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開始懷疑人生,並大量聽搖滾”

㊟《海盜電臺》

明天的問題很多可現在只是一個 我裝作和你談正經的可被你看破 你好像無謂地笑著還伸出了手 把我的虛偽和問題一起接受 我的表情多麼嚴肅可想的是隨便 / 崔健《解決》
談起搖滾樂的當下意味,他們笑稱,情緒的出口在今天看來實在是太多了。搖滾朋克的想象,是否會因此鬆動?
從 1983 年起始,搖滾的“刀子”劃開慣常秩序;到 2019 年,搖滾樂手面臨綜藝與創作的兩難。音樂行業的資深從業者郭小寒和相徵從時間中精準擷取近 40 年的歷史,為中國搖滾立傳,製作了一張有據可依的文字軌跡。巨星、音樂實驗、跨界碰撞到 livehouse 的演化,悉數囊括。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音樂”,填充血肉的關鍵人物、歌曲、事件和回憶發生變遷時,“留下的價值,是觀看世界的方法”。上週,郭小寒和相徵帶著新書《有核:中國搖滾小史》來到單向空間·杭州樂堤港店,和寫書法也玩樂隊的魯大東,以及音樂廠牌主理人樹姑娘一起,觸碰搖滾的本質與未來。
私密記憶疊加公共事件,顯示出經過時間考驗後的真誠:
反叛的物件易變,抵抗的姿態牢固。如果“希望你早點忘掉搖滾”,是因為歌唱的主語首先是自己。
㊟對談現場
#“希望你早日忘掉搖滾樂”
「我們仍然需要搖滾樂」
——《有核:中國搖滾小史》新書沙龍回顧
嘉賓/郭小寒、相徵、魯大東、樹姑娘
攝影/王十三、趙斐
01
搖滾需要解決問題,
有跡可循
相徵:這本書最初是我跟小寒在疫情期間,完成了看理想的音訊節目《中國民謠小史》後做的。至少對我來說,這個系列的製作時間比較漫長。我們還對關於誰多聊點,誰少聊點兒,什麼話要怎麼說,從哪個角度切某個部分,進行了多次爭論。
小寒老師之後也花時間,做了很多增補、修正和確認,最終形成了《有核》。寒姐先和大家簡單介紹一下,書跟音訊節目上的內容有什麼不同呢?
郭小寒:《有核》這本書,除了對音訊的增補之外,我覺得寫作本身就是一個解決問題的過程。
在過程裡,建立起觀察過往世界的軸。把所有東西放到時代裡,然後用一個座標,去回看歷史、往事,聽那些專輯,或者是回想那些段子。它們會在年代和城市發展變遷中,顯示出另外的意義和價值。
這套觀察世界的方法,或者是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內,做一些系統的梳理,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我上學時學的是新聞,需要做田野(調查),有人去往邊遠地區、南北極和地球之外,我來到了搖滾樂的田野。從 20 歲開始,從做通俗歌曲,校對別人的稿子,到成為一名音樂記者,再到做音樂公司和音樂播客。
這一路的成長留下的價值,是觀看世界的方法。音樂作品裡有很多資訊,讓你在某個時代,某一個環境下,變成有據可查的人,知道世界當時大概發生過什麼。
相徵:我們在做節目時,試圖去找資料、文獻來做一些核對工作,發現其實都比較片段,甚至相當不完整。想聽大東老師和樹姑娘談談,按照某一種程度的歷史脈絡去做討論,這種記錄是有價值的嗎?
魯大東:我實際上有幾個身份,其中一個是在做研究。作為研究者,你也是一位他者。不置身其中地討論問題時,會覺得自如。但其實你會發現資料非常多,最後沒有辦法,只能隨意選擇。但不管怎麼隨意選擇,也還是在講這段時間的歷史,它其實很真。
為什麼選了這首歌,不選擇那首歌呢?你最後寫出來的東西,可能對很多年輕人是很有指導意義的,他會按照這個去聽歌。你不斷的切片,反映了整個歷史。
