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人可以真正知曉一件事情的全貌,圍觀的人,只要站在岸邊就好。


我叫徐謙,是個不入流的演員,也是個偵探。
我相戀五年的女朋友唐琳失蹤了,不久後,養了六年的狗秀秀也丟了。
我想,唐琳也許是想分手吧, 畢竟,和我這樣沒用的男人,生活在爛尾樓裡,實在談不上家。成年人都知道,分手,是一種無法報警的失蹤案。
可是秀秀呢?他不該,也不會離開我才對。
哪怕用盡我所有業餘的偵探技巧,甚至跨越危險的“邊界”,我也要找到秀秀。我只有秀秀了,從把他從垃圾桶裡撿出來始,我們就是彼此的家人。

陰天,湯河公園裡人不算少,休息日趕上春節尾聲,氣溫回暖,不少家長帶著孩子出來放風。說是公園,其實就是繞著河種了些綠植,建了幾排公共設施,營造出一副脫離鋼筋水泥的桃源假象。湯河是活水,分大小兩條,自北向南延伸,最後匯入渤海灣流域,其中地勢較好的位置架了長橋,公園選址就在橋下。
幾個小孩正扯著大人的胳膊,想要下河去滑冰車。吵鬧間,旁邊小亭鑽出來一個老人,皮膚黝黑,滿臉褶皺,胳膊上還戴了一個紅袖標。他揹著手,衝岸邊抱團的幾行人說,滑不了嘍,沒看河面都解凍了嗎,現在就是一層薄冰,人都站不上去。
周圍響起竊竊私語,老人眯起眼睛,望向對面,忽然臉色一變,快走幾步,朝著那個落單的孩子喊,靠遠點,掉下去我可不管啊!
小孩身邊沒有大人,自己在河邊晃,聽到老頭喊話,一臉的不服氣。他繞來繞去,在草地裡抱了塊大石塊,蹭到河邊,站上了人為建成的石堤。他先探出半個身子,耀武揚威地掃視一圈,隨後兩手一鬆,任巨物砸進水中。撲通一聲,岸邊大多數人都嚇了一跳,老頭罵罵咧咧,朝小孩的方向跑。
那顆石頭入水後,浮冰果然被炸開了,露出一截灰綠色的水面。這一點生機沒有持續很久,眨眼的功夫,冰層又重新聚攏到一起,遠看上去又是完整的一片。
老頭跑著跑著,腳步就慢了,最後定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盯湖面中心漂上來的東西。幾秒後,老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冷汗直流,對岸的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拍著巴掌得意地叫。附近的大人面色鐵青,抱著自家的孩子往高處跑,有稍微冷靜點的,掏出手機報了警。
也就是這一天,秦皇大街上,一共出派了兩輪警車。除了湯河公園那具身體扭曲的浮屍,再往北走,海洋路附近,一家燒烤店旁邊的衚衕裡,有人還發現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男人靠在牆角,佝僂著腰,腹部開了一個創口,早已嚥氣多時。
今天要講的故事比較複雜,牽扯的人不算少,和他們兩個都有關,當然,也許前者佔比更多一些,後者的死只能靠猜想。
沒關係,沒有人可以真正知曉一件事情的全貌,圍觀的人,只要站在岸邊就好。

唐琳跟我說,有人願意出高價買秀秀。
秀秀是條狗,六年前我從路上撿來的,品種不純,有點像金毛和哈士奇的串,一眼看過去是黃色,轉過身則大有乾坤,背上黑白相間,好似圍了個斗篷,挺威風,小時候看不出來,長大就比較明顯。
我養了它六年,其中唐琳跟我一起養了五年,帶出去遛彎的時候總有人圍觀。秀秀作為一條狗,乖巧懂事,不挑食,很少闖禍,通人性,但除此之外也並沒有什麼更特別的地方。之前刷短影片的時候,看到一隻邊牧,日常除了買菜,還會幫忙取快遞、照顧小孩,除了用四肢著地以外,比我更像人,大可放到賣行進行拍賣,秀秀比它要差點。
今天休息室人少,大家都出去看男二拍殺青了,我把電話撂桌上,按開擴音,問道,就一條狗,能出多高?
六萬!唐琳壓低聲音,她挺興奮,在那頭喋喋不休,這個數字對我們兩個常年貧窮的人來說,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我有點不安,詢問事情原委。
唐琳說,前兩天,我帶秀秀出去遛彎,走得遠了點,撞見一男的,穿得挺板正,主動跟我嘮了兩句,一個勁誇秀秀毛色好,問它多大了,然後就要買狗,沒理由,就是有緣,不賣不行,嚇得我趕緊找了個藉口回家了。之後一週,每次下樓遛彎我都能看著他,死纏爛打,今天早上,那男的直接掏出張建行的卡,說他是真喜歡這條狗,但君子不強人所難,這也是最後一次來了,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我問,你現在在哪呢?
唐琳說,金牛抻面門口,那人就在裡面等訊息,順便吃個飯,你怎麼說?
