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再一次當選美國總統,國內很多媒體、自媒體對其當選可能產生的影響做了分析,但是筆者覺得這些分析有兩個傾向:第一是誤判,無論政治觀點基於左中右,多數人樂見特朗普當選,認為是對中國和世界是個好事,而缺乏對風險傷害(很多是不可逆的)的分析;第二是表層化,最多的是從匯率、貿易、股市等層面分析對中國影響,而忽略了特朗普主義對中國發展轉型程序和社會思想意識形態的影響。
筆者認為應該實事求是,從歷史長鏈條和多維度分析特朗普當選對中國的影響。
國內樂見特朗普當選的最常見理由是:特朗普與民主黨不一樣,民主黨只講政治正確,而特朗普是個商人,在一些利益攸關問題上,他是可交易的。或者潛臺詞是,特朗普這個政治素人,比民主黨的職業政客好對付。
或許這在邏輯上可以講地通,看看特朗普的一些言論也似乎符合這個人的特性。但是如果考察一下特朗普上一任期中美博弈的所有過程,我們可以發現,特朗普真地好對付嗎?中國何曾在關鍵性的交鋒中矇混過關過?反倒是與民主黨或共和黨的職業政客談判,有些事情還可以不撕破臉,鬥而不破,相互做些妥協。
在重大問題上,特朗普何曾跟我們做過什麼交易?如果真的有先例,請讀者們指出來。以及最關鍵的是,在中美不對等的對抗中,我們是否真正擁有有價值的籌碼去跟他做交易?
從性格上講,特朗普的確是一個商人,但是他是一個不賺便宜誓不罷休的商人,是一個親兄弟姐妹都嗤之以鼻的、無情的人,跟這種商人談什麼交易呢?他那好鬥的性格,慣於訛詐、絲毫不講低線的行事作風,一點也不好對付。如果非認為他可以交易,比拜登或者共和黨建制派更好對付,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持上個觀點的人,或許主要覺得特朗普可以在臺灣問題上可以做交易,有人說特朗普可以以200%的關稅為交換籌碼放棄臺灣,這又是一廂情願罷了。
其一,特朗普的確喜歡錢,但是他更在乎捍衛美國的帝國利益、帝國霸權,在臺灣這個中美兩國博弈的攸關點上,特朗普真地會輕易用錢就會交易,輕易放棄臺灣?正如閻學通先生所講的,認為任何國際競爭都是可以用錢來擺平,那是對國際關係的最大簡單化誤解。
其二,特朗普的目標是儘量削減中美貿易,甚至逐步脫鉤,能少盡少,當中美貿易額大幅收窄的時候,就是300%的關稅,能收多少錢?
其三,即便是特朗普願意放棄臺灣,民主黨和共和黨建制派呢?一旦臺灣有事,國會透過一個所謂的援助法案,他又有能力阻止嗎?
筆者認為特朗普在臺灣問題上的表態,並不意味著他要放棄臺灣,只不過提高保護費徵收標準而已。特朗普是個出爾反爾的人,即便是現在對臺灣說一些狠話,但臺海真要是出現危機,他又會來個態度大轉彎,掉頭以此為契機,來制裁遏制中國——所以,不排除他對臺灣問題的一些表態是戰略誘餌。
更關鍵的是從實際情況看,美臺關係從過去的經貿-半官方關係到軍事政治同盟-官方關係的轉折,恰好發生在特朗普的第一個任期。因為,特朗普的遏制中國戰略,需要臺灣這個棋子,臺灣也需要抓住特朗普這樣的反華強人,作為拒統行獨的救命稻草,所以,未來美國與臺灣的關係只有可能進一步深化,而非脫鉤。
3. 特朗普的貿易政策,會進一步加速供應鏈轉移到印度和東南亞
那麼如何評估特朗普當選對中國經濟的影響呢?真的是一個不產生實質傷害,反而對中國有利的“神助攻”嗎?筆者從特朗普的兩個抓手——關稅和科技制裁來分析。
特朗普的第一個任期,將美國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平均關稅水平,從2.7%猛增到15.4%,美國對中國貨物徵收的關稅,是其從全球其他地方進口貨物關稅水平(1.68%)的9倍多。15%以上的稅率是1940年代國際貿易自由化之前的水平,可見這個倒退有多嚴重。
共和黨的2024競選綱領,提出了特朗普第二任期的貿易政策:取消中國的最惠國待遇,逐步停止進口必需品,阻止中國購買美國的房地產和工業;阻止進口中國汽車;把重要的供應鏈帶回美國;加強"購買美國貨 "和 "僱用美國人 "政策,禁止將工作外包的公司與聯邦政府開展業務。最重要的是,特朗普在競選中多次表示,要對中國所有出口商品徵收60-100%的關稅。
