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孩子成長過程中需要的是愛和理解,而不是逼迫威脅和揮舞到臉上的拳頭。

配圖 | 電影《怪物》

2014年7月的一天,安陽社旗縣某戶人家門口停了一輛麵包車,車燈照亮了村裡唯一一條馬路,周圍的街坊鄰居探出頭來,議論紛紛。
劉平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
穿著制服的中年人一腳踹開房門,把劉平按倒在床上,手臂反折。劉平死死地抓著被子,想要蓋住自己的臉,他已經半個月沒下床了,骨瘦嶙峋,頭髮雜亂,身上散發著一股惡臭的汗味,他一邊掙扎,還一邊試圖把手機往枕頭下藏。
母親站在門口,捂著臉啜泣,劉平從枕頭裡抬起頭,狠狠瞪著門口抹眼淚的母親:“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再不給我放開,我弄死你們!”
擰著他胳膊的教官聽見這番大逆不道的說辭,對著劉平的臉就是一巴掌,母親嗚咽出聲,抹著眼淚,不忍再看下去,擺擺手說:“帶走吧帶走吧,在那邊好好學習,好好改造,等你學好了,爸爸媽媽就再給你接回來。”
劉平怒吼著,被四個教官架著綁到了麵包車上,開始了長達十一個月的噩夢。
新來的轉校生
劉平是個抱養來的孩子。
父親是高中物理老師,母親做全職家庭主婦。當年父母結婚後備孕三年,母親吃遍了十里八村的催孕偏方,還是懷不上,最後查出是卵巢功能早衰,終身不孕不育。
父親接受不了沒有後代的命運,想盡辦法離婚,甚至直接帶著陌生女人回家,讓小三住進了家裡的主臥。母親默不作聲地在廚房裡做飯洗水果,那個陌生的女人,她全當沒看見。
直到父親的妹妹找上門來,抱來了一個男孩,說是生了雙胞胎,養不起了,這個健康的男孩就送給他們家養。有了劉平,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才勉強維持下去。
劉平上小學的時候成績很好,但父親依舊不滿意。在作為高中老師的他看來,劉平的成績再好,和高中火箭班的學生相比還是相形見絀,只會給他丟人。
小升初的那年,父親對劉平更是嚴加管教,一旦他有所鬆懈便會破口大罵。母親沒有主見,拉不住丈夫,便只能按著兒子的頭,讓他給父親道歉,保證下次考試要考第一。
望子成龍心切的父母,還給當地實驗小學的校長送了大禮,疏通關係把劉平送進了實小。學校離家遠,常年走讀的劉平被逼著住校,一週才回家一次。
那年劉平十二歲,從住進宿舍的第一天起,這個“別人家的孩子”就受盡了白眼和髒話。
六年級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卻學會了拉幫結派和揮舞拳頭,而劉平這樣的轉校生,就是他們選定的目標。排隊給老師檢查作業時,小混混們就插隊到他前面,把他擠到最後;他的橡皮和自動鉛筆總是不翼而飛,又在幾天後出現在別人的筆盒裡;學校施工剩下的零碎磚頭,總會“湊巧”砸在他身上,或者出現在他書包裡,把課本和本子蹭得一片髒汙。
白天這些欺負和打鬧,他還能當作是同學間的玩笑,但晚上在洗漱間裡發生的事,卻成了他一輩子也不能遺忘的霸凌。
在晚上洗澡的時候,有同學總是盯著劉平的下身看,開始是一個人,後來淋浴間裡的所有男生都把他當“動物”欣賞。面對這些莫名的惡意,他首先選擇的是服軟,每次卡著熄燈前的最後兩分鐘去洗澡。
可沒想到,他的退讓讓霸凌者變本加厲,他們嘻嘻哈哈地在淋浴間等著他,即使冒著晚上床被老師抓的風險,也要看他兩眼,再嘿嘿地笑一聲。
“平,你也不害羞,就這麼光著腚來了!”一個同學笑著往正在洗頭髮的劉平身邊蹭,一邊招呼靠門的同學把燈全開啟,讓大家看清楚,一邊開著過分的玩笑,“下次我帶著手機來,把你光著腚的樣照下來,發給女同學看看!”
