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你知道“守村人”嗎?
傳統民俗中,這是一群瘋癲的病人,他們終日遊蕩,一輩子守在村子裡。
村民們將守村人遭遇的苦難和病痛神聖化,認為他們在為全村人擋煞消災,所以對他們也是一輩子管吃管穿。
有時候真不知道,是守村人守著村子,還是村子裡善良的人在守護他們。
今天故事裡也有一個守村人。他待的地方不是村子,而是民警蔣述工作的地方——康復街。
這個守村人也是傻子,但不窮,經常請蔣述抽好煙、喝功能飲料。他和派出所歷任所長的關係都很好,可以說蔣述他們全所的民警都願意陪他玩,罩著他。
2018年的冬天,康復街發生了一起強姦案,這個守村人有重大嫌疑。
所長提出要給他採血比對DNA,蔣述他們卻沒人願意接下這個任務,誰都沒想到,這個還是嫌疑人的傻子,居然會站出來,守護康復街。

那天,我傷了一個傻子的心。
他如往常一樣咧著露出整排牙齒的大笑臉,看著像個海綿寶寶似的,又是一大早就溜達到了派出所。
看到我在,他興奮地迎上來說:“二叔!抽菸!”
這些年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說這句開場語,但這次我沒心情接煙。我的眉頭已經擰成了疙瘩,臉上卻在努力維持著笑容。
所長給我下了“綁傻子肉票”的死命令,我已經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知道這一天是躲不過去的。但直面傻子的我,真的毫無演技可言,若是換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能看出我的笑比哭還難看。
但他是傻子,他喜歡我,信任我。
我擺擺手,他就一腳邁了過來,走進所裡。我悄悄按下遙控器的開關,卷閘門哐啷啷地落下,徹底堵住了他的退路。
沒等他反應過來,所長帶著人直接把他往辦案區架。走廊上的門被一道道關閉,當警察以來,我第一次覺得這條路走得如此漫長。
傻子被硬按進了鐵椅子上。當隔音門關上的剎那,他哭得撕心裂肺,用破了音的嗓子對我大喊:“二叔!二叔救我!”

我救不了他。相反,我的手裡捏著一支針,正在一步步地走向他。

不久前,老瓷廠發生了一起強姦案。因為時間、地點敏感,涉案人員特殊,我們全所上下都很頭疼。
當時這個片區即將拆遷,有房子的老街坊們,忙著和相關部門以及開發商鬥智鬥勇。拾荒的半截老頭如同螞蟻搬家一樣,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地帶著榔頭,在廢棄的房屋裡敲敲打打。工地上各色人來來往往,有嫌疑的實在不少。
我們懷疑過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了管我叫“二叔”的傻子——小翔。
小翔生在康復街,長在康復街,傻在康復街,每天就在這片轉悠。他手裡經常夾著中華煙,身上穿著黑西服,再加上長得有點小帥,言行舉止那叫一個“帶派”。
只從外表看,小翔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當街溜子是他的“主業”,經常坐在小店門口唱歌招攬顧客,還接受街坊點歌。有次我聽到街坊點《QQ愛》這種舊時代的網路神曲,小翔竟然會唱。老頭老太太擇菜打牌的時候,也喜歡這個人肉點唱機。
可有一點無法忽視:小翔是一個剛成年且無法控制自己的年輕小夥兒。
小翔的媽媽為了讓他少鬧笑話,偶爾帶他去市區專門做“小活”的夜場排解一下。於是這麼個管也不好管,道理又說不清的“社會閒散人員”,在康復街浪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我們聽說小翔要訂婚了,物件正是本案的受害人,比小翔更傻的姑娘——楊靜。
事情發生在2018年初冬的大半夜,當時我和所長縮在值班室侃大山。老瓷廠的釘子戶楊媽一頭闖進派出所,懷裡抱著自己的傻閨女楊靜。楊靜被床單裹著,血點順著楊媽的胳膊往下滴。這場面把我和所長都看傻了。
楊媽一通亂七八糟的罵街砸下來,我和所長終於搞明白,楊靜被強姦了,地點就發生在老瓷廠的拆遷工地,準確的說是楊媽那間還沒和開發商談妥拆遷款的老屋。
拆遷戶被強姦,這絕對是大案。所長陪著楊靜去二院檢查,我跟刑警隊去了案發現場。一路上我打著手電不停地默唸:“(兇手)千萬別是拆遷隊的人,開發商強姦釘子戶絕對要上熱搜。”
白天的拆遷工地和晚上完全是兩個樣,滿地的碎石瓦礫讓我基本沒地方下腳,差點摔了好幾個跟頭之後,我才摸到了楊靜居住的老屋。
我一進門就看到了滿地的飯盒跟稀泥,不像是個正常過日子的地方。臥室的環境也很差,藍色床單上都印出黑色的人形了,顯然很久沒有清洗過。就在這個只有楊靜生活的屋子,床上、地上隱約殘留著一點點血跡。
這大機率是兇手和楊靜撕打時留下的血,然而DNA比對一無所獲,這個血樣壓根不在庫內。我站在門口放眼望去,周圍是一大片毫無監控和人煙的拆遷工地,不知兇手應該從哪找起。
現場還有一個線索。
我們在楊靜家的後牆根上,發現了一點噴濺式的精斑,後來確認了DNA構型和楊靜體內採到的精液相同,但是同樣沒有比對上任何一個前科人員。
這事兒讓我很困惑。後牆根這裡沒有打鬥的痕跡,可以確定整個犯罪過程都在屋內。這種事得是什麼體格的大小夥子乾的?
有一瞬間,我想到了小翔的媽媽和楊靜的媽媽,她們在聊兩個孩子訂婚的事。我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兇手該不會是小翔吧?