我自己又是一個參與了搖滾樂的人。大概從九十年代組樂隊開始到現在,基本上沒有停,一直參與。身在其中,其實感覺不到你在經歷歷史。我有時候會故意放棄對身邊人的觀察,只和身邊人生活。
㊟對談現場
95 年,我們在杭州當時唯一一個可以做現場的酒吧——卡薩布蘭卡裡做樂隊(樂隊名稱:甜蜜的孩子),唱自己原創的歌。他們覺得難聽了,就得改成那種喜聞樂見的。
相徵:樹姑娘身份非常多元,可能跟很多搖滾愛好者不一樣。她是經紀人,帶很多大家耳熟能詳的樂隊,同時也是音樂廠牌的主理人,所以她的視角可能會不一樣。
樹姑娘:歷史或者追溯這個話題,可以從兩個方面談。我大概 08 年入行,到現在 15 年。發現大家比較能接受的音樂型別,是在進行一個迴圈。08 年比較火的是民謠型別,後來是搖滾類,後來可能又回到民謠,包括之後的 hiphop,感覺是一個比較迴圈的脈絡。
從聽歌的層面講,聽一個門類的音樂,挖歷史的脈絡也好,傳承也好,追溯的過程非常重要。比如現在比較火的某位音樂人,像當年哪位的感覺。
郭小寒: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選擇記錄這樣的東西?我標註了很明確的時間點,就是從 1983 到 2019。2019 是樂隊綜藝元年,2019 之後,距離現在太近。
不管野史還是小史,我覺得所有叫“史”的東西,都需要時間的靜置,像醬豆腐。歷史要時間去沉澱和發酵,也需要隔開時間和空間的的距離去觀察。
現在大部分觀眾,播客上的聽眾是九零後,可能對遙遠的東西並不是很瞭解。我只是提供某一個文字,力所能及地做一個文字。比如你是透過樂夏認識的搖滾樂,或者透過自媒體,那都需要有跡可循。
現在的東西太碎片化,會加大認知難度。我們理清時間、人、事情、代表作的標軸,它像一個小小的工具手冊,當你遇見這些東西時,可以有據可查。
㊟對談現場
02
鄙視鏈、咖啡杯和朋克底色
相徵:怎麼看搖滾樂鄙視鏈這一說?上不上綜藝,對搖滾樂而言有傷害,誤導,或者積極作用嗎?
魯大東:這跟搖滾樂沒什麼關係。因為上綜藝首先能夠改善樂隊的生活條件,我覺得這很重要。我們做樂隊的時候,沒什麼好樂器,當時大家都屬於這種狀態。尤其是在北漂,死磕的那批人。如果沒有很本真的,對搖滾樂最原始的感情,他們堅持不下來。
第二是曾經一度被認為是小眾的搖滾,現在終於變成大眾傳媒的所謂談資。那麼能夠浮出水面,就是好事情
郭小寒:一聊 94 年,我立刻就能想到張楚那張專輯的文案——“這是 94 年的春天,空氣裡有一種富裕的氣氛[…]”。因為它在你的青春裡,佔據大腦記憶體時間太久。這些文字非常有價值,影響了很多人,是有力量的。
像剛才大東老師講的北漂,大家現在會反諷和質疑為什麼有所謂的京圈搖滾,為什麼搖滾樂的核心是從北京發展起來的。一是因為那時候資訊的不發達,另外就是艱苦的生活激發出了巨大的理想主義,這種力量都寫進了歌裡。
在紀錄片和樂夏之前,我們倆有個節目叫《大內密談》,我在裡面做一些音樂類節目和音樂人訪談。10 年裡,聽到了一些故事。
還記得當時的木馬樂隊,大哥說他在迷笛的時候特別辛苦。所有的人都在練琴,只有他不練,在公共教室的牆邊自己搭了張桌子寫歌。後來他寫出了第一張專輯裡所有的歌,和我說在寫歌之前,先去超市買了一個透明玻璃杯。
每天早上寫東西前,就用它衝一杯雀巢的速溶咖啡。那個裝速溶咖啡的玻璃杯,給了他小小的提示和儀式感,他要成為一個作者,一個創作的人,正在創作自己的作品。
樹姑娘:如果放在很長的時代脈絡裡,這在搖滾樂隊的職業過程中,不算太大的事。不談當下利弊,可以更長遠地去看。樂隊要經歷時間的考驗。
郭小寒:我覺得搖滾樂可能是一種底色。比如做《大內密談》時,無論體育,還是都市傳說類的節目,相徵總會向別人亮明自己的朋克身份。
相徵:是想讓他們提前知道,接下來我說什麼都是正常的。

