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擁軍教授在2025年國際卒中大會上發言。圖源:中國卒中學會官網
撰文 | 嚴勝男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臨床研究拖後腿”是困擾中國藥物研發的重要問題。
這個短板在龐大的人口基數和患者數量面前顯得頗為遺憾,如何讓海量臨床資源不再沉睡在病例庫,而是轉化為具有全球話語權的循證證據鏈?怎樣把臨床問題變成研究問題,再變為研究假說、研究設計、標準操作程式?這對我國臨床醫生來說是巨大的考驗。
“很多人覺得我們對全球醫學的依賴是裝置和藥品,但其實更重要的是’證據’的依賴。”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天壇醫院院長王擁軍教授說。
在2025年國際卒中大會上,他被授予“威廉·M·費恩伯格卒中卓越貢獻獎”,以表彰其在卒中領域的科研和臨床方面做出的全球性貢獻。這是這項國際卒中領域臨床醫學的最高獎設立34年以來,亞洲科學家第一次獲獎。
王擁軍領導的、聞名全球的“CHANCE”研究的結果於2013年釋出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至今仍是成為全球卒中治療的“金標準”。
王擁軍的團隊找到了關鍵點——“輕型卒中”“發病24小時內”“阿司匹林+氯吡格雷聯用21天”。聯合抗血小板治療一直是缺血性腦血管病治療的禁區,這就像一條不可撼動的鐵律。然而,王擁軍團隊經過無數次的探索、嘗試,反覆研究,最終明確聯合抗血小板治療可行,且證明了21 天的雙抗治療才是患者獲益最大的方案。
很多人問他,在臨床研究的起步階段,為啥選這麼難的課題打頭陣?他說,“就是想突破禁區,變不可能為可能,這才能顯示我們臨床研究的能力。”
CHANCE 研究的釋出,打破了中國在神經內科領域臨床研究的“沉默的堅冰”。
這樣一項納入114家中心、5170例患者的腦血管病的原創研究,不僅改變了美國指南,同時,隨著越來越多的研究復現成功,特別是在歐美人群中也獲得了驗證,2019年,“CHANCE”抗血小板治療方案被美國《急性缺血性腦血管病管理指南(2019更新版)》作為最高級別證據(IA)向全球推薦。
中國也從急性卒中證據的“進口國”,一舉轉變為證據“出口國”。透過CHANCE系列研究,缺血性卒中患者複發率從11%下降到6%,僅在中國,就已累計減少數十萬腦血管病復發病例,累計減少患者住院花費超百億元。
真正的CHANCE從來不是偶然的天賜,而是數十年研究附錄裡的“隱姓埋名”。
從2003年開始,天壇醫院就積極參與國際多中心臨床研究,建庫準備、儲備人才……
“就像飛機起飛一樣,跑道助跑夠長,飛機才能飛得穩。我們起步的時候也是很難的,我們團隊曾經十年沒有頂刊發表,連本院都有人質疑——都說你們研究能力強,可沒看到像樣的文章發表!”王擁軍回憶道。
然而在CHANCE發表之後的十年裡,王擁軍團隊完成了超過50項全國多中心臨床研究,其中14項研究為國際卒中防治提供了“中國方案”。
CHANCE研究,還像一道分水嶺,引領了國內臨床研究方法學的變革。
“CHANCE研究之前我國臨床研究大部分是沒有專案管理制的,缺乏成熟的專業方法學團隊。而CHANCE研究培養了一支專業的臨床研究隊伍,其設計、統計、資料、物流、專案、資金、檔案等每個環節都由專業的人員管理,”王擁軍說。
截至目前,全國腦血管病臨床研究協作網成員已超過2000家,這張網是全球最大的腦血管病臨床試驗平臺。
如果說,多年前開展“CHANCE”研究時,還需要手把手、人盯人地“看著”分中心統計、上報資料。現在,按照統一的試驗標準、倫理體系和管理體系開展試驗,成了網路裡不管是’大三甲’還是三四線城市的中心醫院進行試驗的共識。
王擁軍表示,運營這兩千家中心成功的關鍵在於合作共贏,接受培訓提升質量的同時,各個分中心也可利用網路獨立主持研究。
臨床試驗不僅治療眼前的患者,通過當前的患者給未來更多的患者尋找生命的希望,改變整個醫學的未來,降低疾病的複發率、延長患者生存年限、提高治癒率……醫生修復著生命精密的齒輪,而臨床科學家則讓這一修復的過程更加科學以及更加可執行!