劉平木然地站在噴頭下,熱水器裡的水逐漸變涼,從他頭頂澆下來,他在周圍同學刺耳的笑聲中,滿臉通紅,下意識的並起腿,無措地用手擋著。而那群人圍觀著他的窘迫,又爆發出第二陣嬉笑聲,然後踩著熄燈鈴飛快地跑回各自的寢室。
他們臨走時還不忘關上浴室的燈,砰一聲摔上門,把劉平關在黑暗裡,留在涼水下,等著老師來通報他。
這是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沒有按時上床睡覺,又要給班級扣分了。
劉平和父親說他不想住校了,同學老是欺負他。
最終得到了父親的一句數落:“他們怎麼不欺負別人,光欺負你,你也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我不想上學了”
隱忍了一年,劉平順利考進了父親任職學校的初中部,父親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在升學宴喝酒時許下豪言壯語,一定要把兒子送進哈爾濱工業大學:“以後給國家造火箭!”
但劉平高中的第一個期末考試,就讓父親跌破了眼鏡,天之驕子泯然眾人,他英語幾乎是考了倒數,化學和物理剛剛及格。別說造火箭,他連哈工大的尾氣都摸不到。
父親為此整天發愁,不斷地託教不同科目的同事多關照劉平:“我兒子老實,能吃苦,他要是不好好學習你使勁罵他就行!”
同事應承下來,上課時候緊抓著劉平不放,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教室第一排最中間,每節課都點他起來回答問題,一下課就拉他去辦公室補習,作業也額外給他多佈置一份。
起初成績不見起色,老師們還安慰“努力就能趕上”,直到第二學期期末,全班一共46個人,劉平考了第39名,老師開始明裡暗裡說劉平聽不懂人說話:“性格太木訥,做題不會、單詞不背,讓他罰站他也無所謂。”
父親心裡冒火,找劉平談話,劉平卻說他不想上學了,氣急攻心的父親直接給了劉平一巴掌:“哪有什麼跟不上,你就是不願意努力!”
老師們趕緊把暴怒的父親攔下,並建議他帶孩子去看看心理醫生。
在父親眼裡,情緒問題就是個資本主義偽命題,他將一切歸結於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弱,太矯情。但他還是帶劉平去了醫院,並花錢做了一套測試題。
心理科門診外排隊候診的人太多,父親沒耐心等待醫生診斷,就直接將測試結果塞進了垃圾桶。
那時候劉平已經患上了中度焦慮症,而父親並沒有關注到他情緒上的異常,劉平就這樣與最後一次得救的機會失之交臂。
初三週末的一個下午,父親上課時突然接到班主任打來的電話,今天是週末返校時間,劉平卻遲遲沒來上課。父親趕緊去公安局調監控,監控顯示,下午劉平坐車到了學校後,在校門口徘徊了兩個多小時,最後坐公交車原路回了家。
父親趕到家時,家裡已是一片狼藉,衣櫃凌亂,櫥櫃裡的雜物散了一地,劉平房間門鎖著,裡面傳來打遊戲的聲音。母親坐在沙發的衣服堆裡掉眼淚:“你兒子非要找手機,我又攔不住他,真快讓他禍禍死了。”
激烈的爭吵過後,父親問劉平不上學以後怎麼辦,劉平只回了一句“再看看”,面對父親的暴怒,他始終沉默以對。
父親第一次覺得如此的挫敗,孩子已經長大了,和他一樣高了,他的拳頭再也沒有了威懾力。