特朗普的這些政策會削減外資對中國製造業的投資力度,以及加大中國製造業外遷速度,中國對亞洲新興國家的FDI從2017年的199億美元,增加到2023年的389億美元,截至去年,中國在東南亞累計設立了6500餘家企業,這些企業雖然屬於中國企業家管理,但是終究會減少中國就業,以及增強其他國家的製造業競爭力。
如果特朗普將關稅增加到60%以上,那麼中國多數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將失去價格競爭力。這會加速以中國為主要製造基地的外企的外遷速度,加速產業空心化。供應鏈的地位是中國經濟競爭力的最重要組成部分,製造業外遷將是經濟競爭力和穩定性的嚴峻挑戰。
很多人要說,中國每年往美國直接或者間接出口(主要透過東南亞和墨西哥)的產品,不過六七千億美元而已,只佔我們製造業總額15%-20%左右,對中國實際影響不大。實際上,這些能打入發達國家市場的企業,是中國製造業供應鏈的核心部分,是中國工業生產能力進步的主要動力,他們的去留及興衰對中國經濟有全域性性影響。
4. 特朗普的高強度科技制裁,只能會加劇中國科技創新升級的難度
特朗普將經濟問題政治化,將國家安全需求泛化,在第一個任期首創對中國的“科技戰”。2018年8月 ,他簽署行政法令,將500多家中國企業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以前美國只對俄羅斯、伊朗、朝鮮企業進行清單管制;同年10月,開始在27個行業領域,對中國企業併購行為進行審查, 中國在美併購額從2016年的567億美元,銳減至不足30億美元;他在離任前,又簽署行政命令,禁止WeChat、Tik Tok等中國企業研發的應用軟體在美國運營。此外,2020年12月,美國國會還透過《外國公司問責法案》,限制中國企業在美上市融資。
如果說拜登政府的科技制裁政策是“小院高牆”,只在先進領域進行制裁,是一種鬥而不破的有限度“接觸”,特朗普第二個任期可能實行無差別的制裁政策,以實現萊特希澤主張的“戰略性脫鉤””(strategic decoupling),從根本上削弱中國的增長能力。
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科技進步歷程來看,最直接的推動力還是參與國際交流,因為當前中國在一些重大基礎領域,仍處於需要學習的階段,中國的科技創新產品,也需要在國際消費市場不斷接受顧客的驗證,才能升級完善。對任何一個國家來講,一個公平的、開放的國際環境,遠遠比一個不友好的、處處設防的環境更有利,多難興邦只是一種自我激勵性語言。
綜合上述兩點,儘管特朗普的政策會幫助我們糾正一些對全球化的錯誤認識,促進我們警醒要自立自強,但是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展的風險因素從來沒有這麼多,經濟增長難度從來沒有現在這麼大,華為、騰訊等具有代表性的科技企業的營業收入和市值都發生下跌,特朗普開啟的貿易、科技、金融打壓政策是主要誘因之一。
所以,特朗普當選對中國崛起有利這個論點,有待接受歷史驗證。我們可以藐視對方的策略,但是我們行走的每一步都要謹慎再謹慎,我們沒有驕傲疏忽的資本。
5. 特朗普雖然未必讓美國更偉大,但是不會搞垮美國
很多人喜歡特朗普的另一個原因是,認為特朗普會搞爛美國,讓中國再次偉大,中國“國運”又來了,所以民間喜歡稱他為“川建國”。
但是,我們透過他的上一個任期發現,特朗普對美國的破壞力是很有限的,尤其是2021年的衝擊國會事件表明,他無力挑戰美國的憲政體制。這也是這次美國選民這次重新選他的原因,儘管民主黨不斷聲稱特朗普當選會導致美國民主的終結,不過選民依然選了他,這也是美國人對憲政穩固性的一次信任投票——特朗普沒有力量從根本上破壞社會穩定性。
特朗普也不會削弱美國經濟增長力、創新力,反而,特朗普的經濟主張經過8年磨鍊,逐漸成熟,他的減稅、增加基建投資、加大貿易保護力度、扶持製造業政策,似乎是解決當下美國經濟問題的最可行道路。所以,特朗普如果在第二個任期能夠組建一個高明的執行團隊,反而真有可能讓美國再次偉大,是幫助美國建國而不是幫中國。
6. 特朗普將加速世界右翼化,撕裂的、保守主義氾濫的世界,終究對中國不利
特朗普再次上臺將加速西方右翼化,加大歐洲激進右翼保守黨執政可能性。很多人認為西方保守勢力的崛起,有助於瓦解美國的領導秩序,助力中國崛起,但是這應該審慎地去看。
