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再生產|古鎮從未真正“古”過,也從未“本真”過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張生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
如今每逢節假日,當我們隨著擁擠的人流走進那些知名不知名的江南古鎮之時,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管是早已遐邇聞名的江南六大古鎮:周莊,烏鎮,西塘,南潯,同裡,甪直,還是有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的越來越多的江南“古鎮”,從空間的計劃,街道的設定,店鋪的型別,都讓人有機械複製之感,也因此,江南古鎮也因其同質化而備受詬病。

烏鎮
但是,古鎮的“生產”卻不僅沒有因此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如今,不誇張地說,在長三角地區,幾乎在每個城市的周邊都會有個“古鎮”。而上海郊區的“古鎮”也越來越多,從朱家角,楓涇,七寶,到新場,青溪,似乎層出不窮。而古鎮不僅在江南,就是在其他地區,也都忽然變成了每個城市的標準配置,甚至到了“無古鎮,不城市”的地步。
當然,這些古鎮無一例外,都是被各個地方受發展“文旅產業”的利益驅動,在原來的城鎮的基礎上“再生產”為“古鎮”的。而這些“古鎮”何以被再生產出來,又為何如此吸引人,或許有很多原因, 但其透過距離與增補所賦予的“古意”,透過皮殼與擬像所生產的“古式”景觀,還有將其“主題公園化”的特點,使得其成為伴隨著中國城市化程序出現的一種獨特現象。
一、古鎮的“古意”:距離與增補的發生
古鎮何以“古”?古鎮一般都以“古”命名,就像很多城市裡也都有一條以“老”著稱的街道一樣,而“古”和“老”都給予現實以時間的距離,給人一種“去現實”的“美感”。讓人“回到過去”,得以躲避現實的喧囂。德國社會學家羅薩曾經說,在我們這個加速社會有一些未被加速的“減速綠洲”存在,它們暫時或者保持未被加速動力所影響,可以讓時間“慢”下來,給人們提供緩衝之地,讓人得到情感的慰藉。而古鎮就可以被看成是這樣的“減速綠洲”。但有的“古鎮”卻沒意識到這種“古意”的重要性,給人以顧此失彼之感,像鹽官古鎮在“再生產”之後取了個“潮樂之城”的別名,可因為這個命名使得古鎮變得“現代”了,所以讓人覺得不倫不類。
而古鎮不僅僅有時間的“古”所產生的遠離城市生活的“現實”的距離,還有“空間”的距離所產生的“去現實感”。古鎮一般都不在城市之中,大都在郊區,而當人們從市區驅車來到古鎮時,所經歷的必不可少的“距離”,也使得古鎮與大家所生活的城市拉開了距離,給人以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不過,很多城市裡的“老街”則是透過做“舊”的街區所產生的時間距離來增添其“古感”的。
但與之前作為城市的“反面”的鄉村或田園風光不同,古鎮更類似於對城市的一種“增補”(supplément)。德里達曾說增補是對某種缺失的補充,古鎮就是對城市所缺失的東西的補充,而這“缺失”就是城市中已經或總是已經失去的“舊時光/老城區”的歷史,或者說這種缺失是一種已經或總是在不斷消逝的時空感。因為中國的城市化在短短的二三十年就已經飛速完成,而中國式城市化“唯新是求”的特點使得大拆大建成為主旋律,不僅使得城市成片的街區成為廢墟之後轉瞬之間又舊貌換新顏,因此也造成了城市發展的歷史感和時空感的缺失,很容易讓人們產生“斷片”感和無“家”可歸之感,所以這種缺失使得增補成為可能和必然,而因各種原因基本上沒有被城市化的江南或其他地方的“古鎮”也因此應運而生被“再生產”為城市的增補。
