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在討論特朗普2.0的美印關係時,我看到兩點表現:一是印度外長蘇傑生在特朗普的就職典禮上,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二是強調莫迪是特朗普重返白宮後接見的第四名外國領導人。您如何看待這兩點資訊?
劉宗義:蘇傑生之所以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實際上是為了搶鏡頭。據說美方工作人員曾多次與蘇傑生溝通,試圖讓他移到其他地方,但蘇傑生堅決不肯離開,美方無奈,只能讓他坐在那裡。
蘇傑生在特朗普就職典禮前的12月底曾訪問過美國,一個主要目的是為了與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的人進行交接溝通;另一個重要任務是看到特朗普邀請習近平主席參加其就職典禮,所以希望特朗普也向莫迪發封邀請函。然而,特朗普並未邀請莫迪,按慣例,蘇傑生作為印度外長就出席了就職典禮。
關於典禮的位置安排,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的韓正副主席作為特別代表,坐在特朗普的後側,面對觀眾,也就是坐在主席臺上;而蘇傑生是坐在臺下。

紅圈處為印度外長蘇傑生所在位置
當然,典禮結束後,緊接著就舉行了美日印澳四國外長會議,這確實也顯示了特朗普及魯比奧等人對以“四方安全對話”(QUAD)為標誌的印太戰略的重視。
莫迪是特朗普重返白宮後接見的第四位國家元首,而從特朗普的外交會晤排序來看,更像是在召集美國的“打手”和“跟班”,把他們叫過來,讓他們更好地聽從自己的指揮。這讓我想起《讓子彈飛》中黃四郎的一句臺詞:“請客、斬首、收下當狗。”特朗普對日本和印度的態度,實際上就是最後一個選項,希望它們在印太地區當好“看門狗”,發揮牽制中國的作用。
特朗普對印度的定位是非常清晰明確的,他希望加強與印度的安全和國防合作,推動印度大量購買美國的高價武器,讓印度在印太地區協助美國牽制中國。
觀察者網:在安全和國防合作方面,美印都想聯手“遏華”,除此之外,印度還有其他訴求,比如想要加強自身國防建設。在這方面,美印怎麼協調?
劉宗義:確實,美印在軍事合作上也存在不少問題。儘管在拜登政府時期,美印之間有很多合作,其中合作力度最大的就是安全和國防合作,像軍事演習、情報分享等方面都在穩步推進,但一些跟軍事有關的高科技合作是口惠而實不至,很難推動。
這其中主要有兩方面原因。首先,雙方戰略互信並不強,印度不願意成為美國的正式盟友,不想充當美國遏制中國的“排頭兵”和“炮灰”,也不希望在武器裝備上過度依賴美國,而是想借助美國技術實現武器的本土化生產。其次,防務合作的具體落實中面臨許多技術性難題,包括兩國政府之間的程式對接問題、國防技術轉讓的複雜性,以及印度對自身承接能力的低估,而印度也對美國武器的高昂價格以及技術轉讓的緩慢進度很有意見。

報道截自美國國防部官網,文章標題為:“美印迅速擴大軍事合作”
觀察者網:那在印太戰略上,特朗普想要的和莫迪想實現的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您估計這方面接下來可能會有哪些走向?