我聽到電話裡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起身把盒飯扔進垃圾桶,有一隻筷子掉在了外面,但我懶得彎腰去撿。不賣,我說,讓他哪來的回哪去。
唐琳在那頭附和,我覺得也是,要真賣了,咱倆肯定都捨不得,那我就進去和他說了。
有感情了是一方面,還有些其他的理由,我心存懷疑,但沒有說出來。
電話很快結束通話,手機屏保顯示出唐琳的一張側臉,好多年前拍的了,算是一張戲照,嚴格點能在百度上搜到。唐琳是專業的演員,受過名師指導,盤靚條順,眼睛會說話,就是運氣不好,畢業後拿過最大的角色是女五號,其他時間都在片場跑龍套,掙不到幾個錢。
我大學學的專業和藝術八竿子打不著,本來想考瀋陽的一個警察學院,沒考上,陰差陽錯讀了漢語言文學,一年到頭沒上過幾節專業課,老惹事,除了去網咖就是窩在宿舍睡大覺、看閒書。畢業證是系主任親自塞我懷裡的,他巴不得我早點滾蛋回家,最好是一秒鐘都別耽擱,三本學校也是要尊嚴的。我有點難過,這些年我補考繳的錢比學費都多,某種程度上也算為學校創收,竟無一人感謝。唯一和我關係不錯的是宿舍看門的大爺,原因是我曾為了躲避宵禁,私下裡送過他兩條煙,被惦記到現在。
畢業之後,我輾轉了幾個地方,試了很多份工作,最體面的是在二甲醫院當行政助理,花兩萬走後門進去的,一個月到手兩千五,日常就是錄檔案,並不清閒。最後還沒等本錢掙回來,我就辭職了,沒辦法,心裡還是想搞刑偵。我爸知道後氣壞了,家裡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爭吵,結果是我大獲全勝,被批准往後可以自生自滅。
當時不覺得迷惘,年輕氣盛,相信未來有無限可能,總能找到我熱愛且可勝任的工作,但後來生活告訴我,這個世界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而是一場望不到邊際的放逐,你想安穩下來要自己挖土,但我連把鍬都找不到。
幾經碰壁後,我大腦一熱,花光所有積蓄,租下來一套商住兩用房,找人定製了牌子,當起了私家偵探,價格合理,童叟無欺,抓小三一抓一個準,後來在本地多少有了些名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算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沒有令自己變得如同想象中那麼不堪。
一年夏天,有個清貧的劇組來海邊取景,編劇即興發揮,給故事添了個推理愛好者的角色。裡面有些細節吃不準,有人提議不如找專業的給看看,但時間緊迫預算有限,我的名片就被遞了過去。我挺有興趣,給了幾個意見,全票透過。
我似乎天生就有信口胡謅的能力。最後導演一拍大腿,說,不如就由你來演吧!幾十場戲拍了半個月,最後片子不知道在哪上映,沒有反響,成片我也從未看到過,反倒是製片把我的聯絡方式推給了幾個行內人,再有類似的角色或者需要指導,專業的請不動,電話打過來,我就飛過去,費用無所謂,機酒報銷就行。
幾年下來,錢沒掙著,額外收穫不少,追到了唐琳,還收養了秀秀,前者和後者有直接關係。
二〇一一年初,我在北京順義,殺青戲的前一晚,正趕上我二十六歲生日,無人知曉。當天外面下雨,我穿著戲服,獨自躲在棚底下抽菸,三三兩兩的人從小路經過,每個人手裡幾乎都抱著厚厚一摞紙,行色匆匆。霓虹燈下,我盯著他們發呆,腦袋裡琢磨著明天的臺詞。這是場民國戲,我演一個失去一切的富家少爺,為報仇走上了一條危難之路。我從始至終都沒能入戲,一是因為從未富有過,二是還未淪落到失去一切的程度。
走神間,菸灰全磕在飯盒裡,垃圾桶滿了,我就放到了旁邊地上。轉身剛邁沒兩步,聽到啪嗒一聲,回頭一看,一隻形狀不明的動物從垃圾桶後面鑽了出來,用前爪扒拉飯盒,我趕緊撤回去幾步,一腳把盒飯踹走。近了我才發現這玩意是隻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毛都粘在一起,渾身是泥,剩一雙眼睛倒還乾淨。
你幹嘛呢!一個女孩從我後面大步跑過來,語氣很不友善,目光咄咄逼人。她把我胳膊扯開,自己蹲下去護住那隻狗。這麼大的人了,欺負一隻狗合適嗎?我反應過來,她大概以為我剛才那一腳是想踹狗。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她,一時間猜不透年齡,那是張既不年輕也不衰老的臉,眼睛細長而有神,強硬地拒絕時間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女孩個子中等,穿白色大褂,胸前別一個空銘牌,口袋裡還塞著一副無框眼鏡,頭髮梳低馬尾。我之前沒見過她,不過這個園區專門用來拍攝,閒雜人等不能入內,看她這副打扮,應該是在哪個組裡扮演醫護。
女孩不顧我的沉默,說話跟從碗裡倒豆一樣利索,你叫什麼名字?哪個組的?你這樣的人才不配當演員呢,從藝先從德,聽過沒?我靠在牆邊,說,我是勞改釋放犯,靠敲詐勒索為生,你剛才推了我一下,挺疼,怎麼算?
話剛說出來就覺得後悔,不知為什麼無法自控地想要表演拙劣的幽默。女孩笑了一聲,抄襲是吧,你以為就你讀過王朔?我如釋重負,那隻小狗也適時從她手裡鑽出來,一顛一顛跑到我旁邊,繞著打轉,尾巴搖得花一樣。女孩看了看狗,又看了看我,表情稍顯難堪。
我蹲下來摸了摸那顆髒腦袋,主動解釋,我叫徐謙,剛是逗你玩的,我不是演員,就過來幫朋友客串一個小角色。還有,我沒欺負狗,剛那飯盒裡有菸頭,狗不能吃這個。
對不起啊。女孩滿臉通紅,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蹲到旁邊,我叫唐琳,對不起啊。她又說了一遍。我想了想,說,你要是真覺得特別愧疚,明天跟我出去一趟。唐琳問,去哪?我說,寵物醫院,過兩天我就不在這了,不能就把它這麼丟下,明天帶著去洗個澡剪個毛,要是找不到好人家的話,就我養著吧,相遇即是緣。
小狗歪著腦袋看我,我單手把它抱起來,泥蹭了我一身,唐琳正好拎著個帆布包,第一時間貢獻了出來,大了點,小東西在裡面撲騰,哼哼唧唧。
我倆並肩走在路上,毛毛細雨,都沒傘。我餘光看過去,發現唐琳不張牙舞爪的時候還挺可愛的,發脾氣唬人則是另外一種魅力。
這狗還沒名字呢,你給起一個吧,我說。
唐琳想了一下,說,叫秀秀。
我說,這是你前男友的名字嗎,挺雅。
唐琳說,少來,這是我小名,雖然是你撿的它,但你也說了,相遇就是緣,我必須也參與一下。你剛說自己不是演員,那你是幹嘛的?