“甘於寂寞打基礎很重要”,我們在臨床研究方面需要補的課還有很多。“現在國內有臨床研究方法學專業的大學,屈指可數,可歐美很多醫學院都開設臨床研究專業”,王擁軍介紹。在天壇醫院,臨床試驗人員必須經過一年半脫產培訓,考核合格後才能申請臨床專案。“這其實是彌補大學和研究生階段的不足。”王擁軍告訴《知識分子》。
以下為《知識分子》對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天壇醫院院長王擁軍教授的專訪內容,對話內容經過整理編輯。

01
知識分子:中國臨床研究這十多年,變化最大的是什麼?
王擁軍:十多年前,國內不是沒有臨床研究,而是沒有讓國際上能看懂的臨床研究。當初接CHANCE專案,是桑國衛院士給的任務。他那時牽頭國家重大新藥創制專項,總被做藥研究的和做基礎研究的人抱怨“臨床研究拖後腿”,基礎研究做得漂亮,但一到臨床評價就出了問題,採用的方法和標準和國際同行採用的有很大出入。他問我:“能不能突破臨床評價的瓶頸?”
這句話成了CHANCE研究的最大動力。曾經有很多人不把臨床研究當科學,覺得臨床研究就是攢病例,跟科學沒有關係。我原來也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實驗室進行基礎研究,臨床研究與基礎研究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要先有科學假設,然後採集資料,最後分享驗證假設等等;但臨床研究是要從人身上採資料,臨床研究的資料量大很多,人與人之間的變異性也大,資料處理的難度也大。CHANCE研究,5170例患者、114家醫院協同,資料質量控制難度極大。這絕對不是攢病例這麼簡單,它需要建立科學的模型,利用方法學理論,進行嚴密的設計,所以,無論是從架構還是核心,臨床研究是一門科學,需要認真、嚴謹地對待。
知識分子:做基礎研究的人說,他們想跟臨床研究合作,但中間有很多壁壘。
王擁軍:這是設計機制的問題。臨床大夫提出的假設應該是以臨床需求為導向,而不是個人興趣。
如果是以臨床治療為目的,醫院實驗室應該由臨床PI主導,基礎PI輔助。這樣有兩個好處:一是臨床PI提出的問題針對性更強,對於臨床需要解決的問題的判斷更精準;二是基礎PI針對臨床問題進行研究,這樣的研究成果可以直接應用於臨床。現在一些創新中心引進非醫學背景的PI,儘管研究能力很強,但他們提出的問題不一定能直接用於臨床。
知識分子:目前國內橋樑搭的如何,搭到哪一步?
王擁軍:分領域,有的領域不順,有的順。關鍵在於專案PI是否能統籌全域性。
我們常說轉化醫學是“死亡之谷”,就是因為體系問題,臨床和基礎之間的轉化橋樑沒有搭起來。有些時候基礎研究成果顯示有效,但到臨床卻無效。最大問題是很多疾病缺乏和人類疾病完全對應的動物模型,會導致動物實驗有效,進入人體實驗就沒有效果,比如說半個世紀以來的腦細胞保護治療一直沒有逃出這個魔咒。
知識分子:作為臨床醫生,如何提出一個好的臨床試驗問題?
王擁軍:首先,臨床醫生必須不僅是醫生,還要是科學家,要有科學的思維邏輯以及研究視角,才能提出好問題。醫學被稱為Medicine有5000年曆史,但真正科學化的歷史只有400年。醫學(Medicine)最早被稱為“治癒的藝術”,並非通常理解的科學。
上世紀70年代美國國立衛生院(NIH)推出了“黃色貝雷帽計劃”。這個計劃是選拔優秀的醫學院畢業生到NIH培訓和工作三年,之後再回到臨床,以帶著科學思維去行醫。這是將臨床醫生培養成醫師科學家的一個標誌性舉措。僅僅具有工匠思維的臨床醫生很難提出有價值的研究問題。
02
知識分子:目前我們醫學院臨床方法學的課程佈局如何?