無論是作案時間還是動機,小翔都有重大嫌疑。我們這邊在絞盡腦汁找線索,受害人楊靜家和嫌疑人小翔家裡,都出奇地平靜。
特別是小翔,依然是個街溜子的樣子,時不時站在拆遷工地往裡望一眼。我們心裡清楚,有必要找小翔來所裡接受調查,然而大家都不願意接這個任務。
說起來我能和小翔扯上點關係,他是我舅媽第九個妹妹的兒子,我們算平輩。小翔是1998年生人,不比我小几歲。
我剛來所裡上班那會兒,他看我是新面孔,曾經好奇地問周圍的人我是誰。街坊們只知道我和小翔是親戚,就隨口一說:“那是你二叔。”從此我在小翔面前提了一輩兒。
而他的陳伯伯曾經是我們的老所長,後來更是官拜副廳長。說小翔是“康復街之子”,一點也不為過。
所裡的會議上,性子和竹竿一樣直的張副所長首先打破了沉默:“給小翔採血不就行了?”
大家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潛臺詞是吐槽張副所長:早就知道了,要你講?大家都不主動提,就是不想幹啊!
小翔是什麼人?他剛上小學那會兒就喜歡往我們這兒跑,是實打實和大家朝夕相處過的老街坊。我們所每來一位新所長,小翔的事兒都是必須交接的重要內容。雖然現在他長大成人了,但在大家眼裡,依然是個無比親近的孩子。
而且小翔平時的品行也不像能做出壞事的樣子。
康復街人員複雜,這裡的傻子有兩類主流:正常的和裝的。他們總愛幹佔小便宜的破事,不是在菜農攤子上抓一把花生,偷西紅柿、黃瓜,就是趁哪家沒人去闖空門。
小翔在傻子中屬於異類,這傢伙曉得用錢,想要什麼從來是自掏腰包。他抽的是中華,飲料喝魔爪,生活水平比我們所長還高。
他身上沒錢的時候,街坊們願意先把東西給他,事後遇到小翔的媽媽再結賬,這套流程已經平穩運行了好多年。他媽媽是麻將高手,平均一天能贏個大幾十甚至小几百,其中大部分錢給了小翔,幾乎是寵到了溺愛的程度。
小翔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當散財童子。只要他看我在,就“二叔二叔”地喊,然後塞給我成包的中華煙。我要是拒絕,他會不高興。
這種時候我會把煙收下,仔仔細細地放在上衣口袋裡,生怕把煙盒擠扁。等小翔走遠,我就悄悄來到派出所門口的小店,把煙丟給櫃檯後的老闆。
這裡是小翔固定的買菸地點,我和老闆跟做賊一樣地接頭,老闆咳嗽一聲代表“收到退貨”,然後給小翔的媽媽轉賬,有時則是湊夠整數再當面給現金,反正他媽媽每天買菜都會從門口經過。
老街坊們只對小翔有這個默契,大家也很喜歡陪他玩。所以直到最後一刻,我們才正式把小翔列為強姦案的懷疑物件。
可是小翔的媽媽很快就聽說了,為了避免小翔被我們帶走,她開始對抗警察了。