第一,西方保守主義的關鍵核心是強調白人統治和基督教傳統價值神聖不可侵犯(無論特朗普還是普京都是如此,這是兩人惺惺相惜的最根本原因,而不是坊間所謂的特朗普1987年訪問蘇聯時被策反。勒龐、魏德爾等右翼領袖對普京有好感,也是基於此),所以,保守主義的崛起本質還是解決對於非白人的、非基督教的文明在逐漸成長,挑戰西方文明統治地位這個問題。
儘管當下歐洲一些激進右翼在野黨魁對中國有好感,但中國作為非基督教、非白人的“雙非”國家,是保守主義文明觀中的構 “他者”、異類,如果右翼黨執政的話,他們不會跟現政府有區別。
第二,無論是特朗普,還是歐洲保守主義政客,儘管對美國領導的聯盟有微詞,但是其根本目標不是瓦解它,而是修正其中內在的關係,因為這個聯盟對各自還是有利的。並且非西方文明的挑戰只會加劇,他們只會因共同的目標更加團結,而不是各自為戰。
第三,左翼宣揚平等、多元主義,雖然未必真地完全這麼做,中國作為世界體系的相對弱勢一方,至少表面上對中國有利,而保守主義講究按實力說話,規則明顯對中國不利。
第四,僅從經濟上來講,中國作為全球第二經濟大國,最大貿易國,最大製造業國,沒有哪個經濟體更比中國需要維持全球化的貿易技術秩序。一個撕裂的世界,經濟民族主義盛行的世界,供應鏈各自重組的世界,將削弱中國在全球的供應鏈優勢,降低全球對中國的工業品依賴,同時,中國減少先進技術的輸入,延緩科技創新升級速度。
所以,世界愈發混亂看似是好事,中國可以渾水摸魚,但是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這些年全球化的倒退,對於中國來說是弊大於利,有所得但是更有所失。中國崛起終究是得益於進步力量推動的國際關係民主化,以及貿易全球化,而不是相反的潮流。
特朗普當選增加關稅,以及採取什麼匯率政策之類的影響都是次要的,最關鍵的是,世界是高度聯動的,美國社會思潮的變化會及時又深刻地投射到中國,美國的開放或保守,都會引發中國發生同步性的變化。
具體而言,中國民間始終存在著一種抗拒開放,抗拒全球化,抗拒接納自由、平等、法治這些人類共同價值的潛流,他們傾向於一種封閉自保主義,文化上的排外主義,藐視個人權利的國家主義。改革開放後,由於中國深度參與全球化並且獲得了極大的好處,以及鄧小平等歷代領導人強調反左、反保守,這種思潮長期處於邊緣地位。
但是特朗普實行貿易戰以來,處處打壓中國,某種程度上讓國民感覺到全球化話術是一種理想主義,或者是一種騙局。國內質疑改革開放正當性的言論逐漸找到了合法性依據,以及蔓延發酵的載體,這才是對中國未來發展最值得重視的威脅。
因此,一些親西方的人士認為特朗普對中國採取高壓,會加速中國改革的步伐,這也是一種玫瑰色幻想,既高估了特朗普的道德水準,也高估了西方的能力,特朗普主義氾濫只能加劇中國現代化的風險,甚至顛覆中國現代化程序。
透過打壓中國,加大外部壓力,誘發中國非理性主義的滋長,增加中國社會的轉型的風險,也正是西方一些反華戰略家的如意盤算,也是國際競爭中最常見的戰術之一。
8. 特朗普具有拉攏俄羅斯、朝鮮,孤立中國的可能性
特朗普與俄羅斯、朝鮮保持一種微妙的關係。俄羅斯衛星通訊社一直在醜化哈里斯,對特朗普則沒有什麼負面之詞;朝鮮中央通訊社也對他持褒揚態度,美國主流政客只有特朗普可以得到這種待遇。同時,在競選中,特朗普從來不去批評普京,哪怕是為了拉選票而進行的策略性批評也沒有過,對金正恩也是毫不掩飾表達讚賞。
美國一些現實主義政治學家一再批評民主黨政府的對俄政策,希望拉攏俄羅斯,形成對付中國的同盟,這並不是沒有可能性。誠如第6點指出的,特朗普與俄羅斯在保守主義上是一致的,俄羅斯民間意識中,具有反東方非基督教文明的威脅的強大根基,臭名昭著的“黃禍”一詞即源於俄羅斯,早期的杜金主義也有肢解中國的構想。而對於金正恩而言,美國的安全保證,對朝鮮安危更重要,也有向美國靠近的需求。
所以,不排除美俄在烏克蘭問題上,美朝在朝鮮半島問題上,拿中國利益做交易籌碼,這是很現實的問題。當然俄朝對中國是有強烈依賴的,不會完全倒向美國,但中國仍應該高度關注美俄關係、美朝關係新動向。
總之,我們對特朗普當選,不可以用娛樂化、戲謔化的眼光去看待,特朗普本人雖然是個充滿笑料的素人,但是特朗普主義是對中國經濟、國際環境、思想意識形態等方方面面產生深遠的影響,給中國現代化道路上增加很多變數,同時也深刻影響世界前進方向,我們需要嚴肅看待,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