王擁軍:我們臨床研究方法課程和歐美差距很大,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學時才幾十個小時。在歐美,想做臨床研究,拿到醫學學位(MD)之後,還得再讀兩年碩士,專門學“臨床研究”。
我現在兼任首醫臨床研究系主任。現在國內醫學院有臨床研究方法學專業的大學不多,而很多歐美國家醫學院都開設臨床研究方法學專業。
醫師科學家需要多方面能力。首先,你得是個好大夫,臨床功底不好的話很難提出好的研究問題;其次,文獻跟蹤能力要強,要學會在有限的時間讀完浩瀚的專業的文獻,掌握讀文獻和總結文獻的技巧;第三,研究方法要熟練,包括研究設計、統計、專案管理和法規;第四,要有良好的溝通能力,臨床研究需要和不同人群打交道,溝通不暢會影響研究進度和質量;第五,要熟悉基礎研究,最好有一年以上的實驗室研究經歷,這對於早期(2期)臨床試驗至關重要。
這些能力需要脫產或半脫產培訓。天壇醫院要求臨床試驗人員經過一年半脫產培訓,考核合格後才能順利申請臨床專案。北京市衛健委去年也啟動了醫師科學家培養計劃,臨床研究在天壇醫院培訓,基礎研究在北京大學進行培訓。
知識分子:目前臨床研究很多方案,大多是跟隨國際上的一些方案,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提出自己原創性的方案?
王擁軍:中國在腦血管病臨床試驗領域,有40%的臨床試驗已經實現原創。但原創不是一蹴而就的,要經歷從跟跑、並跑到領跑的過程,不是一步到位。透過在跟跑過程中積累經驗。在跟跑中學習,在跟跑中積累,練好了兵,再去試水,再去並跑、領跑,再去做能引領世界的研究。這需要循序漸進,不能期待第一個研究就驚豔全球。所以,臨床研究平臺搭建的前期要有“坐冷板凳”的心理準備,要把基礎打紮實,要把隊伍培養好。“CHANCE”研究啟動前,我們團隊的準備期將近10年,那10年,幾乎沒有有影響力的成果發表。但是隻要目標明確,這樣的過程都是暫時的,也是必須經歷的。
“CHANCE”研究在夏威夷發表時,遇到美國一位雜誌主編跟我說,他之前注意到我一直在組建臨床研究團隊,儲備人才,搭建資料庫,建設臨床研究網路等,看到CHANCE成果發表,他理解了我在做什麼。就像飛機起飛一樣,助跑跑道夠長,夠結實,飛機才能飛得穩。所以,臨床研究成果發表,只是整個研究過程的閃光一瞬,背後的過程才是最有價值的。
知識分子:當時您也是自帶乾糧上陣?
王擁軍:對,在我們團隊臨床研究起步階段,我們跟著成熟的團隊做臨床研究,做了很多工作。我第一次參加國際實驗叫“FAST”,我們主動申請加入,透過嚴密質控打造臨床研究的聲譽。我們中心被美國藥品食品管理局(FDA)抽中現場核查,FDA派來4位監察員,在醫院整整核查了1個星期。最終,這個專案我們還拿到了全球最快進度和最佳質量獎,文章發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但作者欄裡沒有我們,只在附錄裡提到天壇醫院。但這對團隊是必要的非常有價值的歷練。透過參與這些研究積累經驗。
現在想想,FAST研究幫我們帶出了4個人, CHANCE的核心團隊就是從這裡鍛煉出來的。我們跟著專案,從立項、爭取資金到過程管理、資料管理,這些都要練。不是有想法就能拿到錢,拿到錢就能有好資料,這些都是需要學習的。所以,我的經驗是用專案帶人,經過基本培訓後,讓新人做專案助理,找有經驗的PI帶,一個專案就能鍛煉出一個人。臨床研究不能只靠書本上的知識,很多時候道理都明白,栽跟頭的都是細節。
知識分子:一個醫學生要成長成能夠主導這種國際多中心的PI,需要多長的週期?
王擁軍:首先的關鍵是要有時間接受臨床研究培訓,而不是單純熬年頭,我們團隊幾位成熟的PI,都是35到45歲之間有臨床研究成果在頂刊發表。回頭看這個過程,他們35歲前該補的理論都補完了,博士、博後、國際培訓也都完成了。這個階段讓他們在實驗室待一年,理論基礎就紮實了。
第二步,我讓他們先做大研究的亞組分析。透過亞組分析熟悉資料庫,熟悉研究設計,熟悉資料使用的要求,對整個研究過程也會有更為深入的瞭解。
之後,我再找一個專案讓他們做專案的學術助理(sub-PI),從整個專案立項、籌資、啟動、質控、結題、資料庫管理、總結、投稿整個過程去歷練,經歷整個過程病掌握基本方法學就可以單獨申請和主持專案了。
知識分子:您做多年的臨床研究,分中心的管理經驗可以分享一下嗎?