我確信沒有人會主動把訊息洩露給小翔的媽媽,但是強姦案在康復街的影響很大,估計她能嗅出點蛛絲馬跡來。
我懷疑,小翔的媽媽打心眼裡認定了,這事八成是兒子憋急了乾的。
她太怕失去兒子了,案發之後一直拒絕我們給小翔採血,甚至連每天最愛的打麻將都把兒子帶在身邊,忍受著他的發瘋和棋牌室裡一陣陣的鬨笑。
她這麼一搞,我們連拔小翔一根頭髮的機會都找不到。
楊媽那邊似乎並不著急找到兇手,出了事後,楊媽找到了開發商的老闆,在本來就談不妥的拆遷補償款上又狠狠加了一筆,這無疑認定了幕後黑手就是開發商。
老瓷廠片區的拆遷已經要收尾了,準確說只拆了99%,剩下的1%中就包括了楊媽。
開發商的老闆叫“趙大明白”,他對楊媽的加價行為不理不睬。這個專案一開始就沒幾個開發商敢投標,最後“硬給”了趙大明白,讓他來解決“歷史問題”。
康復街經過三代人的私搭亂建,已失去了改造的價值,本身城市發展就在放緩,年輕人不斷流出,而老街坊們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魔改得樓上有樓、院裡有院。我們所歷任所長都感慨過:馬斯克來康復街搞開發,都得賠得光著屁股回美國。
也就是出了街口兩百多米的老瓷廠大院,相對還有點改造價值,裡面住的大多是老國企職工,都比較好說話。楊媽顯然是例外。
她早就放出了話:200萬加一套房,一毛錢不讓。理由是自己百年之後楊靜沒人管,得給女兒謀劃以後的養老。
女兒楊靜對她來說是個累贅,所以單獨養在老屋裡。楊靜是正兒八經的弱智,一年到頭不知道穿衣服,冷了就裹個床單,兩眼之間的距離大到可以放下一個橘子。
眼看事情越攪越渾,眼裡最不能揉沙子的張副所長毫無情商地和小翔的媽媽明牌。他在一天早上大剌剌地把正在買菜的小翔媽媽叫到所裡說:“給小翔採個血吧。”
“哎呀!翔翔平時買根黃瓜都花錢,咋可能幹那事啊!張副所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況),別嚇著孩子。”她一個勁兒地想把事情糊弄過去。
張副所長倒是做到了真誠相待,啥大實話都往外說:“如果真幹了這事兒,得強制醫療,鑑定完去法院。”
小翔的媽媽立馬站了起來,眼神里流露著驚恐:“啥玩意?還要鑑定?還要去法院過堂?我兒子受得了嗎?”
小翔以前就被送去過精神病院,出來的時候人都快瘦脫相了。那個事兒別說他媽媽,我得知原委後也心疼。所以小翔的媽媽聽到強制醫療,一溜煙跑了。之後她一步不離地守著小翔,任何人都別想碰到他一下。