我說,私家偵探。
唐琳撇了撇嘴,又騙人。
臨分別前,我們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她也履行了承諾,隔天跟我一起去了寵物醫院。
工作結束後,我開著那輛二手馬自達,帶著秀秀,從北京開了三百公里,回到了秦皇島的事務所。到家後,秀秀挺興奮,一點不怕生,滿屋亂竄,我用掉毛的舊毯子在門後面圍了個窩,它也挺適應。
一個月後,唐琳首次來我的事務所拜訪,看一切都覺得新鮮,她摸了摸我掛在門前的那塊燙金招牌,說,原來你還真是個偵探。我忽然有點自卑,之前那種曲線救國的沾沾自喜頃刻間消失不見。唐琳沒注意到這點,她扭頭興奮地說,徐謙,這可太酷了。
後來,她頻繁地坐火車來我這裡探望秀秀,每次都帶一堆寵物用品,寵物零食,冬天還親手做了兩件小衣服,令我羨慕。
再後來,唐琳幾乎就不走了。
徐老師!外面執行導演在門外喊,下場該到你了。我應了一聲,這行叫老師是習慣,並不是我在劇組裡混得多有地位。
我把手機放回兜裡,保險起見,又掏出來編輯了一條簡訊:那個要買狗的人叫什麼?
今天拍雨戲,道哥準備得不夠充分,導演在監視器後面皺眉,對效果始終不滿意,反覆除錯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心不在焉,回來時才看到唐琳的回覆:王金理,我聽到有人喊他王總。

秦皇島今年的冬天算冷的,最低氣溫降到了零下十八度。大街上一眼掃過去,幾乎人人都戴著毛線帽,脖子縮排領口裡,快步在地面上平移。我也凍得不行,指關節作響,尋思一會有空的話去買副棉手套,不然以後陰雨天有自己好受的。
這麼想著,我把最後一張尋狗啟示貼到了電線杆上。隔壁還有男科醫院,教育網站,辦證刻章什麼的,排版都很樸素。另有一些內容不詳的東西,小小一張紙上只印女孩照片,彩色的,角落留下一個聯絡方式,引人遐想。聽說警察最近抓了不少這樣的女孩,類似仙人跳,她們見到警察拼命給自己辯白,說事情原本不應該是這樣,最後結果如何,不得而知,有時候眼見也未必為實。想到這兒,我快步走開了。
秀秀走丟之後,我在心裡列出了三個嫌疑人,沒辦法,半個職業病,有計劃的找尋,成功機率總會大些。今天去拜訪的,就是當初想要花高價買狗的老闆,王金理。
我沿著線路,到了一片別墅區,車到了大門口就不讓進了,走了一段時間才到。能花六萬塊錢買狗,我已經想到王總身價不菲,但沒想到這麼招搖,住獨棟不說,門前還擺了倆石獅子,對過往行人耀武揚威。我在獅子後面蹲了一會,抽了半盒煙,才去門口按鈴。
不一會兒,喇叭裡傳來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誰?我說,我,徐謙,王總之前說要買我的狗。
對面沉默了一會,大門自動打開了,往裡走只有一條小路,直通別墅,剛才話筒裡的女人正在門口迎接。女人說,王總在裡面等你。
進了屋,大開眼界,如果說外面是按中式庭院設計的,那裡面約等於直接複製了盧浮宮,巨大的吊頂集雕刻與繪畫藝術為一體,牆上嵌的壁燈眩光奪目。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我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王總從沙發上站起來,態度熱情,長得跟我預想有些出入,我以為會是個油頭滑臉的土老闆,現在一看,更像營養過剩的大學教授。王總戴一副金絲邊老花眼鏡,頭髮往後背過去,梳得一絲不苟,眼睛細長,笑起來只剩條縫。我自認為穿了最貴的一身衣服,站在他面前,還是樸素得像一位猿人。
我說,王總,打擾了。
男人的眼神往我身後瞟了一下,很警惕。
我主動解釋道,是這樣其實我不是來賣狗的,秀秀前天丟了,想問問您看沒看著。
王總頓了一下,然後親切地衝我招手,來,坐這兒,別站著說。等把我安置到對面沙發上,王總開始往壺裡填茶了,這是上好的龍井綠茶,我朋友給我送來的,嚐嚐,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重複了一遍,秀秀丟了。
秀秀?王總大聲唸叨著這兩個字,手裡的活沒停下,在某一刻恍然,秀秀!對,秀秀,那可是條好狗,我記得之前是一姑娘領著的吧,怎麼還丟了?我說,那女孩把狗賣我了,但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就丟了,王總,聽說您之前特別想買這條狗?
聽到這,王總開始上下打量我,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你覺得是我偷的?我連連擺手,那不能,您肯定不能做出偷這種下三濫的勾當。
王總冷笑。我猶豫了一下,說,其實我今天來,不是興師問罪,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跟您應該走在一條路上,我是過來取經的。

我始終注意觀察著王總的表情,他眼神雖然飄忽,但情緒一直都沒什麼波動,直到我說出剛剛那句話。他推了一下眼鏡,面無表情地問,你是做哪行的?我回答,說演員那是自己高抬了,沒起來,剛入行的時候還不錯,後來運氣不好,幾個機會都折半路上了。
王總盯著我的臉看了半天,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手一敲桌子,你別說,我瞅你是有點眼熟,上過電視,八臺,電視劇頻道,對不?我點頭。
他話鋒一轉,你啥時候開始做不起來的?我說,三年前。王總來回搓著手心的兩個健身球,發出聒噪的響聲,他意味深長地說,還真對上了。
水燒好了,王總把剛沏好的茶倒掉,這習慣跟我爸一樣,說什麼第一壺是用來舒展茶葉的,沒必要喝,富講究,窮也講究。
誰給你支的招?王總問。
我說,許廣順老師。
王總一擺手,那跟我不是一個,你這人沒聽過。
許光順這名字不算我瞎起的,此人是我高中同學,高二上一半沒影了,現在指不定入住於哪家精神病院。從某種層面上講,精神病和大仙差不多,都說胡話,都能看見常人不可視之物,搞不好的時候也都容易被抓。
王總說,雖然不是一個,但情況差不多,目的也相同。那姑娘的狗,不錯,有靈性,比人還聰明,骨架寬,通體金黃,尤其是背上那一溜黑毛,夠威風,還滿六歲了,正好,年紀越大修為越高。我記得我當時出了大價錢買狗,那姑娘都不賣,怎麼最後被你撈走了。
我努力表現真誠,回道,那女孩出了點事,要回老家,狗不方便帶,就被我趁機拿下了。王總,我也是病急亂投醫,冒昧問一句,這法真管用嗎?