儘管江南古鎮因為其所具有的“歷史”的連續性或“古意”成為增補,但這種增補實際上卻是一種“危險的增補”(dangereux supplément)。德里達認為,作為言語的在場的替代的文字的增補從開始起就是“危險”的,因為所增補的文字自身會獲得其獨立性,會讓人忘記其指代功能而被當成獨立而完整的言語,或者說,增補在對事物的缺失予以補充的同時,會替代直至重構事物的本源。
古鎮同樣如此,作為城市缺失的時空歷史的增補,它不僅補充了城市發展中缺失的時空感,同時也替代和重構了這種缺失,化身為缺失本身。而實際上,作為增補的古鎮,不僅不可能讓人接近其所增補的那個缺失的城市歷史,反而在增補中距離其越來越遠並且逐漸取代了缺失的歷史,給人以虛幻的真實感,而這就是古鎮作為城市的增補的必然的“命運”。
借用德里達的話來說,那就是古鎮本質上是一種中國快速城市化過程中為彌補城市缺失的時空或歷史所發生的激烈且廣泛的情感慰藉的產物。今天,當人們漫步古鎮或者老街,就像是在想象中與所生活的城市的缺失的時空感或者歷史不期而遇,從而獲得想象的快感,而這就是古鎮的增補所起的作用。
二、古鎮的“古式”景觀:“皮殼”與“擬像”的生產
古鎮的“古”既然需要以時空距離的生產來完成,那麼就需要將古鎮的“古式”落到“實處”,或者“落地”,在貌似對城市的增補中完成對自身的增補。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皮殼”(picture)和“擬像”(simulacra)的生產。
所謂“皮殼”(picture)的生產,就是古鎮要透過“做舊”來拉開與當下的時間距離,讓人產生距離感。這就是不僅要讓一切都蒙上一層猶如出土文物一般的存留時間痕跡的“皮殼”,同時還要提供“入畫”(picture)的“外殼”,以便人們可以打卡拍照。當我們漫步古鎮之時,我們“需要”的是已經“做舊”的“皮殼”,被磨得發亮的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的街道,明清風格的江南民居,這些民居以青磚黛瓦和白色的馬頭牆為標誌,小橋流水,在河道中滑行的小船等,都需要留下時間的“鏽跡斑斑”的“皮殼”或者“包漿”。當人們在這些皮殼中穿行的時候,可以“移步換景”,隨時隨地拿出手機拍照,分享到朋友圈。而很多古鎮不僅在臨水的街邊設定了很多長廊,還特地加上了“美人靠”等,以增加美感。而且,臨河的景觀佈置也以“入畫”為目標,這樣可以使人站在橋上觀賞或者拍照時,小河兩側鱗次櫛比的黑白分明的房屋,河邊的綠色的垂柳,給人一種“如畫”的感覺。但是,這種對“入畫”的追求所要滿足的並不是人的“肉眼”,而是手機帶有人工智慧的“機器之眼”,因為人們來古鎮“打卡”拍照的目的不僅僅是自己肉身的減速,還是為了朋友圈的點贊。
而我們漫步古鎮時,正如漫步在一部名為“江南古鎮”的電影場景之中,為了給人以沉浸式的“體驗”,舉凡江南古鎮的“配置”需要一應俱全。而這本質上就是一種對江南古鎮所進行的“擬像”的生產。鮑德里亞認為擬像是沒有“原版”的一種“模擬”,其本身就是“原版”,是“超真實”的一種,所以,他曾說迪斯尼樂園和環球影城就是美國,而迪斯尼樂園和環球影城之外的美國只不過是對其的“模擬”。而我們的這種古鎮的擬像同樣給人以古鎮的“超真實”的版本,它比“原始”的古鎮更真實,更具有“光暈”或韻味。這就像陳逸飛的江南古鎮的繪畫,如周莊的《雙橋》等,比“真實”的雙橋還更具有魅力。而更致命的誘惑是,當我們來到周莊看到“真正”的雙橋時,反而覺得是陳逸飛的《雙橋》的“贗品”。因此,古鎮的擬像比再生產之前的原來的古鎮更加像古鎮,更加可以凸顯古鎮的本質,江南的氣息或者文化精神。餘秋雨在散文《江南小鎮》中曾說到這一點:“我猛然看到了著名旅美畫家陳逸飛先生所畫的那幅名揚海外的《故鄉的回憶》。斑駁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殘夢,交錯的雙橋堅緻而又蒼老,沒有比這個影像更能概括江南小鎮的了,而又沒有比這樣的江南小鎮更能象徵故鄉的了。我打聽到,陳逸飛取像的原型是江蘇崑山縣的周莊。”或許,正是因為陳逸飛的有關周莊的繪畫,使得現實的周莊更像人們想象中的“周莊”了。