因為強姦案的發生,小翔和楊靜的婚事算是吹了。其實這樁婚事原本就有點草率。
楊靜媽媽和小翔媽媽之前偶然湊到了一個牌局,兩人境遇相似,互相訴苦時提到了孩子。她們天天被傻孩子纏著,日子也沒啥盼頭,自己也不能陪孩子過一輩子,於是兩人一合計:這倆孩子乾脆湊一起過算了。
楊靜92年的,小翔98年的,兩人年紀差不多。小翔是後天變傻的,楊靜則傻得更徹底一些,發育雖然完全正常但基本上沒有語言能力。他倆在一起,除了怕以後生個傻孩子,其他倒也都合適。
讓小翔有個老婆這件事,其實在一年前就開始變成一件急需解決的問題了。
2017年那會兒,我們所門口貼了不少反詐海報,模特是從市局的同事中找的幾位大美女。那會兒還沒有反詐APP,同事擺出指著手機的動作,提醒大家關注公眾號。街坊們都注意到了這些海報,看得最入迷的人,是小翔。
那陣子在康復街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一米八幾的小翔拿著手機,沒事就來到海報前面掃二維碼,他說要加模特的微信,然後一邊唱著《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一邊傻笑。這種症狀愣是能持續一上午。
也就是這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意識到,小翔早就是成年人了,而且開始思春了。
海報貼出來兩個月,小翔已經完全痴迷。他給自己置辦了一身板正的西裝,還染燙了頭髮,帥是夠帥,就是天天對著海報喊“老婆”。
街坊都看到過這荒唐的場面,所有人經過時就跟調解成了振動模式一樣,悶聲狂笑。第一個不能忍的人是我,有一天早上我整理好常服出去開會,小翔指著海報張口就問我:“二叔,我老婆漂亮不?”
那天也是磨了邪,買菜的人超級多,街坊們起鬨說:“好看!好看!不止你老婆好看,你也比你二叔好看!”
那會我還沒像現在一樣過勞肥,正處於顏值巔峰,氣得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了。等散會之後我發現自己和小翔一樣都成了大家嘴裡的笑談。我知道大家背地裡總開我和小翔的玩笑,但是當面起鬨還是頭一次。
隨著天氣逐漸轉熱,小翔穿得越來越少,大家看的樂子也越來越大。男人們一臉壞笑地指著小翔的褲襠讓自己老婆看,接著迎來一陣“死鬼”之類的咒罵,天天如此。
海報上的同事聽說了小翔的事情,狂奔30公里從市局過來,找了個午睡的空擋,悄悄撕了自己的海報開車就跑。
下午小翔發現海報沒了,他還找鄧所長哭訴“俺離婚了”。
所以很多事情不敢細想,雖然主觀上小翔未必知道什麼是性犯罪,但是我越想越覺得,小翔有強姦楊靜的能力和動機。
我們這邊案子查了將近一個月,無論是搞廢品回收的還是偶爾過來撿破爛的,有嫌疑的男性都帶回派出所採血,然而沒一個人能比對得上。就在此時,發生了一件所有人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那天晚上,楊媽去老屋給楊靜送飯,發現楊靜再次遭到強姦!
經過現場勘察,所有人都傻眼了。一模一樣的現場,一模一樣的DNA構型,兇手出現了!
楊媽的反應很直接,再次找到開發商趙大明白,把拆遷款加到了五百萬,還說不答應就去“告御狀”。
楊媽雖然這麼說,但理智告訴我們,趙大明白已經可以排除幕後黑手的嫌疑了。整個拆遷工程,他連水電都沒斷過,楊媽一天給楊靜送三頓飯,也沒遇到趙大明搞強拆。更何況他又不傻,找同一個人兩次作案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我們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有嫌疑了,楊靜沒有語言能力,也不指望能問出啥來,所以有嫌疑的人只剩小翔了。
所裡鐵了心,小翔的血必須採。
這段時間,當慣了街溜子的小翔已經不獨自出門了。每天他媽媽買菜、打麻將都要帶上他,騎著電瓶車來去如風,我們又不好當著街坊的面硬把人拽走,畢竟手上沒有真憑實據,只是懷疑。
張副所長給我下達了利用親戚關係“綁肉票”的任務,我實在不忍心把天天笑嘻嘻給我發煙的小翔騙到辦案區。
鄧所到底是所長,他敲桌子的樣子很嚇人:“怎麼上班好幾年了,還跟個大學生一樣一臉書生氣!你願意搞清真相還是看著楊家母女去上訪?”
鄧所兇起人來我是不敢反駁的,他嚴肅地問我:“小翔是人,難道楊靜不是人?”
我明白他是對的。再拖下去,就是我們警察的失職。
我下狠心把小翔騙進了辦案區,張副所長帶人把他硬按進了椅子裡。我拿著採血針,看著掙扎的小翔遲遲不敢下手。採血針從我手裡傳到了張副所長手裡,最後又回到了我手裡。
“二叔!二叔救我!”小翔喊得撕心裂肺。
我開始嚴厲地問小翔:“晚上你找楊靜了?”
“他是我老婆啊,為什麼我不能去?”小翔對答如流,我發現他一著急時說話反而有邏輯了。
“你到底幹啥去了!”
小翔大聲回答:“我啥也沒幹啊!”
正在小翔和我說話的空擋,張副所長奪過我手裡的採血針,照著小翔的手指就來了一下,終於取到了我們早就想要的一滴血液。
我們放開了小翔,他旋風一般衝出辦案區。捲簾門“哐啷啷”地升起,聞訊趕來的小翔媽媽焦急地站在門口,小翔哭著撲進了媽媽懷裡。
“兒子,這裡都是壞人。咱娘倆回家!”
臨走前,小翔對我說:“冤枉我,你們給我等著!”

