄羅斯領導人有一種不同於美國主流的看法,所以如果特朗普上臺,美俄關係存在小幅度改善的可能性。國內許多人擔心美俄關係的改善可能會導致兩國聯手對付中國,類似尼克松訪華時的情況,但我認為這不可能發生。
美俄之間的矛盾是持續且深刻的,用我們的話說就是「樑子結得太深了」。因此美俄關係很難真正有意義地改善。另一方面,即使美俄關係有一定程度的改善,也不會影響中俄關系,對中國來說,俄羅斯有更大的外交空間是件好事。
今天這個世界正在向著兩極化的方向發展,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是一極,而西方甚至很多第三世界國家覺得中國、俄羅斯、朝鮮、伊朗等國家正在形成新的一極,但這並不是事實,也不符合我們當前的政策。
這種認知如果持續下去對中國很不利。我們希望世界上的大國,比如中國、美國、俄羅斯、印度等,是多極的或者說多元的。國家之間有利益衝突,但也有合作,這是一個更復雜的關係,不用把矛盾聚焦在中國身上。

聲動活潑
目前以色列、黎巴嫩和伊朗的衝突正在不斷升級,局勢愈發緊張。
達巍
如果哈里斯上臺,她在中東問題上的態度可能會延續拜登現在政策。不過,我認為哈里斯可能會更同情巴勒斯坦人民的處境。
哈里斯與拜登最大的區別是,她代表了美國社會人口構成的新變化。如果我們只看拜登和特朗普的競選,會覺得美國社會有很多人沒有被代表。但美國社會實際上比這兩個人所展現的要多元許多。哈里斯參與競選,從人口學角度來看,讓這次選舉更具有代表性了。

▲哈里斯在競選的同時還要繼續履行副總統的職責,這讓她難以與拜登的政策保持距離。|圖源:Getty Images
聲動活潑
在以色列問題上,很難想象拜登和哈里斯接下來會如何行動。
達巍
我認為他們很難做出明確的決定。可以看到,拜登政府目前一方面仍在支援以色列並提供軍事援助,另一方面也在向巴勒斯坦提供人道主義援助;他們一方面批評哈馬斯,另一方面也批評以色列。拜登政府中有兩股力量在博弈。
而如果特朗普上臺,他可能會更堅決地支援以色列。當然,即使沒有美國支援,以色列可能也佔據著優勢,但如果有美國支援,以色列可能會採取更加強硬的立場,短期內停火的可能性會更大。
其實在過去幾年,中東地區的和解程序一直在推進,比如說中國在促進伊朗和沙特和解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去年 10 月的衝突爆發前,沙特和以色列幾乎也要達成和解,哈馬斯這次的行動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打斷沙以和解的程序。
總的來說,過去幾年中東的形勢還是不錯的,除了巴勒斯坦人民在遭受苦難以外,其他地區出現了經濟快速發展的趨勢。沙特、阿聯酋等國家有很多新的經濟建設和開放舉措,這也給中國企業創造了很多機會。雖然現在這個程序暫時被打斷,但我個人還是認為中東走向和平與和解的大趨勢是不可阻擋的。

聲動活潑
哈里斯和特朗普對中國的態度有什麼區別?
達巍
他們的差別還是很大的。如果哈里斯當選,當前的中美關係會繼續保持;但如果特朗普當選,可能就會導致新一輪中美關係的自由落體式下滑。
特朗普是西方人常說的「交易型總統」,他未必有特別強的信念,但可能有一個具體的目標,他會調動資源、施加壓力,只要最後能達成目標就可以。
比如說 2017 年中美關係還不錯,是因為當時特朗普希望中國能夠推動朝鮮來和美國開展朝核問題談判,這是一個交易。第二個交易就是從 2018 年開始的貿易戰。當時特朗普非常希望中美就貿易平衡問題談判,他對貿易平衡有一種執念。
其實經濟學家都嘲笑他這個觀點,因為一個發達經濟體在與一個發展中經濟體貿易過程中,出現逆差是很正常的,也不一定對美國不利。中美兩國的確也舉行了談判,2020 年 1 月達成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不過由於疫情,這個協議後來也有點不了了之。
另外特朗普不是一個人在執政,他有自己的團隊。特朗普第一任期時任用了很多所謂建制派的幕僚,比如第一任國防部長馬蒂斯是軍隊出身,國務卿蒂勒森之前是埃克森美孚的 CEO。這些人是比較傳統的。這也是特朗普對自己第一任期特別不滿意的地方,他覺得這批人非常掣肘,導致他想做的很多事情做不了。
所以特朗普這次很早就開始選拔未來團隊,他選人最重要的標準不是專業能力,而是忠誠度。特朗普會去查他們的社交媒體記錄,看看這些人過去有沒有批評過自己。所以如果特朗普贏得大選,未來 4 年他的團隊會更加忠實地執行所謂的特朗普主義議程,而建制派對他的約束會進一步下降。
現在特朗普所挑選的一些據傳可能會擔任國務卿、國防部長這一級別職位的人,對中國都有非常大的偏見,而特朗普可能會放手讓他們去做,給中美關係帶來很大麻煩。