劉宗義:這次有很多媒體認為莫迪訪美主要是希望和特朗普商談貿易、關稅和移民問題,但實際上,“印太戰略”才是這次會晤的重中之重。在莫迪政府的第二任期內,印度的大國戰略就已經逐漸成型了:透過積極推動美國的印太戰略成型,形成中美戰略競爭的態勢;再利用這一戰略機遇,遏制中國的同時吸引美歐日的跨國公司將其在中國的產業鏈轉移到印度,向印度轉移投資和技術,尤其是高科技,進而推動印度製造業的發展、實現印度經濟的騰飛和大國崛起。
尤其在拜登政府時期,印度更是積極推動印太戰略的深入發展,特別是在QUAD框架下。印度不僅希望讓QUAD成為一個軍事合作集團,還希望讓經濟和金融合作也成為印太戰略的支柱,為此推動成立印太經濟框架(IPEF)和Quad
Plus等機制。實際上,正是在印度的積極推動下,拜登政府才提出並正式推動了這些戰略議題,而印太經濟框架的形成,也標誌著印太戰略的全面成型。
不過,特朗普上臺後,他更關心的可能是如何在國防和安全領域讓印度發揮更大作用,而不是推動經濟合作。拜登政府希望印度能在高科技產業和其他領域替代中國製造,而特朗普似乎對此不太感興趣。特朗普曾在上臺前宣稱將對中國加徵60%的關稅,但截至目前,他只加徵了10%,個別領域關稅高一些,但都沒到60%。這一點讓印度非常擔憂,他們擔心特朗普與中國達成某種“交易”,進而形成中美(G2)共治的局面。如果真是這樣,它所設想的大戰略就完全廢掉了。
觀察者網:在供應鏈方面,印度希望中國的一些產能能夠轉移到印度,但特朗普已經注意到“友岸外包”“近岸外包”等現象,而他真正想要的是讓製造業迴流到美國。
劉宗義:沒錯,所以特朗普執政下的美國與莫迪領導下的印度,在資本流動、工業製造,尤其是美國的再工業化方面,甚至在中高階服務業發展方面,實際上是存在競爭關係的。對此,我們還需要繼續觀察。
觀察者網:關稅是他倆這次會談的焦點議題。實際上,在2019年特朗普和莫迪就關稅問題就曾有過博弈,特朗普取消了印度的普惠制待遇,印度也隨後推出反制措施。據您瞭解,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對印度的經濟會有哪些具體影響?
這裡有幾個近期的資料:在2024財年,印度對美國的出口佔其總出口額的18%,其中,對美出口的前五大商品分別是藥品、珍珠與寶石、石油產品、電信裝置及成衣,合計佔據對美出口總額的40%。
劉宗義:儘管相較於印太戰略,關稅和移民問題是次要的,但對特朗普和莫迪而言,依然非常重要。特朗普在其第一任期內就曾對印度實施關稅壓制,取消了印度的普惠制待遇,至今尚未恢復。實際上,他現在仍希望對印度加徵關稅。
當然,這種加稅更多是一種威懾手段,旨在迫使印度主動降低關稅。印度的關稅水平較高,平均約為12%,在所有大型經濟體中位居首位。降低關稅將有助於更多美國產品進入印度市場。
在莫迪訪美之前,印度確實也主動採取了一些措施:一方面降低了部分產品的關稅,特別是對來自共和黨州的產品;另一方面,印度也釋放出訊號,表示將加大購買美國石油和天然氣的力度。這些舉措主要是做姿態,向特朗普示好;另一方面,莫迪也希望與特朗普達成一個小型的雙邊貿易協議,至少在面子上實現互利、公平、平等的關係,雙方都能在關稅上作出讓步。
從特朗普的角度來看,施壓印度降低關稅,除了能讓更多美國產品進入印度市場,還有一個原因是,特朗普不接受任何國家在與美國的貿易中存在順差。加上服務貿易,印度對美國的實際貿易順差超過460億美元,特朗普希望能改變這種局面。

圖自:X@Potus
特朗普的要求,會對印度經濟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因為印度在對外貿易中總體上處於逆差狀態,像美國這種有幾百億美元以上貿易順差的國家很少,所以特朗普的做法對印度來說相當於割肉。
印度之所以總體處於貿易逆差狀態,最主要的原因是能源進口。你的資料提到印度對美國出口前幾大的產品類別之一是石油製品,實際上印度是在倒賣,從俄羅斯進口廉價的石油,加工後賣到美國、歐洲,它從中賺了不少錢。不過我覺得這種局面今後可能難以維繫了。
此外,雖然特朗普沒有專門對來自印度的商品加稅,但他最近宣佈對鋼鐵和鋁製品加徵25%的關稅,這對印度來說是一個重大沖擊。印度是鋼鐵和鋁產品的主要出口國之一。特朗普的這些關稅措施,儘管未針對印度,但對印度相關行業甚至整體經濟造成了顯著影響。印度股市近期本就處於下行態勢,最近相關股票又大幅下挫,這也是特朗普增稅措施帶來的直接後果。
總體來看,在關稅問題上,特朗普和莫迪正好又都是喜歡得寸進尺的人,我覺得雙方在貿易方面合作的這種氛圍和領域可能會縮小。
觀察者網:在關稅之外,移民問題也是大家很關注的話題。印度裔是美國第二大移民群體,據彭博社此前的報道,印度和美國已共同確認大約1.8萬名在美非法移民的身份;而就在莫迪訪美的前一週多,美國剛用一架軍用飛機將104名印度非法移民強制遣返,這些人戴著手銬腳鐐的形象也讓印度國內非常憤怒,覺得不被尊重。對於這些非法移民,莫迪政府就默默接受嗎?