王總填上第二壺茶,笑眯眯地說,藥還有療程呢,你吃一條狗就轉運,這不扯犢子呢嗎?
我沒吱聲,餘光看見王總背後的壁龕中,煙霧升起,三根香快要燃盡了,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看不清。之前我覺得奇怪的氣味,就來自於這昂貴的香爐。王總對我的沉默不以為意,他慢悠悠地說,都得積累,凡事都有過程。
我從十三歲就出來做生意了,王總講,那時候走海路,跟船跑,一週睡不上一個好覺,國內外都繞了一圈,最喜歡香港(這裡他念做HONGKONG)和廣東那邊啦,人講話有意思,啥都不放在臺面上,硬讓你猜,跟北方不一樣,北方太冷了,話還沒丟擲來就先凍上了,藏都沒處藏,你是哪人?
我老實回答,本地的。這點沒有騙他。
王總點頭,那跟我一樣。
我說,是,要不說看您覺得特親切。
王總微笑,不用再拍馬屁了,這幾十年來,我也算是見過大世面,起起伏伏,要說一帆風順那不可能的,坎有幾個,都邁過去了,有驚無險。有一年三十兒,正好是我本命年,陪人吃飯,回家路上看到個算命的,大過年的還出來擺攤兒,不容易,就坐下讓他給我算了一卦,用的是銅幣,現在拿這玩意算的太少了。問了我生辰八字,東西往桌面上一扔,我問他算出來啥,他說你屬雞,我說是,這不用算也知道。算命的又說,雞飛得太高,狗就過來了,路就被堵上了。我沒聽明白,也沒當回事兒。後來那年,做生意是有一樁賠一樁,邪門,快到年底了我才想起來這一茬,尋思找個靠譜的再給看看,託人介紹了個老師,姓胡,要不說人家是老師呢,一打眼就看出來關鍵問題所在了。
話講到這,王總不吱聲了,又開始專心鼓搗茶具,故作神秘。
我捧場問,啥問題?
王總眼睛眯起來,我不是屬雞嗎,有東西克我呢!他往沙發上一靠,感慨道,有時候想想,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是有意思,太極陰陽,天干地支,十二生肖,相生相剋,我琢磨半天是這理。
老師給我出的主意,就是把這克我的東西嚇走,怎麼嚇?殺雞儆猴?不對,錯了,應該是殺狗儆狗。
這狗也不能亂找,必須得照著克我那隻狗的樣子找。老師給我看了,狗足兩尺高,祥雲纏身,眉毛和兩鬢都泛白了,眼珠子烏漆麻黑,通體金毛,就後背有一條黑道。不好尋啊,這麼多年我也就弄著七八條。老師說這狗殺了行,吃了也行,吃了效果更猛,狗一看你體內留著同族怨氣,知道克不住,自己就跑了,這一跑路就通了。你別說,吃了三隻之後,我這生意的確又好起來了。
其實唐琳那天給我打完電話,我就猜到是這回事兒了。
十幾年前,我沒離家出走的時候,我爸帶我去狗肉館打包,我不愛進去,味衝,就站門口,沒一會看到有人拿著張畫挨個館問,我還以為是誰家狗丟了,特地來這條街上找,後來發現,他們是要找狗買回去吃的。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民間一直流傳著吃狗肉可以驅趕黴運補陽氣的說法,今天再聽一遍,還是覺得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儘可著糟粕撿。
見我不吱聲,王總主動說,你的那條狗,什麼秀秀,我後來是真沒再見著。胡老師的聯絡方式,可以給你,你找她看一下也行,別整叉劈了,要狗的話,我有幾個渠道,能幫忙找找。
我說,那多不好意思。
王總樂了,眼睛又一次從臉上消失,沒事兒,反正我現在也用不著了。
他從脖領裡掏出來一個東西,是個小型十字架,做工精美,透著銀光,原來他一直都戴在身上,之前被衣服和肉擋住了。王總說,我現在是教徒,不搞這套了。
我盯著那個十字架看了一會,說,信這個狗就不擋路了?
王總微笑,不是我選擇信不信,是主找到了我,把我從原來渾濁的地方帶走了,帶到了一個沉靜明澈的新世界。原來的那些東西,什麼悔恨啊,罪孽啊,傷痛啊,包括那隻狗,也肯定都留在過去了。
我問,主怎麼找到你的,打電話?
王總臉一沉,你什麼意思?
我回過神,知道失言了,站起來把杯裡的茶一飲而盡,對王總鞠了一躬,茶是好茶,給我喝浪費了,既然狗不在這,我也就不打擾了,謝謝王總點撥。
王總沒起身,板著臉,行,那今天就到這了,名片找菲菲拿就行,我就不送了。菲菲就是帶我進來的那個保姆,此時已經站在我身後準備送客。
我跟著她來到玄關,這個女人不算瘦,但走起路來竟一點腳步聲都聽不到,似在平移。菲菲拉開抽屜,裡面整齊擺放著一堆卡片,她翻找的時候有意無意用身體擋著。再轉頭,王總已經不在客廳了。
我假裝客套地問,平時來找王總的人多嗎?