最後還是母親出來打圓場,她給父親點了一支菸,跟他說:“你就讓平平在家裡歇一會兒吧,等他想通了,再去上學。”
這一想就是一個月,劉平在家裡什麼也不幹,就是玩手機。
在現實世界裡遇到挫敗的人,最容易迷失在遊戲中,遊戲比生活簡單得多,只要投入時間和金錢,就能一直升級,而現實世界裡的困難卻會讓人生不如死。
接下來就是不斷地惡性迴圈,父親越向他施壓,他便越沉浸於手機,最後竟會因為搶奪手機和父母大打出手,甚至把父親打出了鼻血。
其間劉平的老師們也來家訪過,在老師的極力勸說下,劉平也曾短暫回過學校,但是過不了兩天就再次回家。
十幾年前的家庭危機再次上演,父親看劉平不順眼也拒絕與他溝通,因為不願再見到他,便申請住在學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無能為力的母親依舊當著家庭主婦,給劉平做一天三餐,不吃就倒掉,第二天繼續做,繼續倒,迴圈往復。
走投無路的父親透過網路找到了一所號稱軍事化管理的戒網癮學校,在簽了一份免責合同後,就匆匆把劉平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河南某特訓學校。
噩夢的開始
教官“制服”劉平後把他架上了麵包車,這輛改裝過的麵包車後兩排座椅都被拆掉,只圍著放了一圈鐵凳子,教官坐在凳子上,把劉平的手腕綁住,為了防止他記下路線逃跑,他們還給他的眼睛蒙上黑布條,丟在一圈凳子中間。
教官們嘻嘻哈哈地抽著煙,商量怎麼體罰學員,這期間,劉平只要動一下,教官就會一腳踩到他脖頸處,拿硬頭皮鞋狠狠地碾下去。
麵包車就這樣一路顛簸著,載著劉平向大山裡駛去。
劉平到達學校時,東邊的天空已經微微有亮光,他站在四周封閉的操場上,操場前後四面都是紅磚樓房,牆上寫著數不清的勵志標語,整個學校裡沒有一棵樹,只有抬頭才能在圍牆之間望見一點天空。
隨著一聲哨響,從左邊大樓的宿舍裡湧出一群穿軍訓服的學生,在兩聲口哨之間排好了隊伍,開始列隊跑步,他們像一群沉默的羔羊,在教官的謾罵中默不作聲。劉平心裡咯噔一下,戒網癮學校臭名昭著,楊永信被爆出來的時候全國都在聲討,自己這次是進土匪窩了。
劉平身上還穿著從家裡出來時的睡衣,風一刮,凍得直哆嗦,教官從背後給了他一腳,讓他跟在隊伍後邊跑步,劉平從地上爬起來,掙扎著怒吼:“我媽呢,我找我媽!”教官又一腳把他踹到了地上:“還找媽呢?廢什麼話?讓你跑你就跑!”
眼看教官瞪著眼又要再踢他一腳,劉平從地上爬起來,跟上最後一個跑步的班級,但他窩在床上一天都沒吃飯,水米未進又受了驚嚇,根本不可能跟得上跑步的隊伍,他跑得踉踉蹌蹌,勉強跟在隊伍的末尾。
才跑了三圈,秋天的寒風就把劉平身上單薄睡衣吹透了,他哆嗦著歪倒在水泥地上,旁邊說笑的教練一看見他倒了,立刻就板著臉往這邊走,堅硬的鞋頭毫不收力地踹在了劉平腰上,直到看他爬不起來了,才叫了兩個穿軍裝的學生來拖著他跑。停下來的時候,劉平趴在地上乾嘔起來,但胃裡沒東西,只吐出來一些酸水。
劉平本以為折磨結束了,但馬上又被教官帶到了一個鐵皮房子裡,說是鐵皮房子,其實就是一個大號的集裝箱,他被推搡著摁進一個小隔間,擰開頭頂上的水龍頭,涼水順著他的脖子灌下來,教官讓他在五分鐘之內洗乾淨並換好作訓服:“我就在門口等著你,你跑不了,晚一分鐘你今天中午的飯就不用吃了!”