劉宗義:是的,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印度在關稅和移民問題上的態度基本都表現得非常順從。這種順從態度的背後,最主要的原因,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印度的核心戰略目標是希望維持“印太戰略”,繼續與美國合作,以遏制中國、助推印度崛起。
印度的非法移民問題確實非常嚴重,我覺得官方統計的這一數字肯定不準確,實際情況應該更多。

在莫迪訪美前,104名印度非法移民被美國政府強制遣返
自從莫迪上臺後,我們發現印度向海外的移民明顯增多,而且不再是零散的現象,而是有組織地發生——值得再次強調的是,是“有組織”地移民。這背後倒不一定是印度政府在直接操控,可能是像RSS這樣的宗教團體,或者其他社會機構在推動。這個問題在莫迪政府時期愈加嚴重,因為印度國內的就業問題解決不了,社會矛盾越來越尖銳,所以他們把大量人口向海外輸送。此外,他們認為印度人走向海外,還可以向世界傳播印度的宗教、文化和生活方式,擴充套件印度的軟實力。
而一旦印度人聚集在某個地方,形成了一個群體,他們就會越來越多,幾乎不會再離開那個地方。加拿大的印度裔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只是加拿大政府相對軟弱,不像美國的特朗普那樣能採取嚴厲的措施來解決這個問題,以至於在加拿大的一些地方,有印度裔居民甚至喊出了“讓加拿大人回到他們的歐洲老家”這樣的話。自從莫迪上臺後,印度教寺廟在美國的擴充套件也非常迅速,幾乎所有印度人聚集的地方都有印度教的寺廟。
如果特朗普政府真在移民問題上對印度人大規模驅趕,肯定會引起巨大的反彈,特別是在印度國內,不僅反對黨會藉機生事,像RSS這樣的宗教團體也會有強烈反應。
觀察者網:除了非法移民,莫迪也非常關心合法移民,也就是美國的H-1B簽證政策。
劉宗義:對的。實際上,特朗普對移民的態度一直非常強硬,他個人幾乎完全不接受移民,是因為馬斯克等人的建議,才接受H-1B簽證。不過,我認為這個簽證配額的數量會進一步縮減,因為在其第一任期內,他就曾對H-1B簽證進行過大幅削減。獲得H-1B簽證的70%以上是印度人,所以若縮減相關配額,將對印度造成極大的影響。
實際上,莫迪每次訪問發達國家時,無論是去美國、歐洲還是日本,他都會談及高技術移民的問題。他希望能夠將印度的技術型人才送到這些國家工作。一方面,這可以帶來大量的僑匯收入(印度是世界上僑匯收入最高的國家);另一方面,有助於緩解印度國內的就業壓力,從而緩解社會矛盾。
觀察者網:莫迪政府不擔心人才流失問題嗎?尤其是這些出去的人,不少還是高階人才。
劉宗義:這確實是客觀存在的問題。但相比於人才流失,青年找不到工作所帶來的社會衝擊問題更為嚴峻。印度每年培養出大量的工程技術人員,但其國內的就業機會有限。
觀察者網:在中國先後出現《黑神話:悟空》和DeepSeek這兩大產品時,印度國內不乏“反思”的聲音,在想自己為什麼沒有,尤其是考慮到“印度矽谷”班加羅爾也是赫赫有名。這局面,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也跟把自己的高階人才送出去有關係?在這次會談中也有提及相關話題,特朗普表示美國和印度將在人工智慧開發方面進行合作。