菲菲說,不多,王先生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
別墅外,我低頭看手裡的兩張名片,一張是最普通的版式,白底黑字,上面寫著寵物諮詢中心,電話尾號是四個七。另一張是棕色的,右上角畫著半個太極圖,正面為陽,也沒有姓名,只印了地址和電話,背面為陰,底部寫有一行小字:世間萬物無非數,吉凶悔吝有其機。
名片我留了第一張,扔了第二張,半柱香的功夫,又繞到後門,找了個沒有攝像頭的隱蔽角落繼續蹲著。剩下的幾根菸也都抽完了,完全沒找到秀秀的蹤跡,又有點想念唐琳,她曾經多次和我強調,婚禮當天一定要讓秀秀上場送戒指,它是我們彼此之間愛情的見證人。
秀秀的丟失像是宿命給我的警醒,也許結局不會像我所期望的那樣發展,意外時刻都在。我不願多想,只發揮餘熱,找尋線索,試圖跟生活裡的劇本抗衡。
這時,一輛不起眼的桑塔納從直道上開進了王總的院子,有人下車,閃身進了後門。過了一會,一個精壯的矮個男子佝著腰走了出來。我往灌木叢的方向站了站,這回清楚地看到,矮個男人的背後還馱著一位瘦子,後者已經完全失去意識,雙手卡在背後,應該被綁住了,矮個男幾乎是將他扔進後座的。菲菲站在臺階上,抱著胳膊,用一貫冷淡的表情,俯身對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點頭,菲菲轉身關上了門。
我找準時機,適時撥通了第一張名片上的電話,尾號四個七那個。
對面很快接通,我看到矮個男人一手搭著桑塔納的車門,另一隻手把電話拿到耳邊。嘹亮地說了一聲喂。我馬上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這其實算是意外收穫,我的第二個偷狗嫌疑人,居然也在這一天出現了。

和唐琳剛確認關係沒幾個月,我倆在外面吃飯,手機忽然接到一條簡訊,是堂妹發過來的。我手騰不開,讓唐琳幫我點,螢幕上只顯示短短一行,四個字:你爸走了。
剛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和家裡挺長時間不聯絡了,一年前從親戚那知道了我爸住院的訊息,說腦袋巨疼,實在受不了,倒也沒有什麼其他症狀。住院檢查期間,我抽空買了水果花籃去看,還沒等靠近病床,就被我爸罵出去了,他常用的那個保溫杯險些砸中我的面門。安全起見,我只好把東西都放在病房外,讓交班的護士幫我拿進去。檢查做了一六八開,各項指標都不算健康,但基本病情還在醫院的可控範圍內,能活多久看命。
這一年裡,我爸對自己的身體極度不信任,時不時就要住院,哪回也沒超過半個月,他有潔癖,不愛在那種地方待著,嫌人家做飯不捨得放鹽,晚上樓道里還總有噪音,睡不好。按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看,要不在家,要不就在醫院,還能走去哪,離家出走的有我一個就夠了。過了幾秒,我忽然反應過來,我爸這是走出時間了。
唐琳嚇壞了,她一下子從凳子上竄起來,帶翻了桌上的筷子,手忙腳亂,整個麵館的人都在看我們。我反而是平靜的,對死亡的感覺相比其他人來說輕很多。我們一家身體都不好,小時候我媽就確診肝癌,醫生說她最多隻有三個月的活頭,我媽硬生生挺了兩年多。那時我幾乎每天都會去醫院探望她,履行陪伴的義務。剛開始經常哭,捨不得,怕我媽忽然去世,怕一回來就見不著,不在醫院的時候,基本上隔一個小時就會打電話確認一次。時間長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忽然就變得麻木、虛無,彷彿例行公事一般,看著她躺在病床上飽受折磨的樣子,也會想這一切早點結束也好,每個人最後都是要死的,沒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在身旁。後來我媽真的去世了,我又痛不欲生,哭得幾乎缺氧,感覺這兩年大夢一場,意義不明。從那個時候起,死亡這個概念就對我來說變得無常。
收到訊息後,我就去醫院看了一次,我爸的軀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躺在那裡,快要和白床單融為一體,我沒敢細瞅,在相關手續上籤了字,之後就躲在家裡,任誰叫都不肯露面。
葬禮前一天下午,堂妹打電話給我,說親友都已通知到位,東西也收拾妥當,明天早上五點準時舉行儀式。唐琳催我趕緊回家,我不動彈。離家出走之前,我放過狠話,削骨還父,削肉還母,我媽不在了,就從此斷絕父子關係,這當然只是口頭說說,我這種人還不具備傷害自己的魄力。彼時我已經接近三十歲,從未做出一件讓我爸高興的事,死後又何必去惺惺作態,遭人厭煩。
唐琳不理解,信誓旦旦地說,你會後悔的。我說,可能吧。唐琳說,無論如何,要知道你們曾經是一家人。我忽然煩躁,懟了一句,那你就少管我們家的事。
唐琳愣在原地,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對她的傷害程度有多高,我原以為我們的第一次吵架應該是電視劇中那種轟轟烈烈的橋段,和忠誠或者未來這種宏大的東西有關。唐琳什麼都沒說,她沉默著,拎包離開,直到夜幕降臨也沒再回來。
我依舊保持著下午的那個姿勢,窩在沙發裡,盯著天花板上的黑點發呆,腦海中閃過很多過去的畫面,發生過的和虛構的,混攪在一起。秀秀過來咬我的胳膊,我無動於衷,說,你自己去袋子裡翻狗糧吃。它低頭嗚咽,焦躁地在屋裡打轉。
過了一會兒,我伸手去桌子上拿煙,打火機掉在地上,秀秀不知道從哪竄了出來,把打火機咬進嘴裡。我騰地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伸手去掰秀秀的嘴,吐出來!秀秀轉身就朝外跑,我只好跟在後面追,它徑直離開了大門,我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把門開啟的。如果當時恰好有人經過事務所附近,就會看到我手腳並用,吶喊著追一條狗的精彩畫面。
