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與當代中國人的“三個爸爸”

《邪不壓正》昨天上映,姜文給我們呈現了一部內容豐富的龐然大物,電影可從多層次、多角度去欣賞和解讀。本文作者從影片中“父與子”的關係,分析出了當代中國社會的精神症候。
作者 | 熊成帥
編輯 | 水坑路
美編 | 黃山
微信編輯 | 侯麗
《邪不壓正》上映前,姜文與許知遠對談。許知遠問姜文,為何你的電影始終在處理歷史?你對歷史的迷戀是怎麼來的?姜文給了一個十分精闢的回答:“歷史對你來說,是一個可藉助的東西。但你表達的一定不是歷史本身。”
《邪不壓正》的故事發生在七七事變這樣一個關鍵的歷史時刻,但正如姜文所說,電影並不是在表達歷史。李天然的復仇、尋父與身份抉擇,並非是一個20世紀的歷史事件,而是當下中國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故事。
李天然特殊的成長經歷,使得他擁有了師父、美國人亨德勒和藍青峰三個精神“父親”。這三個高度象徵性的父親形象,承載了三種並不相容的精神傳統。李天然不斷找尋/找到父親的過程,也是他自我確證和自我成長的過程。
李天然的師父,一箇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地主,被日本人的槍打敗了。師父一家被滅門,象徵著地主階層治下的傳統中國,被列強徹底毀滅。從這場浩劫中死裡逃生的年輕一代,再也不可能成長為一個傳統的中國人。李天然唯有改頭換面,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李天然的師父被朱潛龍用槍殺害時      圖片來源:豆瓣
在故事展開的時候,李天然的師父已經死去了十五年。十五年的美國教育,把李天然變成了一個現代人。他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為師父報仇。在象徵意義上,他是要為那個被列強毀滅的傳統中國報仇雪恥。但他也意識到,報仇不可能讓師父復活,那個傳統中國已經遠去了。十五年過去,作為李天然養父的師父,那個傳統中國,早已成為了一個念想和符號,而並非是實在的所指。
初回北平,李天然成為了一個“美國人”。在協和醫院當醫生的李天然,無疑是許許多多新中產的投影。在八十年代後成長的年輕一代,和李天然一樣,大多在美國文化的薰陶下長大。“美國爸爸”這個詞,更是一度和“香蕉人”(認同美國文化的黃種人)關聯在一起。美國爸爸要他將仇殺案訴諸法律,要他忘卻傳統中國這個父親,要他將滅門之仇、民族之恨,理解為創傷應激障礙。但李天然畢竟不是香蕉人,他無法忘記他的師父。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報仇,因為他有任務在身——來自新父親的任務。
身份曖昧、註定要受到諸多解讀的藍青峰,在我看來,是現代中國的建立者,是一個左翼革命者。藍青峰要抗日,但他卻不相信蔣介石。在1937年的中國,除了國民黨,還有別的抗日力量嗎?只有延安的工農政權。他要朱潛龍投靠“我們”,在觥籌交錯間,“我們”被解釋成了辛亥革命的元老,但是,“我們”這個詞語真正呼應的,是“普羅大眾”,是proletariat。藍青峰的人,都以黃包車伕的面貌出現。在近代史上,中共地下黨很早就在北平組織黃包車伕罷工。黃包車伕作為北平城裡最貧窮的勞動者,是典型的無產階級。
所以,當日本人控制了北平城後,根本一郎在藍青峰眼前,像演戲般屠殺黃包車伕,正是在炫耀軍國主義碾壓底層勞動者的力量。此時,搖晃飄忽的鏡頭語言,藍青峰目瞪口呆的絕望表情,表現出藍青峰的絕望之感。熟悉左翼革命歷史的人會明白,這不僅僅表示藍青峰的計劃失敗了,這更是左翼革命者所信賴的群眾力量的失敗。在隨後趕來的記者的扭曲報道中,更是將歷史記憶隨意改寫,將底層人民抗日的歷史顛倒為成為漢奸的歷史。