▲ 特朗普和他的競選團隊。|圖源:路透社
特朗普還有一個特點,他競選中提出的主張落實度很高,比如特朗普當時說他要在第一任期的時候把中國指定為匯率操縱國,最後在下臺前一年他的確這麼做了。所以我們還是要嚴肅對待特朗普的競選承諾,雖然他現在說的對中國徵收 60% 的關稅不一定會實現,但會提高關稅這一點應該是比較確定的。在貿易戰之前,中國的輸美商品平均關稅率只有 3%,貿易戰之後變成了 21% 左右,再往上加就非常高了。
之前奧巴馬政府時期,中美間有 100 多個對話機制,特朗普上臺後基本全部取消,只保留了 4 個。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中美之間的官方接觸非常有限,2020 年疫情爆發後,情況更是雪上加霜。如果特朗普再次上臺,明年中美之間的對話機制可能會繼續減少,甚至完全消失。所以如果特朗普當選,中美關係很可能會進一步惡化,而且這種惡化可能會比較迅速,我們要「繫好安全帶」。

聲動活潑
無論是特朗普還是哈里斯,他們似乎都在更積極地與中國周邊的日本、韓國,以及南亞國家建立更緊密的聯盟關係。
達巍
的確如此,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期望美國的盟友會全部倒向中國,這種想法過於天真。
對中國而言,最糟糕的情況是美國將世界上的重要國家都團結在自己身邊來對抗中國,而我們可以追求的現實目標是讓這些國家不選邊站隊。
中國在東南亞的策略就比較成功,東盟現在是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當然,不同的東南亞國家態度各異——菲律賓與中國有較多分歧,而柬埔寨等國跟中國關係比較好。總體而言,東南亞國家不願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
至於其他地區比如歐洲,能保持一定的自主性就很好了,不要指望歐洲會和我們一起對抗美國,這是不可能的。但在所有這些地區中,歐洲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板塊。
聲動活潑
綜合我們之前討論的內容,哈里斯似乎會延續美國之前的外交政策,更傾向於多邊主義,願意與盟友搞好關係。而特朗普可能會採取非常規手段,他的政策可能會疏遠歐洲,同時也會惡化與中國的關係。人們經常用「孤立主義」來形容他的政策傾向。
達巍
「孤立主義」這個說法可能有些過於極端,但大方向是對的。《經濟學人》最近的一個封面就是華盛頓紀念碑套上了特朗普的紅色領帶,指出的就是美國的「特朗普化」趨勢,不僅特朗普非常特朗普,連哈里斯說話也變得像特朗普了。哈里斯說自己要在全國建造多少多少房子,但很難想象她如何實現這個宏大目標,資金從哪來。
實際上,在哈里斯和特朗普背後,美國正在經歷一個更大的轉變,那就是民粹主義的興起。

▲ 競選的激烈程度也說明「民粹主義」作為選舉策略是「有用」的。|圖源:Getty Images
我們都熟悉冷戰結束後上世紀 90 年代的美國形象: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經濟發達,市場開放,科技先進,有時也比較霸道。
但現在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開始質疑:美國真的應該繼續這樣嗎?為什麼要付出經濟代價來維持一個開放的全球自由貿易體系?為什麼要到遙遠的中東或其他地方去打仗,來維持這樣一個安全體系?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應該收縮,專注於國內事務,不要在國外付出過多代價。這種傾向不僅限於特朗普,民主黨也有類似趨勢。
奧巴馬政府曾經費盡心思談判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幾乎已經談妥,但最後不僅特朗普表示「我上臺就會退出,不會籤」,民主黨的希拉里也持相同態度。如今在美國,不僅共和黨反對自由貿易,民主黨也反對,這已經成了一個全民共識:美國要從原有的體制中抽身,在某種程度上實現去全球化。
聲動活潑
基辛格在一本書中曾經預言過這種情況,他說當蘇聯的冷戰威脅消失後,美國會面臨一個相對和平的局面,美國人會更加關注國內事務,不那麼關心外部世界。
達巍
中國是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所以我們對全球化的負面影響雖然有所感受,但可能不如某些發達國家那麼強烈。比如我們在過去二三十年可能認為,一個企業或資本只追逐利潤,是理所當然的,哪裡勞動力成本低、監管松、環保標準差,就去哪裡投資,只要能賺錢就行。但這種做法真的對嗎?
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去年發表了一場關於「新華盛頓共識」的演講,他提出了一些深刻的問題:過去幾十年,尤其是自上世紀 90 年代以來,經濟效益最大化被普遍視為最高標準。為了追求高效益,資本自然會流向最有利可圖的地方,但我們真的應該將經濟效益最大化作為人類社會的最高標準嗎?當經濟效益與環保、社會公平或國家安全發生衝突時,我們該如何權衡?
這些問題不僅在美國引發討論,而且已成為全球性議題。我們正在反思上世紀 90 年代以來那種狂熱的全球化程序,這種反思是有積極意義的。我們不能簡單地讓資本為所欲為,社會還有其他方面的需求。
然而,我們也要警惕矯枉過正,陷入反全球化的極端。美國乃至全世界正在經歷一些變化,在安全和經濟上呈現出內顧傾向。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有這個趨勢,只是程度和方式不同。這不僅僅是美國的問題,其他許多其他國家也面臨類似挑戰。最近一些金磚國家對中國的電動汽車也在加徵關稅,它們雖然不是西方國家,但也在思考如何保護自己的市場。這種矛盾在未來可能會越來越多。

2024 美國大選的結果即將在下週揭曉,美國和它將影響的國際局勢又處於新的分岔路口。
不過,拉長時間維度,除了關心眼下誰會上臺及其政策是什麼,我們也許還可以想得更深一點,比如如何更好實現人類共識的價值觀,什麼樣的治理方式和組織結構能更好實現全球化。
你覺得接下來的世界是會走向開放還是保守?歡迎在評論區分享。

以上對話整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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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徐濤
編審/東君
編輯/六工、Riley
排版/Riley
運營/Geo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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