他像一頭豬一樣被洗刷乾淨以後,教官提著他的衣服領子去見教導主任。
主任是個40多歲的老頭,穿著一件鬆鬆垮垮不合身的軍服,就像一個大塑膠袋套在身上。他和顏悅色地跟劉平講道理:“父母把你送進來都是為了你好,你媽給你交了半年的學費,只要咱們改造好了,咱們就能出去,思想工作做得越好,就早能出去一天。”
這才第一天上午,劉平的心裡就只剩下逃跑二字,但外面就是荒山野嶺,就算出去了,他能去哪兒呢?
特訓的日常
隨後的日子裡,劉平才真正見識到這個學校“改造”學生的手段。
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被送進來的學生,所謂的“特訓”無外乎兩件事,體能訓練和“國學教育”。
每天早上5:30,教官會準時吹哨,所有學生起床後都要先跑十公里。教官把他們分成三人一小組,只要有一個人跑不下來,另外兩個人也要跟著他一起受罰。被送來這裡的同學大多都是重度的網癮患者,本就因為作息不規律導致身體虛弱,跑十公里對他們來說難於上青天。
第一次越野跑步,劉平跑到四公里就堅持不了了,教官上來踹了幾腳,拿橡膠棍子抽得他肩膀烏青,他勉強跑到了五公里,隨後就因為體力不支倒在地下,鼻血橫流。
教官冷漠地讓另外兩個同學架著他跑,劉平的小腿腫脹發紫,膝蓋不受力,就只能彎曲著腿被另外兩個人拖著走,因為如果他掉隊,其他兩人就要跟著一起受罰。最後,劉平兩邊的膝蓋都磨得稀爛,化膿流血,教官見狀也只是拿著水管子給他衝了一下,就再也沒管過了。他的腿從此就落下了病根。
早上的體能訓練結束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思想教育。學生吃早飯之前要進行半小時的“洗腦”,教官領著他們唱紅歌,喊口號,背弟子規和三字經,還要看其他矯正學校拍攝的紀錄片。
教導主任有時候也來訓話:“你們這種行為就是大逆不道,忤逆家長就是不孝,你們爸媽把你們送到這裡來,也是為了你們好!”最後全體學生要跟著他集體怒吼:“我會好好學習,好好改造,好好孝敬父母!”連喊十遍,然後才能去吃飯。
吃完早飯,就到了每天上午的例行訓練時間,訓練的開場是站軍姿,一小時一輪,站兩輪,然後開始列隊訓練,包括稍息、敬禮和齊步走,練習踢腿時,只要有一個人腳尖落地,整個班多加十分鐘。每天都要等到兩個以上的同學腿抽筋摔倒在水泥地上,教官才會放他們去吃午飯。有時候教官不鬆口,午飯吃不了,要一直餓著肚子硬扛到晚上解散,才能到食堂裡拿兩個冷掉的饅頭。
除了跑步站軍姿以外,為了訓練他們的忍耐能力,教官把他們領到了樓梯上,每一層站兩個人,揹著手蹲下,前腳掌站在樓梯邊上,腳後跟懸空,蹲下。樓梯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只要有一個人倒下,連帶著後面的人全部摔倒。
而這樣的體能訓練通常會貫穿一整天。
在學校裡的十一個月裡,劉平的腿上傷疤一層疊了一層,從來沒能正常行走過。
更為駭人的,是教導主任組織“國學教育”的時間。
學校口中所謂的“國學教育”,在學生看來不如說是恐嚇洗腦。教官假借“教育”的名義,對學生施加更為隱蔽的精神上的暴力。
晚飯之前的半小時,學生們人擠人地站在一間小禮堂裡,電視螢幕上放著畫質模糊的紀錄片。片子裡的女孩和男孩痛哭流涕,聲淚俱下地反思自己之前做得十惡不赦的大罪——打遊戲、化妝、談戀愛,一邊反思一邊扇自己巴掌。影片裡還經常出現未打碼的血腥暴力鏡頭,有承受能力低的學生看得滿身虛汗,手腳痙攣。
教導主任此時便會拿著戒尺敲桌子,強行煽情:“網癮就是自甘下賤!女生勾引男生就是不知廉恥!你們在家裡跟父母吵架頂嘴,你看不起爹媽,你知道你們有多缺德嗎?父母把你們養大,他們累死累活的都是為了你們這群敗家子,你們欠父母的太多了,把命賠了都還不上……”
學校裡男女生分開,有時候男生隊伍會被安排在外面進行體能訓練,女生隊伍還要在禮堂里加訓“女德課”。
禮堂的音響聲音很大,半個操場都能聽見,影片裡的女老師聲嘶力竭:“三精成一毒,專傷不潔女……古代聖賢不讓人淫亂,有些女人會利用她的姿色邪淫放蕩勾引男人,犯下彌天大罪!”