作為工農政權代表的藍青峰,必然要“殺掉”李天然的美國爸爸。亨德勒對李天然感情至深,可他也隨時流露出對中國人的鄙視。藍青峰養了他們十五年,但是他依舊充滿優越感地說,中國人和日本人,都只是猴子。他無法理解藍青峰讓兩個孩子為國犧牲的舉動,甚至以此來侮辱藍青峰。毛澤東形容司徒雷登說:“平素裝著愛美國也愛中國,頗能迷惑一部分中國人。”藍青峰殺掉亨德勒,正是1949年司徒雷登回國事件的同構。
李天然的美國爸爸亨德勒  圖片來源:豆瓣
對於藍青峰這一代人來說,為了讓中國能繼續存在,犧牲自己、孩子、下屬都在所不惜。但作為他的孩子的李天然未必這麼想。
李天然要為傳統中國復仇,但他卻不知道仇人不僅是根本一郎和朱潛龍。武俠故事、復仇傳奇,在姜文這裡被推到了更高的高度:對於一個遭受侵略和壓迫的民族來說,仇人究竟是誰?藍青峰知道,他們的仇人並非根本一郎和朱潛龍兩個人,而是整個日本軍國主義和中國的漢奸群體。這不僅是李天然個人的仇恨,這是國仇家恨。
李天然的三個父親,一個是僅僅剩下符號和一些念想的、由地主所代表的傳統中國,一個是文明卻又殘忍的美國爸爸(這個美國爸爸是靠中國人養活的),一個是代表著20世紀革命傳統的藍青峰,正是今天的中國人面對的三個精神傳統。在八十年代以來的歷史中,這三個精神父親彼此碰撞,糾纏不清。每一箇中國人,都身處這三個傳統之中。電影將複雜的歷史,濃縮於簡單的復仇故事中,在把故事講好的同時,還能清晰展現出三種傳統的衝突與立場。姜文不凡!
李天然拿槍指著藍清風  圖片來源:豆瓣
在電影臨近結尾,李天然原諒了藍青峰,他告別了美國爸爸,開始理解革命者藍青峰。藍青峰在車上,“駕車涕泗流”,哭得一塌糊塗。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為《讓子彈飛》裡孤獨的、遭遇背叛的革命者張牧之流的淚。
還是要重複福柯的那句話:“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年代,而非神話所講述的年代。”但如果按照主流的敘事,處在崛起時刻的中國,並非適合講述1937年的故事,或許講述1945年會更正常一些。如果不是為歷史感傷,究竟還有什麼樣的現實,會讓失敗的、極度悲情的藍青峰在今天這樣一個時刻被再現呢?
在電影中,雖然殺了根本一郎和朱潛龍,但是李天然不可能阻止北平淪陷,也不可能阻止漢奸、偽軍遍地。李天然依然無法讓人們相信,是朱潛龍殺了他的師父一家。而藍青峰,也會被新的日本軍官汙衊為漢奸。也就是說,他們的歷史,實際上依舊是被抹黑、顛倒、篡改的歷史。李天然依舊要以狗的姿態,跪倒在長城下。
在今天中國人的三個精神父親中,作為革命傳統的藍青峰,和影片裡一樣,同樣是被顛倒了歷史,塗改了記憶的形象。背靠著藍青峰這樣的革命者長大的一代人,卻頗為認同美國爸爸的身份。更弔詭的是,已經失去了實際所指的那個傳統中國,正在被懷念和宣傳。
《邪不壓正》以含蓄的方式提醒我們,這是一個國家崛起的時刻,同時也是一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低潮的時刻,是一個工人和農民被奪權、汙衊和壓迫的時刻。正是在這樣一個雙重時刻,藍青峰嚎啕大哭,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失敗。而新的戰士李天然,才剛剛開始理解藍青峰的追求和理想,依舊還站在房頂,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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