王擁軍:分中心管理需要技巧。天壇醫院參與共同研究的分中心超過2000家,不是每一個研究都需要2000家,而是有的研究需要這100家,有的研究則需要那50家,但是這2000家都可以啟用。
這些分中心都經過脫產研究方法學培訓,研究思路一致,團隊裡至少有一個人懂臨床研究,不用再臨時培訓。“CHANCE”研究時,曾有一家分中心在沒簽知情同意書的情況下就給病人分藥,被發現後負責試驗的醫生說當時來不及了,準備事後補籤。這就是臨床大夫沒經過專門培訓之前,不知道這個問題這麼嚴重,這是嚴重違反GCP的,違反受試者保護,傷害受試者利益的。我們果斷地關閉了這個中心,這家分中心再也沒參與過我們的研究。
現在,我們會確保2000家分中心都能理解這些原則,每年還要接受培訓。我們還有300多個工作人員常駐各省,負責日常溝通和管理,專案啟動後,他們就是現場監察員。
我們的分中心分兩級。省級牽頭單位叫分中心,一般是大學附屬醫院。全國現在有17個省有這樣的中心;剩下的都叫協作中心,這是一種專案管理的模型。
為什麼有的能當省級中心?他可以牽頭做和我們一樣的臨床試驗,我們可以用平臺來支援他們完成研究。
分中心也能牽頭,我們的合作分中心也有團隊發了頂刊;不能發頂刊、參與研究的人可以發子刊。對他們來說,這是成長,也有助於申請地方課題。在網路裡邊大家共同成長,這是一個共贏的合作模式。
03
知識分子:目前我們對於臨床研究的投入處於什麼階段?
王擁軍:中國科研經費盡管增加很快,但是臨床試驗整體投入確實不足。國內沒有專門資助臨床試驗的基金。
中國目前缺乏支援大型臨床試驗的經費。即使是國家重大專案,看似有1000萬、2000萬的預算,但任務繁重,一個臨床試驗都不夠,更別說還要完成多個試驗和佇列研究。
知識分子:企業經費可以彌補投入不足嗎?
王擁軍:中國企業的原創能力還有待提高。大多隻要求藥品達到藥監局批准的最低標準,比如最小樣本量,最短觀察時間,總之是為了節省經費和時間。但進指南的臨床試驗要求都很高,也更有臨床價值。這是兩個層次的研究。藥監局批准只是讓你能進入市場,而高水平的臨床試驗結果是真正能改變臨床實踐的。
知識分子:對於企業來說,能夠接受臨床試驗帶來的成本提高嗎?開展大型臨床試驗的成本會增加多少?
王擁軍:成本會高很多,有時翻倍甚至更高。9年之前,有個國內的藥廠生產一種新型溶栓藥物,需要做2期和3期臨床試驗,3期臨床試驗採用與經典藥物非劣效設計,在非劣效界值設定上就存在兩個不同標準:滿足統計學意義和滿足生物學意義,滿足最低標準可能會達到藥品監管要求,批准上市;但是隻有滿足最高標準才能改變指南和臨床實踐。兩個標準的樣本量相差將近一倍,對於資金緊張的企業一般會選擇先上市,但是如果不改變指南,上市使用也會阻力重重。我們努力說服藥廠,最終按照最高標準實施了3期臨床試驗。研究結果發表在國際頂刊,順利通過了藥審,也順利進入國家指南,也成為未來改變國際指南的關鍵證據。
04
知識分子:您提到一個問題,入組患者更多是漢族的患者,在國際上如何進行解釋多人群的問題?
王擁軍:這也是我們現在的一個痛點。中國現在很難牽頭國際多中心試驗,如果不牽頭國際試驗,東亞人群的資料為什麼讓白人用?國際化不是技術問題,而是配套體系問題,研究經費難以出境限制了國際化的程序。
不過,好在國家有特區試點。我們正在和深圳市政府合作建立國際臨床研究中心,利用深圳河套地區的金融政策,推動臨床試驗的國際化程序,建設成真正國際化的臨床研究中心。
知識分子:目前瞄準哪些地區?
王擁軍:今年,我們將在澳大利亞、印度、丹麥以及亞洲的柬埔寨、泰國、新加坡等地布點開展第一個國際多中心臨床試驗,計劃於年底入組第一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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