七拐八拐的,秀秀把我領進了隔壁小區的綠化公園,它不跑了,我也不追了,這麼晚了,公園裡只孤零零的坐了一個人。於是我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
不冷嗎?我問。
秀秀早就把打火機吐出來了,此刻計謀得逞,尾巴搖得跟朵花一樣。唐琳把手埋在秀秀身上,沒有回答我的話。就這麼坐了一會,我沒帶手機出來,不知道幾點幾分,唐琳忽然說,徐謙,我沒有別人家的事情可以管,我也沒有家可以回。我心裡難過,不知道那個十幾平米的小隔斷能不能被稱之為一個家,但很快發覺她指的不是這個。
在此之前,我從未主動問過唐琳家中的情況,只知道她是佳木斯人,但幾乎沒再回去過那個寒冷的地方,一年到頭不是跟劇組拍戲,就是打理我的事務所的日常。我一度天真地以為過去沒那麼重要,要活在當下,但人不是空中樓閣,已經發生過的事才能塑造今天的自我。
1997年,佳木斯發生了一起並不轟動的殺人案件,丈夫醉酒打死了妻子,鋃鐺入獄,唯一牽連的只有當時弱小的女兒,法院判定她由姑姑撫養。這期間具體發生了什麼,唐琳並未過多講述,只說她在考上大學後,就再也沒有聯絡過那邊的人。
唐琳說,我只剩下你們了。她捧著秀秀的腦袋,狗眼淚汪汪,側著耳朵蹭了蹭唐琳的胳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她的手指,以示安慰。
第二天,我準時出現在父親的葬禮上,穿一身黑色便裝,袖標用別針掛在胳膊上。親戚們哭得泣不成聲,我把眼淚咽回跟父親大吵一架的那個早晨,沉默著執行流程。前兩次,那隻碗怎麼也打不碎,它繞著圈,一路叮叮咣咣地響,我極有耐心,在眾目睽睽之下,第三次把碗高高舉過頭頂,大聲喊道,爸,您一路走好!這次它觸地便化成幾瓣碎片,好似終於了無牽掛,此刻,我不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任由眼淚淌出。我終於找到了過去所遺棄的事物,在它即將消失的時候。
回到家,唐琳握住我的手,她不說話,哼唱著一首簡單的搖籃曲,我模模糊糊地聽。唐琳,我喊她,謝謝你,我又回了一次家。唐琳依舊不回答,她的嘴裡吐出一串歌詞,讓日光掛上眉梢,在窗戶裡看到風的形狀。

隔幾天收拾遺物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張存摺,開啟之後,發現上面的金額不小,是我短時期內無法獲取的數字。感慨之餘,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可以用這筆錢再創造一個新家,我、唐琳和秀秀的家。
爸媽的老房子在耀華村,地段不好,基礎設施老舊,拆遷又遙遙無期。那一片基本上已經無人居住了,我很快找人把它賣了,又從自己的存款裡拿出來一些,湊了個整數。
那陣我去看了很多樓盤,秦皇島在千禧年後,旅遊業蓬勃發展,各大地產商為了吸引客戶,都推出了自己獨具一格的銷售方式。最吸引我的還是龍城華府,宣傳力度頗高,小區規劃做得不錯,預售房,首付八萬,之後月供一千五,免除利息,為了確保其內容安全可靠,還找了第三方平臺參與其中,避免開發商搞空頭支票。當時很多人都搶著預定,我頭腦一熱,也跟著把錢交了。事務所的生意不穩定,我開始考慮真正做一點踏實的東西,找個正經班上。
我經常會故意繞遠路過那片建設工地,看著樓棟一點點蓋起來,心裡的漏洞便也慢慢被填補。我和唐琳規劃著,以後的房子要單獨隔出一片區域給秀秀,小傢伙長大了,還喜歡團在之前那個舊毯子上,應該做個更大的窩了。
從上小學開始,我經常會在發生大事之前失眠,而且大多是不好的那種。爸媽去世,大學發榜,甚至在戀愛被甩之前,我都會有幾天整晚睡不著覺,彷彿命運給我的一刻緩衝,精神過度疲憊之後,對於壞事所帶來的影響就變得遲鈍。那年的秋天,這項能力再度向我襲來。我很快發現,從某一天開始,工地上的人全部都不見了,我再路過那片區域的時候,看到一堆人舉著紅條幅在外面鬧,聽了一會,才知道開發商跑了,專案資金鍊斷了,房子蓋不下去了。
於是我也加入了他們,無止境地訴訟,可訟了沒有用,人家真的沒錢,戴個失信被執行人的帽子,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們執行。經人提醒,我們才想起來還有第三方,結果人家掏出合同一展示,爛尾和自己無半毛錢關係,盈利都是宣傳所得,合法勞務收入。後來不知道是誰想了個辦法,轉移土地使用權,又搞了一堆第四方、第五方摻合進來,最後也沒成,要告的人倒越來越多,時間一長,勞神費財,業主們都撐不住了,有的人就選擇放棄,還有一小部分,鬧得越來越大,聽說都攪黃了負責人後續好幾個專案,檯面上挺不好看。
我當然是前者,想自認倒黴,又覺得心疼。這幾年房價漲得厲害,事務所的房租翻了幾倍,我已經負擔不起。房東和我說,如果不再續租的話,三天之內最好就搬離這裡,下一個租戶是幹棋牌室的,亟待裝繕我那幾面樸素的牆。
整個維權期間,唐琳都陪在我身邊,在我無數次想要放棄的時候,她都會用網上搜刮來的成功案例將我洗腦。後來她為了掙錢,又去北京拍了幾個月戲,等她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和房東乞求延長搬家期限。唐琳知道後,什麼都沒說,簡單收拾了一下屋裡,從冰箱裡找東西做飯,還給秀秀添了糧。
飯桌上,我提議先去住幾天旅館,順便找找合適的出租屋。唐琳反問道,為什麼要住旅館,我們不是有房子嗎?她平靜地把自己所有東西扔進一個巨大的紙殼箱中,第二天,我們就帶著秀秀,將全部家當搬進了爛尾樓。