周莊雙橋
三、古鎮的“主題公園”化:權力的空間規訓與消費的空間化
古鎮當然不僅僅是擬像的生產,還是權力在空間的自我書寫,透過這種空間書寫,權力對人進行空間規訓。與此同時,古鎮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主題公園”(Theme Park),其透過空間的生產和遊戲來完成消費的目標,或者說其空間的生產和配置就是圍繞消費的目標來完成。
在古鎮的建構中,權力的空間配置是其核心,而權力的具身化也可以讓我們直觀到權力的結構。一般來說,權力大都以“三位一體”的形式強力將自身“書寫”進古鎮的空間文字之中,那就是世俗的權力、文化的權力和神聖的權力。古鎮除了有舊日的各種“衙門”這些權力的顯性建構之外,還有權力的隱性投影,如高官的宅邸與園林等,而舊時高官多為有功名的“文人”出身,因此各種“狀元府”或“進士第”也成為古鎮建築的“重點專案”。如前面提到的鹽官鎮的陳閣老的舊居因為圍繞其所產生的與乾隆皇帝之間的不凡的聯絡,就已經變成高門大戶庭院深深的巨宅。而文化權力更直接地以文廟的“配置”來凸顯其合法性,如鹽官鎮的文廟從牌坊到泮池到大殿一應俱全,給人以一種文化莊嚴之感。此外就是神聖權力的建構,鹽官鎮的海神廟即為一例,而其大殿對故宮太和殿的重簷歇山頂的模仿,所懸掛的乾隆的御書的“澄瀾保障”四個金字,讓人直觀到世俗權力與神權之間的直接的關係。而權力也是透過這種空間的巧妙的配置,對人進行空間規訓。
當然,古鎮作為一個主題公園或者“遊樂園”,更多的空間則是圍繞消費來生產和建構的。不管是臨河的“美人靠”街,還是林立的所謂本地特色的飯店,以及遠比之前的古鎮的面積拉長和拉寬的“主題公園化”後尺度被大大放大的古鎮,其目的都是讓遊客在古鎮空間的生產中可以產生消費的慾望及不得不消費的渴望。正因為古鎮已經成為主題公園或遊樂園,所以很多古鎮都透過收費來完成其公園或遊樂園的“設定”或者“重置”,如同進入迪斯尼一樣將其與“現實”生活隔離開來,讓人從進入古鎮的那一刻起,就進入了一個去日常生活化的場所,開始進入“狂歡”狀態,以遊覽路線的規劃來讓其進入一個遊樂場,把各種空間的專案轉換為打卡和消費的“景點”。
也許,很多人因此對古鎮的再生產所導致的同質化或商業化多有怨言,希望可以恢復到古鎮的“本真”或“本源”狀態,但這其實是一種幼稚且不可能實現的虛幻的念想,因為古鎮從來就沒有真正“古”過,也從來就沒有“本真”過。正如德里達所言,這世界並無“本源”,只有對本源的增補和增補所帶來的“延異”(différance)。也就是說,現在的“古鎮”就是“真正”的“古鎮”。
2025年5月5日於五角場
(本文為作者在“古鎮生產工作坊”上的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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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朱凡。本期微信編輯:朱凡。本文為思想市場原創內容,點選“閱讀原文”進入澎湃新聞網站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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