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甘北
首發公眾號:甘北
看過一本書叫《來自納粹地獄的報告》,裡面提到一個叫門格勒的醫學博士,專為納粹做人體實驗,對活人(尤其是雙胞胎和懷有雙胞胎的孕婦)進行慘無人道的解剖或生化注射,親手剝奪了無數人的生命,犯下罄竹難書的罪行。
希特勒戰敗後,門格勒憑藉一本假護照逃竄隱匿,直至幾十年後意外身亡才揭曉真實身份。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對門格勒的鄰居進行採訪,大家對他的評價居然是一個“彬彬有禮”“善良”甚至“喜歡孩子”的人,而他本人也曾親口對兒子說:“我一生從未親自傷害過任何人。”
二戰以後有很多類似的報道研究,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對納粹戰犯艾希曼的研究。與我們預設的殺人狂魔形象不同,艾希曼是個非常平庸的人,既不殘暴,也不變態,平庸到就像我們身邊某位朋友。為此,阿倫特提出一個概念,叫“平庸之惡”。
什麼叫“平庸之惡”?有人將其解讀為“螺絲釘的惡行”,即每個人都是大規模犯罪中的小螺絲釘。
A是司機,他沒有殺人,只是負責將猶太人運到集中營;B是生物學家,他也沒有殺人,只是負責提供生物試劑;C是建築工人,他更沒有殺人,只是參與建造了裝有毒氣的浴室。
ABC可能是我們身邊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有父母孩子要養,有房貸要還,迫於生活壓力不得不巴結領導,甚至內心還有點小善良,下班途中會給流浪狗喂一口吃的。
然而就是這麼一群看似普通乃至平庸的人,共同製造了人類歷史上最聳人聽聞的大屠殺。
當然,我們今天沒有人參與過大屠殺,但相信對於上述螺絲釘理論,大家多多少少都有同感。比如作為銷售,明知產品有問題,為了生計卻不得不對其誇讚,哄騙客戶掏錢;作為程式設計師,明知競價廣告是虛假的,卻還是為其提供執行程式碼;作為餐廳員工,明知自家後廚食物不乾淨,卻還是為客戶做出推薦。
我們很容易為自己開解,“為了生計”“你不幹有得是人幹”“大家不都這麼幹嗎”“各有各的難處”,作為一顆螺絲釘,沒人願意、應該承擔原子彈的罪過,即便是原子彈上的螺絲釘。
或許,這就是文學上說的“人的異化”,在社會的流水線上,迫於種種稱之為“結構性壓迫”“系統性壓迫”的東西,人們主觀拋卻或遮蔽了部分善惡觀,否認自身作為人的完整體和獨立性,而主動將自身異化為一種工具、一個螺絲釘。
我們或多或少都處於這種異化中(包括我自己),申公豹則尤其如此。
他有很多苦衷,不被待見的身世、七山五嶺的眾望、家族振興的希望以及自身出人頭地的渴望,壓迫得他一刻不得喘息,連衣服都只穿緊身的,一邊兢兢業業從不懈怠地練習法術,一邊為了出頭不得不替領導乾點髒活。
大白桃子屠了陳塘關,申公豹第一個推測出真相,因為這種伎倆他並不陌生,或許,在過往的數百年裡,他也曾像那幾條龍一樣,在大白桃子的授意下,禍害過陽關、雁門關、娘子關等某個倒黴的關隘,累得許多無辜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哪吒和敖丙不知道可憐的小土撥鼠被收走後直接進了煉丹爐,而非接受什麼闡教的“教化”,申公豹卻是極有可能知道的,否則為什麼一聽父親被抓走了,他即刻怒起暴走?
申公豹不乾淨,幾乎是所有觀影人的共識。但我們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他、同情他,因為他就像許多沒身世、沒背景,一頭扎進社會染缸闖蕩的年輕人。
既想混出人樣,又想不被汙染,哪有那麼容易?
同為小鎮做題家出身,我深知申公豹的不容易和受到過的不公正待遇,一個從不懈怠、從不喝酒始終保持著健美身材的極端自律分子,憑什麼輸給大腹便便、飲酒誤事的太乙真人?
