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地上的平面構成

7 年前,藝術家張曉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中原地區,每年農曆特定的日子裡,有一群人會自發聚集在一起,用香菸盒、瓜果、泡麵、飲料瓶、蠟燭等等再平常不過的物品,錯落地擺放在一起,加上色彩鮮豔的手繪水彩畫,創作出一組組神秘圖案。
這些神秘圖案乍一看像是某種怪異的符號系統,好像在傳達什麼訊息,令人迷惑,但另一方面,也很美。
以下圖片由藝術家張曉提供。
這種美並非是經過美學教育所創作出來的美,而更像是人類憑藉著對圖形、比例、構圖的天生直覺,一遍遍地描繪著存在於他們頭腦中的某個宏大的不可描述之物。
跟博物館裡已經被闡釋過成千上萬次的藝術品不同,我在這些圖形中感受到了一種更荒蠻且無法言說的衝擊,第一次看到時,甚至覺得它很 “詭異”。
三年前,策展人和研究者王歡與張曉一起前往中原地區,對這項仍處於半地下狀態的民間活動進行田野考察。他希望探究這種原生創造和自發集結行為背後的內在關係。
張曉與王歡是一同田野的夥伴,他們各自進行創作和研究。BIE 別的與他們聊了聊這事兒。
張曉告訴我們,這種在中原地區民間自發的信仰活動,屬於 “跑功” 的一種。
簡單來說,你可以將 “跑功” 理解為:透過不斷地重複某一個行為,用肉身上的努力,向 “神明” 證明自己的信仰。
“跑功” 幾乎沒有嚴格的界定,只要是付出心力的活動,都可以算是 “跑功”,比如:頻繁地去寺廟、轉圈、打滾、唱曲、跳舞、畫圈等等。如果沒有條件或者一技之長,虔誠地端坐上一整天也可以。
王歡告訴我們,參與跑功的人群最初是一群常年往返於民間各類廟宇的香客。與此同時,他們都會說自己是 “神授天命” ,雖然他們也說不清 “上邊” 具體是哪一位神明,但仍然會謹遵 “上邊” 的指示。彷彿,人們的命運緊緊地被握住在 “上邊” 手中,現實中的人生與天命緊密地聯絡在了一起。
而 “上邊” 的核心指示是 “要求” 跑功者去做傳播功德的事情,是為 “傳功” :把 “功德” 傳遞給更多的人,自己就能得到某種現實的救贖;傳遞越多,積德越多,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修行。

在跑功行為中有一個重要的分支叫做 “寫帳” ,人們本能般進行繪畫、剪紙或寫書法等創造行為。“帳” ,也被稱為盤或天書,跑功者認為,世界上有天、地、人三盤,分別掌管天上、地下和人間的事務,而他們則透過排列和繪製特定的影像來 “窺測天機” 。
雖然 “寫帳” 沒有任何既定的規則,但人們卻往往發展出極強的個人風格,他們把某些圖形進行大量的重複、變形、剪下、拼貼,或者用不同的顏色表達,創造出一種讓人眼花繚亂,但卻亂中有序的效果。
有些 “帳書” 極為紛繁複雜,讓人好奇寫帳人是否接受過系統的藝術訓練。但通常,寫帳人堅稱寫和畫的技藝不用教,全靠 “上天打令“  ,由此為自己的行為增添一層神秘色彩。
同時,一些特定的影像和符號組合常被不斷地模仿和改編,成為一種集體性的風格實踐。
“寫帳” 之後,還要 “展帳”、 “開帳” 和 “交帳”,“展帳” 和 “開帳”  即寫帳人將帳書展示並與其他跑功者交流,再由其他人來解讀影像中蘊含的玄機和奧秘。“交帳” 即將帳書帶到被認為具有 “靈力” 的場所,在神靈面前供奉展示後焚燒。這幾個步驟,形成一個有來有回的經驗交流閉環。
帳人和寫帳人之間談論的大多都是家長裡短,藉著這些圖形,向彼此尋求安慰和理解。這些被壓抑、被剝奪、被邊緣化的體驗無法直接訴說,卻在 “寫” 與 “解” 的來回之間得到某種紓解。
策展人和研究者王歡對跑功和 “寫帳” 的興趣,來自於其中所體現的原生創造行為、集結衝動與人的質感之間的豐富關係。一直以來,他進行著一個名為 “秘密社會與藝術自驅力” 的跨文化研究專案,這種現象成了他研究中的一部分,也被他放進了他近期策展的展覽 “民間自有序” 中。
王歡告訴我們,在絕大多數跑功者眼中,“創作” 的初衷並不是為了創造藝術,而更多地被當作一種自我精神性療愈的努力,以及,一個向上溝通的媒介。因跑功建立起來的小共同體共享著一套語言和世界觀,也正因此,更為重要的是,建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在這樣的集體裡,人們可以獲得現實社會很難給到的尊重和情感慰藉。

張曉說,自己想呈現被現代性的浪潮拋棄在外的一群人的生活、信仰與知識體系。這群人算是當代的 “俗世奇人” ,大多來自社會底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沒有歷史的人,從未在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平臺上出現過,被習以為常地排除在大眾的視線之外。
張曉覺得,擺盤是這群人對宇宙秩序的概括。擺盤是他們訴說自我、尋找群體認同的方式。在某種意義上,擺盤和藝術療愈有著詭異的相似性,都達到了語言無法企及的邊界。
看完這些,如果你對《民間自有序》感興趣的話,歡迎去MACA看展。

//作者:Idril
//編輯:caicai

//圖片由張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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