操場上的男教官聽到女學生的哭聲,便會嬉皮笑臉地互相使眼色,他們晚上經常會去女宿舍那邊閒晃。
學生在白天受到侮辱,晚上也不得安生。
10:30是熄燈時間,但教官並不會就此放過他們。根據校規,只要教官吹哨,他們就必須立刻在三分鐘之內疊好被子、收拾好內務,下樓到操場緊急集合。劉平進訓練營的第三個月,是12月的冬天,有一天晚上教官吹了11遍哨子,起床,疊被子,衝下樓排隊,上來睡覺……就這樣在刺骨的寒風中迴圈了11次,只要有人沒有按時集合,教官手裡的橡膠棍和木棍就直接往他們肩膀上抽。
劉平清楚記得,有一次緊急集合,一個女生因為皮筋斷了沒有紮好頭髮,教官拽著她的頭髮拖到地下,直接用剪刀貼著頭皮剪了個狗啃一樣的板寸,那個女生受不了屈辱,想要往牆上撞,又被教官一腳踹倒在地上,滿頭是血的號啕大哭。
劉平的肩膀和後背上也有四道疤,那是四條棍子在他身上抽斷的痕跡。

被送進這裡的學生,也淪為了學校賺錢的工具和招牌。為了騙來更多的學生,學校經常組織學生拍宣傳片。
宣傳片要拍得好看,前一天晚上,教官會帶著百十個學生擠在“集裝箱”裡洗頭洗澡洗衣服。
劉平手沒勁,手洗得衣服擰不幹,只能在臘月裡滴水晾著,第二天衣服上結了冰,他就只能用身體捂熱衣服,把冰化掉。
拍照片的時候,即便每個人都凍得嘴唇發紫,但還是要站的闆闆正正,誰動一下,就會挨一棍子。教官要求他們眼睛瞪大,精神要昂揚向上,口號要喊得響亮。
除了拍攝宣傳片,有時還有一些別的學校的老師來參觀考察,這時候,他們就要機械地背誦出早已背好的稿子:“我們學校是人性化辦學,規範行為,磨鍊意志,培養自立自強……”
逃跑的孩子
被送進這裡後,劉平每天都想逃出去。
不僅是他,每個被逼瘋的人都想往外跑。訓練營裡不僅有未成年的學生,甚至還有因為智力缺陷或性格暴戾而被送進來的成年人。
劉平記得,有一個20多歲的大哥哥,在野外拉練途中集體上廁所時,趁教官不注意鑽進林子跑了,但是因為不熟悉外邊的地形,被教官抓回來,拉到禁閉室裡去談話。沒人知道禁閉室裡發生了什麼,後來有家長到學校裡鬧,最後也不了了之。
劉平也試著逃跑過。
和他一起跑的是一個比他小一歲的男孩,也桀驁不馴的性格。兩個人約好一起翻欄杆逃跑。
晚上訓練完距離上床睡覺之間,有十分鐘的洗漱時間。兩個人便端著盆子假裝出來接水,在等別人接水的功夫,以上廁所的名義躲開人群,往教學樓跑。
劉平提前觀察過,教學樓那邊的欄杆是最低的。
還沒跑到半路,一個手電筒突然從辦公樓上照過來,接著劉平就聽到了教官暴怒的聲音:“別跑,你們還想往哪跑!”