當晚,沒水沒電,窗戶也密封不嚴,黑暗中唐琳點了一根蠟燭,靠上了我的肩膀。我有點難過,唐琳的側臉籠罩在飄搖的光影中,她說,只要我們三個健康平安,彼此陪伴,就是永恆的家。講這句話的時候,秀秀正趴在我的腳下,前爪扒拉著我的拖鞋,似是聽懂了人類語言,仰起脖子汪汪直叫,在空曠的房子裡迴圈作響。唐琳把蠟燭舉到我的眼前,輕聲說,徐謙,新年快樂。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瑣碎的小事,偵探事務所完全關閉,我徹底放棄了打官司,唐琳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代替了原本我的位置。她比我聰明,那時網際網路媒體熱潮湧動,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時代給予的訊號,想到了以拍攝影片的方式維權,為此,她還特地從箱底翻出了幾年前淘汰的手機,做功課買了手持穩定器。
我的心態一向悲觀,做任何事情都難免消極,所以最開始都是靠唐琳持手機自拍。她出現在畫面的邊邊角角,背景有時候是我們家的毛胚房,有時候是構造危險的無欄樓梯,更多的時候是整個蕭條無人的小區。後來,影片放到網上,沒有任何效果,點選量寥寥,我勸她放棄,生活既然已經給了足夠的壓力,不如直接躺下休息。唐琳當然不肯,她不是我,她永遠都懷抱信念和期望,這也是我離不開她的原因。
影片更新到第十條的時候,有人在底下留言,建議我們放棄跟進原承建公司,從第三方那裡下手,唐琳覺得這個方法值得一試,任何東西她都願意一試。我也終於做出了一些貢獻,託人打聽到了第三方公司老闆的來頭,聽說那是個文質彬彬的傢伙,大家見到他,都會尊稱一聲王總。
而提供給我這個訊息的,就是濱河路上老宋杭幫菜的老闆,宋振成,他辦事痛快,為人熱情,我本以為他算得上是我在這為數不多的朋友。本以為。

桑塔納開進了一個衚衕,我沒跟過去,在外面轉悠了一會,買了兩盒煙,等時間差不多了,才徒步進去。
車停在一家飯館前,說是南方菜,其實還是有東北成分在,經過改良,都用比臉大兩倍的盤子盛,口重色也深,雖然不正宗,但味道不錯。一個東坡肉,一盤燻魚,炒了個筍,我還要了兩碗米飯。
店裡除了我這一桌,沒有其他人了,唯一的聲音來自我頭頂的電視機,播的是還珠格格,林心如飾演的紫薇對爾康說,山無稜,天地合,才敢與君絕。我總記得原詩裡不是稜而是陵,但電視上播的應該都不會出錯,剛看見的應該比記憶靠譜。
宋振成從後廚走出來,手在圍裙上蹭了蹭,留下兩道水痕。他是個精壯的男人,大約四十歲,皮膚呈標準的古銅色,頭髮自來卷,兩頰有明顯的黃褐斑,身高不到一米七,胳膊很粗,下巴上有胡茬,還有一道淺淺的白疤,只有那裡沒長出鬍子。
宋振成在這條街上還算出名,脾氣大,力氣也大,據說以前是練拳擊的。宋老闆做事確實仗義,我們這群業主因為打官司來不及吃飯,半夜回來又餓,沒精力回家做飯,一條街上就他還亮著燈,肯給口熱乎的,結賬還總抹零頭,是個少見的大好人。唐琳不喜歡在外面吃,但每逢她出差不在,我都會跑到宋老闆這解饞。
有一陣宋老闆消失了,店門緊閉,待飯店重新開張之後,他老婆就不見了,之前都是他做飯,他老婆招呼客人。這回店裡招了個專門傳菜的服務員,宋老闆早晚露兩次面,其餘時間都在後廚,趕上天氣不好的時候,一週不開店的情況也是有的。
宋振成說,好久都沒來了。我說,是,這次也是有點事想問才來的。宋振成拉了個凳子,在我旁邊坐下,說,啥事?我說,秀秀丟了。
宋振成伸手拿了一顆花生,咋,丟丟唄,就一條狗,你還懷疑我偷的?
我的確懷疑。一個月前,秀秀在外面把人給咬了,咬的就是這個宋振成,狂犬疫苗打了,路費診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也都談好了,我去店裡給他送錢,他卻反了悔,拽著我不讓走,說不要錢,要狗,他要替自己報仇。當時宋振成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球都是紅的,一拳下去可能會讓我漏氣,於是我溜回了家,想讓他自己冷靜一下,後來第二天再去的時候,他又恢復成之前熱情的模樣,事情就算翻篇了。
今天我又因為這事找上門來,宋振成覺得好笑,他說,徐謙,我沒偷你的狗。我振振有詞,你之前說要殺了秀秀報仇。宋振成樂了,那他媽是氣話,你聽不出來?我咋能跟一條狗過不去,再說了,就一條狗,不見了就不見了。
我把筷子放下,問,宋老闆,咱倆認識幾年?宋振成說,不到三年,從你開始打官司就認識了。我和我的狗認識六年,我平和地說,宋老闆,我跟狗比跟你親。
宋振成因為這句話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很誇張,他兩腿一岔,把圍裙撩開,露出剪掉半截的牛仔褲,兄弟,你看我這條腿,能找誰報仇,我追狗還是狗追我?我這才發現,他的腿瘸了一條,雖然沒有那麼明顯,但仔細看還是能發現走路和常人不同。其實他剛從後廚出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但沒往這想,只當是站久了腿麻。
我緊張地問,這傷不是因為秀秀吧?宋振成說,不是,這腿是被人打的,和你、和狗,都不算有直接關係,但你的狗的確耽誤了我一件事。
宋振成站起來,走到櫃檯邊從地上拎起來一瓶酒,用筷子起開,一口氣喝乾。他說,你還記得那天,你的狗為什麼咬我嗎?我說,記得,我去市場買菜,把秀秀拴在外面電線杆上,你經過,秀秀不知道怎麼回事,衝你叫了一聲,你往後躲,又踩上了旁邊的爛菜葉,摔在地上,秀秀就朝著你小腿肚子咬上去了。後來我陪你去醫院打針,你走得急,賠的錢也沒拿,第二天我湊齊了送到飯店,你又給我來那一齣。
兄弟,你知道為啥我那麼著急嗎?我搖頭。
宋振成說,我老婆跟我鬧離婚,不是突然。先說我的菜做得不行了,又說我根本不管家裡的事,不關心她。我說我不關心你關心誰啊,我洗心革面,賺大錢的營生都不做了,搬出積蓄開飯店跟你過日子。後來她又說,活著沒意思,人活著就是受罪,一點盼頭都沒有。我也沒往心裡去,誰活著不想死啊,不都湊合著過呢嗎?