㊟對談現場

03
搖滾樂的燃料
魯大東:我們其實經過了一個將近 10 年的非常好的時期。零幾年的時候,所有的音樂型別都有,而且都有很好的樂隊。
相徵:當時那種盛況,你覺得是有原因的嗎?
魯大東:就是理想。
雖然現在的經濟狀況稍微好一點,但那 10 年,我覺得可能是比較放鬆的 10 年。會有很多的樂隊,很多的演出和形式。那時候沒有 livehouse,都是散亂的演出,但大家都喜歡來看。
當時杭州最好的酒吧,在靈隱路,叫三十一號。曾經的主理人現在已經去世了。最開始,他也不懂搖滾樂,就覺得這個好玩,然後開始弄。開業第一天,他在樹上弄了個房子,第二天就被城管拆了。
後來天目裡的創始人李琳做了一個作品,讓不同的藝術家認領一棵樹。我問她,是不是樹屋情結,她說對,就是這個東西。有理想主義的人不傷心。
郭小寒:我非常喜歡義烏的隔壁酒吧,是另一個嬉皮誕生地。它的主理人說,自己當年是在三十一號掃地的。搖滾樂的燃料,會一代代傳下去。
相徵:樹姑娘主要 base 在杭州。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杭州搖滾樂或者獨立音樂,讓你印象深刻的場景發生在什麼時間段呢?
樹姑娘:我沒趕上三十一號的時間段,那應該是 06 或 07 年左右的事。印象比較深的,是從 2008 到 2013 年的場景。那時候的音樂型別很豐富,包括當時杭州的音樂節。
我一開始對實驗音樂、噪音什麼完全沒有概念,把各種琴塞到各種儀器裡,摸爬滾打,都理解不了。後來慢慢看,像李劍鴻老師的演出,才知道那種魅力,跟琴本身融為一體的感受。那會兒有很多的跨界,喇嘛和古琴藝術家,書法家和肢體舞,碰撞得特別強烈。
因為沒有專業的 livehousese,也沒有任何專業的技術工作人員,所以場地沒有什麼燈光。那時看演出,能夠感受到音樂表演者的汗珠,直觀的衝動和現場的魅力。
現在反而覺得多了聲光電之後,簡化了很多直觀的、人本身的魅力。以前的演出很真摯,印象特別深的有木馬和謝天笑。他們是那麼的自信,像國王一樣統治舞臺。

㊟對談現場

相徵: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進入這個行業的?
樹姑娘:上大學的時候,杭州有一個蜜桃咖啡,跟三十一號有點像。是杭州 7、8 個藝術家一起做的。因為幾個老闆都特別喜歡民謠和實驗音樂,就會辦一些演出。他們說要不就過來幫忙寫寫文案,做做推廣。那時可能也就在豆瓣上發帖子,然後到全杭州所有的民宿裡貼海報。
以前一個演出,得弄 50 張海報,貼在各個咖啡館和民宿裡。圈子不大,但很融洽。邊工作邊接觸、瞭解,原來他們私底下那麼有意思,很簡單,很真摯,慢慢喜歡上。
魯大東:

蜜桃正好出現在三十一號的後期。靈隱路三十一號原本是給殘疾的孩子和年輕人弄的工廠,廢棄以後,被租了下來。
為什麼杭州會出現這麼多有趣的樂隊形態呢?其實有個非常重要的網站和論壇 BBS 時期。當時有一個網站,叫聲音,培養出一大批觀眾和樂手。我們在上面發帖,討論音樂,討論得不行了,就開始自己玩樂隊。