劉平嚇得肝膽俱裂,他知道一旦被抓到,後果不堪設想。兩人只能悶頭往前跑,身上的血像是沸騰了一樣。劉平的膝蓋在日常訓練中早已不堪重負,逃跑中他卻顧不上疼痛,他一腳翻上了欄杆,手腕被欄杆上的鐵刺劃破,鮮血淋漓,另一隻腳還沒邁出去,就被教官從欄杆上拖了下來。
劉平被踩著臉按到地上,教官上來便是一頓連踹帶罵。渾身是傷的劉平手腳並用爬回了宿舍門口,教官罰他在寒風中蹲了一夜。第二天,劉平被綁到凳子上“示眾”,教導主任對底下的人喊:“看到沒?這就是你們往外跑的後果!”
劉平因此被罰洗了一個月的廁所,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和他一起逃跑的學生,因為翻越欄杆時打了教官,被教官綁在了椅子上,斷水斷食三天,整個人動彈不得只能坐在椅子上不斷地哀號,這件事讓他受了嚴重的刺激,得了十分嚴重的驚恐症,只要有人靠近,他就會大喊大叫。
學校怕鬧出人命,就通知家長把他接走了,他雖然獲得了自由,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馴化的結果
特訓學校裡,既沒有休息,也沒有假期。就連春節,劉平也是在戒網癮學校度過的。
只有除夕那一天,學校允許家長來探視孩子。
但在探視之前,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被推搡進辦公室,又一個個木然地出來。
劉平被叫進辦公室後,麻木地坐在辦公室破舊的沙發上,校長說:“你爸爸在微信上說,過年來看你。”劉平不說話,校長笑眯眯接著說:“現在我就是你爹,你爹來看你了,你該怎麼辦?”
聽到父母要來看他,幾個月來,劉平第一次感受到高興這種情緒,但接踵而來的就是對父母無窮無盡的恨意。他在這裡受的罪,都是因為他們。但這時劉平極力剋制自己,冷靜下來,他必須先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才能談復仇。
他學乖了,開始假裝順從,假裝流露出被馴化的成功的結果。
劉平給主任鞠了一個躬,諂媚地說著:“爸媽,我錯了,我認識到了我的錯誤,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好好工作,長大了以後好好孝敬你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的教官踹了一腳:“你是不會動彈嗎,站這跟個木樁子似的!”
劉平捱了一腳,渾身的血都要炸起來了,但他強忍住情緒,咬著牙,低頭瞪著眼睛,握著拳,慢慢地跪在校長腳邊:“爸,我在學校裡面學了很多的傳統文化知識,知道了孝敬家長是中華傳統美德,我以前玩手機上癮,是因為不孝,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將來掙大錢!”說完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三個頭,頭撞在地板上,他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教導主任終於滿意了,警告他到時候見了爹媽就這麼說。
劉平這輩子從來沒那麼噁心過,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就算是腿被人打斷,也絕對不會給那個人渣一樣的主任跪下磕頭。
他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這一次見面上,只要他表現得好,說不定父親就能把他提早接回去。但是在除夕的那天夜裡,現實給予了他沉重的一擊,父親看到劉平的表現後,十分滿意校長的教育成果,又給學校交了半年的錢。
陳平得知這個訊息的時候,第一次想到了死。
他站在宿舍樓的樓頂上,這裡的欄杆早就被鐵鏽侵蝕,一碰就斷,他對自己說,跳下去一切就結束了。但最後教官集合的口哨一響,他又如蒙大赦一樣從樓頂下來了,沒死成,他鬆了一口氣。
沒有人不害怕死亡,最後一步他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只得屈辱地作罷,有的人連死都死得不自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如此。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每週六晚上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能安靜地看一會書,書裡比慘白的現實熱鬧得多,這是唯一的慰藉。