劉宗義:雖然有大量的印度人在矽谷,但是從事高精尖研究開發的其實是中國人,而不是印度人——我想到最近看到的一個段子,說現在中美之間的AI競爭,其實是在海外的中國人和國內中國人的競爭。印度人在資訊計算領域,主要集中在寫程式碼、搞管理,所以你會看到有那麼多的印度人做跨國公司的CEO。也就是說,他們更多是實踐型、服務型的,在技術創新研發方向上,能力可能不是太強。
最近幾年美國超級公司被印度人玩壞的事件屢見不鮮,美國波音公司就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作為曾經的航空製造業巨頭,這幾年波音公司技術故障頻頻發生,美國人都認為這和波音公司印度人扎堆存在密切關聯。
觀察者網:我們看到特朗普的內閣裡有些印度裔面孔,這次莫迪過去也見了萬斯的印度裔夫人。這些人會在美印關係接下來四年的發展中起到什麼作用?
劉宗義:莫迪確實是想利用這些印度裔的關係,但我覺得這些人終究是必須服從特朗普的,必須服務於美國的利益,始終是“美國優先”。比如,之前要與馬斯克一起領導“政府效率部”的那位印度裔拉馬斯瓦米,他曾說過類似“白人在創新方面做得不夠”的話,實際上是為了支援H-1B簽證政策,結果第一天就被“最佳化”下崗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這些印度裔不過是特朗普用來“牽狗”、“訓狗”的“繩子”和“鞭子”,而印度裔和印度人溝通起來可能更加順暢。

莫迪本次訪美時,也會見了維韋克·拉馬斯瓦米
觀察者網:莫迪這次訪美,也同馬斯克見面了。有趣的是,特斯拉早在2016年就在印度開放預訂連結,但是至今八、九年仍未交車成功。莫迪也曾多次當面邀請馬斯克來印度建廠,馬斯克也數次表態“我確信特斯拉將進入印度,我們將盡快行動”,然而特斯拉至今仍處於“選址評估”階段。為什麼這麼“曲折”?
劉宗義:莫迪邀請馬斯克來印設廠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推動“印度製造”,特別是希望發展本土的電動車產業,甚至有意讓特斯拉將其在中國的產業鏈轉移到印度。然而,馬斯克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最初,他對印度的情況並不十分了解,但去了之後就很快意識到印度實際上是什麼樣的。因此,他更願意將印度作為特斯拉的銷售市場;至於在印度設立工廠,他顯然是不願意的。
馬斯克是一個非常看重效率的人,這也是他被任命為“政府效率部”負責人的原因之一。他之所以選擇中國,是因為中國具有更高的生產效率。將生產線遷移到印度會犧牲生產效率,這一點他是無法接受的。而且,印度的營商環境不穩定,把自己的資金和技術放到印度,也面臨最終被奪走的風險。
觀察者網:設廠顧慮頗多,那在銷售方面,為何特斯拉至今仍進不了印度市場?同為高階品牌的哈雷摩托車就能賣到印度,雖然需要支付高額關稅。
劉宗義:特斯拉遲遲未能打入印度,一個原因是特斯拉的價格較高,而印度社會的消費能力有限,雖然哈雷也進入了印度市場,但銷量並不理想。另一個原因是,特斯拉的許多零部件來自中國,而對於中國生產的汽車等產品,印度方面是有限制的,除非這些車企願意把自己的核心技術轉讓給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