我為他惋惜,為他不平,但卻很難將他代入自身。
因為他的境遇實在已經比普通百姓好太多。
別的不說,光是那身皮光毛順的緊身衣,就比小土撥鼠們打滿補丁的麻布衫華貴太多。如果作為闡教中高層領導的申公豹都有不得不幹髒活的理由,那一身破破爛爛端著個破碗喝潲水的小土撥鼠們,是不是可以理直氣壯屠光整個地球?
申公豹黑化的根源在於元始天尊將“十二金仙”的缺補給了太乙真人,從電影的設定來看,“十二金仙”是僅次於元始天尊的闡教高層,進入“十二金仙”就相當於進入決策層了。
僅次於決策者的申公豹,已經是世俗眼裡絕對的上位者。想取得同等的成功,首先得修煉成仙,而後成為險些被哪吒用柱子掄的背景板仙人,再成為領導心腹鹿童、鶴童,此後才有機會成為申公豹。
從職級來看,至少是個廳級幹部。
我不是太能接受一個廳級幹部因為自己出身卑微,升職路上受過太多白眼而去為禍百姓。申公豹這裡的境遇其實早已無關生存,而是他想成為一個人上人上人——他不是為一碗飽飯而掙扎,而是為沒成為一個部級幹部而黑化。
而成為部級幹部以後呢?他是不是還要為國級職稱而黑化?人上人上人有盡頭嗎?他要爭到什麼地步才不覺得社會虧欠了他?
申公豹目的性太強太緊繃,好像早已忘了自己是個“人”,他或主動、或被動地將自己異化成了一道程式、一個機器,闖過這一關就闖下一關,直至闖到金字塔最頂尖的位置才算通關。
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無論他的內心多麼火熱,機器的外殼和工具化的目的都讓我覺得冰冷、畏懼。
所以申小豹出場的那幾分鐘裡,觀眾會格外感動。因為那個地方,缺失已久的“人的魂魄”重新回到了申公豹體內,讓觀眾感受到了申公豹作為人的溫情和光彩。
人性,永遠比工具性貴重、溫暖。
這也是我為什麼在標題裡說,相對比申公豹,我更喜歡太乙真人。
太乙不完美,甚至可以說他有致命的缺點,懶惰、懈怠、貪圖享樂,送靈珠託生這樣重要的事他都能耽誤,攤到這樣的上司或同事,的確不算一件愉快的事。
可太乙沒有把自己當作通關機器,沒有放棄作為人的主體性和完整性。他的是非判斷和價值取向完全基於人性的溫度,發現大白桃子打著“我是為闡教好”的幌子作惡後,僅僅難以置信、失落了一秒,就毅然拿起法器與之割席對抗。
他原原本本聽從了自己的內心。
不是安慰自己“我就是闡教大機器上的螺絲釘,它要作惡我有什麼辦法”,而是毫不猶豫從機器上剝落下來,捍衛人的尊嚴和主體性。
第一部裡,他為幫哪吒度天劫甘願冒生命風險,第二部裡,他也毅然背叛了自身所在的階級和利益,去保全內心的良知和善念。
這樣的太乙真人,像極了工作中連檔案都列印不好的傻蛋同事,一旦AI普及,這樣的傻蛋簡直別無用處——他實在不是顆合格的螺絲釘。
可人為什麼要爭做一顆螺絲釘呢?
以上。親愛的朋友,我知道生存很難,我知道社會不公,我知道你我都難免淪為流水線上的小螺絲釘,成為“平庸之惡”的一環。
但有時候也可以擦拭一下自身,讓螺絲釘露出久違的真面目,記住包裹在冰冷的機器之下的,是一顆有血有肉的心臟。
我既不為申公豹說話也不為太乙說話,只是感念人性的珍貴。因為我們正處在千年未有的大變革裡,再優秀的機器、再完美的螺絲釘,也很難追得上AI的腳步。
或許未來一段時間裡,我們將被迫更快、更強乃至更壞,以從高速運轉、層層擠壓的社會獲得一點可憐的資源,人和人的競爭、傾軋會更趨扭曲,到那個時候,即便再難再委屈,也要記得在生存的罅隙裡,摸一摸心臟,看一看太陽。
就像經典動漫《千與千尋》裡說的那樣,忘記自己的名字,就徹底無法變成人了。
請記住你我作為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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