學校的書架很單一的,《別在該吃苦的年紀選擇安逸》《奮鬥,世界不會虧待你》一類的雞湯文擺滿了書架。偶然一次機會,劉平在角落裡發現了一本《中國通史》,每個週六晚上的兩個小時的時間,他把整整700多頁《中國通史》從頭到尾看了七遍。
300多天的折磨,最終在一場手術後得以收尾。

圖 | 劉平的手術通知單
醫生說劉平的膝蓋多次受傷,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上受傷未愈強行活動,導致膝蓋半月板嚴重撕裂,如果不及時治療,甚至會有留下殘疾的可能性。
父母來找孩子時,劉平正躺在醫院的床上,目光呆滯,渾渾噩噩,整個人瘦得脫相,母親抱著他號啕大哭,父親也終於意識到了問題。
父親給戒網癮學校打了近百個電話,但入學時簽下的那份免責宣告讓學校把責任甩得一乾二淨,根據校長的說法,是劉平逃學自己摔下來的,與學校沒有任何的關係。
學校內沒有任何監控,學生也沒有手機,所以不論是受罰還是受傷,學生都沒有辦法跟家長求助。孩子一旦送進了學校,父母能看到的只有學校拍攝的宣傳片和一些精心雕琢過的生活照。
在劉平手術休養期間,父親和學校扯皮了一陣子,最後不了了之,學校賠沒賠錢,他也不知道。

圖 | 手術繳費明細
無法彌合的裂痕
十一個月,劉平的父母前後給學校交了3萬多元的高昂學費,而學校的“改造”卻險些讓劉平落下殘疾。
劉平在醫院裡面躺了半個月,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發呆,原本對手機異常痴迷的他,現在看見手機都覺得噁心反胃,甚至想吐的地步。
他每夜都睡不好,做完手術的膝蓋疼得厲害,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噩夢,夢裡教官問他為什麼跟不上跑步的隊伍,抄起棍子就要打他,他大叫一聲,清醒過來,然後盯著醫院的天花板直到天明。
劉平幾次暴起和父親爭吵,都被醫生護士合力摁在床上,直到他再也沒有了反抗和挑釁的力氣,母親還和原先一樣來給他送飯,陪護他住在病房裡,父親在沒課的時候偶爾會過來看她一眼。
父親雖然沒說,但劉平知道,就算是這樣的結局,父親依然對學校的管教成果非常滿意。

三年後,劉平重新去讀了高中。2022年,他以480多分的成績考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學校。
父親早已失去了當年逼迫他考哈爾濱工業大學的決心,在收到通知書的那一天起,母親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父親沉默地喝了一晚上酒,又親自拆開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好好學習,好好做人,將來給國家做貢獻。
看起來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早已四分五裂,破鏡難圓了。
在讀大學的兩年裡,劉平從來沒有回過家,逢年過節就在外面打工,也沒要過家裡的一分錢,全靠自己打工掙學費,他發過傳單,送過外賣,住過棺材房,哪怕在外面過得再苦,他也不想和家裡有任何一點聯絡。
後記
網路上,這種以“改造青少年”“矯正不良行為”為招生口號的特訓學校如今依舊存在,而這種學校能一直開辦,一直不斷有學生入學則是一層層謊言堆疊出來的結果——學校打著科學辦學的旗號欺騙家長,孩子為了早點從學校脫離出來,就會欺騙教官,回家後繼續偽裝欺騙家長。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和家長之間的隔閡依舊是存在的,表面上孩子的問題看似解決,但實際上由此引發的更多矛盾是家長和孩子都難以承受的。劉平的經歷就是大多數進入這類學校學生的縮影,家長付出了極高的成本,孩子遭受了虐待,學校賺了錢。
從過往的案例中可以找到許多反面的例子,有些孩子從這類學校回家以後,採用極端的方式殺害了父母,其他大多數孩子即使不會這麼極端,選擇忍耐和接受,但是在他們也絕對不會再信任父母了。
孩子成長過程中需要的是愛和理解,而不是逼迫威脅和揮舞到臉上的拳頭。在出現問題的時候,家長應該嘗試透過更加平等的方式與孩子交流,也可以尋求外部更加正規的心理諮詢機構進行介入和調解,一味把希望寄託於特訓學校的“改造”,企圖用恐嚇與暴力讓孩子屈服,只會讓親子關係走向無法挽回的歧路。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實習 | 春曉

廿 青
一個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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