那天店裡沒香菜了,現進貨來不及,我尋思去市場買點,剛到門口她就給我打電話,說要離家出走,講一半就掛了,再撥回去都不接,我急壞了,以為她真想不開要尋短見,趕緊往家跑,然後就碰上了你的狗,手機摔得稀碎,你又非拉著我去打針,耽誤倆小時。等我回到店裡,人沒了,行李也沒了,衣服褲子拖鞋都沒了,人間蒸發一樣。我當時就想,要是你的狗沒咬我,要是我從市場順利回家,那是不是就有餘地了,是不是我老婆就不能跑了。
宋振成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我長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宋老闆,是我唐突了,咱們附近找個地兒,換第二場,這回我請你。
宋振成搖搖晃晃站起來,滿身酒氣,還夾雜著一點別的味道,嗆得我的鼻子很癢。臨走前,宋振成不忘把飯館的鐵門給拉下來鎖上,鐵門上用紅色油漆噴上了營業時間,但沒有聯絡方式。

收拾好後,我倆一起朝北走,那邊有夜市,遠遠看去還燈火通明。
路上,他磕磕巴巴繼續說,後來我想了,不怪你,也不怪狗,要是沒有那堆爛菜葉呢,要是我手機質量好點沒摔壞呢,要是我聽進去我老婆說的那些話呢,要是我那天沒自己一個人跑出來買菜呢。能怪的太多了,才明白那叫命中註定。那陣我琢磨了挺多,反思自己對老婆到底咋樣,哪件事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說,最後想通了?想通他媽了個逼!宋振成一拍巴掌,後來別人告訴我我才知道,她他媽的早就和店裡一個客人好上了,都是藉口,倆人揹著我跑葫蘆島去了,又開了個店,操,在濱海路上做川菜,我當天就買車票找過去了。
我倆去了一個還在營業的燒烤店,老闆昏昏欲睡,給我們上了幾盤冷盤,抱過來一箱酒,就又去角落裡打瞌睡。宋振成語速飛快,繼續說,那傻逼的店就開在街口第一家,好找,叫什麼渝香苑,我一進門就看著我媳婦了,這回不圍圍裙了,坐在櫃檯後面當老闆娘,神氣多了。她看著我愣了,問,你咋來了?我說我來找自己媳婦兒,憑啥不能來,咱倆還沒離婚呢。她要出去說,我沒答應。她相好的也從樓上下來了,挺年輕一小夥子,比我高,沒我壯,戴個眼鏡,穿得跟人似的,我看著他還有點印象,知道有一陣他特別愛來店裡吃魚頭。那男的說,哥,好久不見,一路過來累了,我請你吃飯,咱去樓上包間,把話都說清楚。我上去了,我老婆磨磨蹭蹭也過來了。
剛到包間,那男的把門關上,照著我膝蓋後面的窩就是一腳,我差點跪地上,扶著桌子緩半天。我看出來了,他也練過,不是業餘的,年輕還是佔優勢,又照著我太陽穴來了一拳,我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那男的蹲我旁邊,說,哥,其實我廚藝不行,沒啥能招待你的,你湊合一下吧。我老婆就在旁邊看,打完了才勸兩句,倆人臨走把門帶上了。
我自己走出飯店的,打車回火車站,路上司機看我這樣都想報警,我說不用。到車站坐了一宿,不是不想回家,是壓根站不起來了,腿疼,鑽心的疼,掏出手機打了120,救護車給我弄醫院去了,一頓治療,還是晚了,走能走,但不能跟正常人一樣走了。就是這麼個事,你還懷疑我不?
我說,宋老闆,我聽明白了,不容易,你不容易,這怎麼著也屬於十級傷殘,絕對不能放過他倆。宋振成喝光杯裡的最後一口酒,傻笑著說,嘿嘿,那哪能放過呢,不著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毛頭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老子以前幹過啥,他哪知道,他他媽還以為我是個成天呆在屋裡的窩囊廚子。我跟你說,兄弟,宋振成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背後有人呢,操,誰他媽敢瞧不起我?
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於是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拍下去,站起來說,我先去外面撒個尿,咱回來繼續。宋老闆酒量比我還差,他趴在桌子上先是衝我擺手,又埋頭嗚嗚地哭了。
出了門之後,我在冷風裡辨認了一會方向,按原路走了回去。
宋振成從王金理家回到飯館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會憑空消失,之前那個被扔進桑塔納後備箱的瘦男人,應該還被關在我看不到的後廚空間裡,我應該去見見他。
令我沒想到的是,等我到的時候,宋老闆店鋪門口的地鎖已經被砸碎了,鐵門被推上去半扇,裡面漆黑一片。我貓著腰進去,凳子倒了倆,桌子歪了一張,沒看見人影。
後廚的門開著,我徑直往裡走,房間裡有月光,桌上陳列著一些很常見的廚房用具。地上有幾塊深色痕跡,面積不小,我蹲下去用手蹭了蹭,發現已經沁入地磚了,不好辨認。我站起來,打量了一圈,最後拉開了靠牆角的那排櫃子。
這是一個老式儲物櫃,很像單位公司給員工乘放個人物品的那種,一扇門,裡面隔了上下兩層,細長,空間不算大。我輪流看過去,最裡面的那個櫃子,中間擋板被拆了,最底下有段繩子,被人從中割斷。幾張狗皮被壓得工工整整,用鐵絲勾成的衣架掛在上面,清一色的黃毛黑背,毛茸茸的。
我眼淚唰地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