聲音後來改名叫「生活在現場」,再後來變成蝦米,是理想主義化的誕生。
當時杭州算是實驗音樂重鎮,有李劍鴻、第二層皮、五秒小子、板磚樂隊等等。所有的音樂形式都能出現,而且每個樂隊都很棒。
㊟對談現場
04
“他開始懷疑人生,
並大量聆聽音樂”
郭小寒: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想問大東老師。很多搖滾樂手之前都做美術,似乎美院和搖滾樂之間很近。
魯大東:從個人角度,其實跟搖滾樂沒什麼關係。但很有意思的是,藝術學院接觸國外資訊比較早。美院的閱覽室裡可以看到大量的國外雜誌,有時尚也有音樂。
如果說搖滾樂和和繪畫藝術有相通的地方,就是嚮往自由。在繪畫或技術上找不到自由,我可以去找另外一個渠道。
大家在做藝術作品的時候,都不滿足於只做繪畫。我們當時想做裝置,想做行為,音樂也會激發他們。唐朝最早的排練場地是中央美院。
相徵:我們家很多人是學美術的,我從小就經常去他們的畫室,受到巨大的衝擊。我去過好幾個畫室,這幫年輕的孩子一邊畫畫,一邊拿破收音機放搖滾樂。全是搖滾樂,而且都比較重,他們比較喜歡非常激烈的東西。
郭小寒:我去美院看趙無極的展覽。看介紹一直看到他去到法國,開始懷疑人生,並大量聽聆聽音樂時,瞬間覺得懂了。當看到作品和文字的互文時,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還是挺有意思的。
先有矛盾,自我懷疑和探索,再加上音樂。
魯大東: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音樂。我們老師那一輩,在畫畫的時候,偷偷把門關上,開啟收音機放鄧麗君。
相徵:很多人說現在搖滾音樂是不是過時了,甭管它過不過時。至少對於你們來說,它有沒有特別深刻地改變了人生和對於這個世界的一些看法?
魯大東:我從高中開始聽崔健。當時大連的一個廣播電臺,會放一些很很特殊的音樂,比如國外搖滾樂。
上大學時,崔健第一次到杭州來演出。我們整個寢室都會唱崔健的歌,特別喜歡那首《解決》,對他所有的歌都滾瓜爛熟。但演唱會票價非常貴,相當於一兩個月的生活費。

但美院有美院的優勢,就是版畫專業能用絲網印票。印了以後,我發現有個問題,會偏色,而且沒有鉛印的凹凸感。就自己畫了一張,用鉛筆在字跡上輕輕地劃,做出凸起痕跡。
第一次看演出,第一次見這麼一大堆音箱。舞臺是個籃球場,所有的觀眾都在邊上,不能跳進池子裡。演出現場聲音很震動,我很激動,沒忍住啪的一下就從看臺上跳了下去。被保安拉走,第二次再進去的時候,聽見歌聲馬上就哭了,唱太好了。

時隔一兩年後,又在這個體育館看了唐朝、呼吸和指南針的演出。年輕人的荷爾蒙無處發洩,就是這個感覺。
㊟對談現場
樹姑娘:我的話,可能就是把自己喜歡的事變成了工作。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經歷,慢慢沉澱。
相徵:這個東西很難一下子說清。如果沒有音樂,尤其是搖滾樂,可能會是糟糕的人。覺得很憤怒,但沒有出口。

我經常說搖滾樂拯救了我,給了我某種類似於信仰的東西,讓我知道應該怎樣行事,應該堅持什麼,以及為什麼堅持,或者憑什麼堅持?

郭小寒:大東老師的具體回憶,讓我想起來第一次看舌頭樂隊演出。之前我只是在雜誌上看過左小祖咒、舌頭和木馬的介紹,附送的 CD 也不好聽。
那是 2002 年,顏峻老師帶舌頭樂隊回蘭州的黃河劇院,我第一次去做樂隊採訪,根本不知道要問什麼。演出現場跟著他們的節奏,第二天感覺自己整個脖子都斷了,渾身痠痛,想請病假。我覺得就像大東老師講的,它可能就是連線到本能的東西,跟身體的某些潛質、體質相關。
記得當時吳吞(舌頭樂隊主唱)給我寫了一句話,“希望你早日忘掉搖滾樂”。
他說的這句話,到現在我覺得也很重要。搖滾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

㊟對談現場

編輯:康妮
監製:李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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