自從給小翔我騙進辦案區,他就不再主動來所裡了,他媽媽麻將照打,但不再搭理我們所裡的任何人。
所裡的氣氛很彆扭,平時大家中午吃飯時喜歡一起看《海峽兩岸》,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再不解放臺灣紅姐都老了。”但最近大家情緒都不好,沒心情說笑了。
出鑑定報告那天,鄧所長沒吃早飯沒開早會,親自開車去了市局。這一趟來回將近60公里,還是早高峰,他趕在大家吃完早飯的時候就把報告帶回來了。
送檢結果顯示,小翔的DNA和現場滴落的血液中的DNA完全對不上。小翔的嫌疑排除了。
“你拿報告跟翔翔解釋去吧。”鄧所長把報告遞給了張副所長,上樓泡茶去了。
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當天晚上我出奇地忙,一直到凌晨兩點還在送酒鬼回家。返回所裡時,我恰好經過拆遷工地,竟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黑西服打扮的小翔正在楊靜家跟前轉悠。
這一下給我們警車裡的人都整不會了。他嫌疑不是排除了嗎?還在這瓜田李下地轉悠啥?
以往小翔看到警車,總會死盯著駕駛座看有沒有熟人。但是這晚警燈都閃到面前了,小翔跟沒看到一樣,還在伸著腦袋四處眺望。

想起前幾天的風波,我們沒有再管他,確認他沒搞事情就匆匆回所裡了。過了一個禮拜,所例會上各個警組都提到了半夜出警必遇小翔,而且都是在拆遷工地附近。
當時我們還在想,莫非小翔在守著楊靜?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一天白天我正在院子裡發呆,小翔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呲著大牙笑著對我說:“二叔!抽菸!中華!”
這次我破例拆了煙,想著一會去小店掃45塊錢算我買的。小翔湊了過來,他把手機螢幕調到最亮,開啟相簿給我看。
小翔的相簿裡都是模模糊糊的照片,看得出來他不會對焦也不會構圖,但是我能辨認出來,這都是楊靜家附近的畫面。
我一腦袋問號地看著小翔一張張地展示照片,裡面時不時夾雜著他自拍的大臉。他嘴裡冒出來的淨是些顛三倒四的句子,但有一句我聽懂了,他說:“二叔,我都找了好些天了,怎麼就沒有呢?”
我靠!我明白了!他天天不睡覺在街上溜達,是在找兇手!
“你找到了就跟二叔說,你二叔能逮他。”我說完這句話才想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把小翔當成普通人來對話。
小翔笑了起來。臨走前他不小心點到了手機裡的簡訊,是發給鄧所的,我都想象不到他從哪弄到的號碼。
簡訊就一句話:“所長,我有錢,能娶老婆,不會幹。”
原來小翔什麼都知道,他清楚這不是小事。送走小翔之後,我上樓找了鄧所長。這老頭也在疑惑,到底是誰洩露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我倆說著說著達成了一致,雖然小翔辦事不靠譜,但是這個認真的傻子還真有點可愛。

這次我選擇相信小翔,他一定想保護楊靜。因為他曾經錯過一次保護未婚妻的機會。
那是小翔對著海報發情之後的事情。他因為海報被撕走,消沉了個把月。人瘦了一圈,臉上的線條居然硬朗了起來。
他媽媽向我和鄧所倒苦水:小翔肯定是沒法管了,一天到晚纏著她要老婆,要和海報上的女警察結婚。原本她連唬帶嚇地能把小翔哄住,但小翔反應過來就會變本加厲地鬧。
眼看著小翔日漸小陳,腦子犯迷糊的時候還會在麻將館公開喊自己媽媽是“老婆”,這才想出了帶小翔去按摩的損招。
他媽媽對我們說:“實在不行,咱給翔翔張羅個物件吧。所長你資源多,你有辦法。”
這事兒可把我和鄧所長愁壞了,誰家姑娘能嫁給小翔啊!
中午在食堂吃飯,大家還說我們:“怎麼敢答應這種事?還嫌所裡事不夠多?”
大家正沒大沒小地數落著鄧所說話不過腦子,值班室的老李大喊:“快來個人,值班室有個人都坐了半天了。”
那天就是這麼巧,在值班室端端正正坐著的訪客叫茜茜,也是個傻子。她和街溜子小翔不一樣,幾乎不出門,活動範圍僅在老瓷廠家屬院附近,今天不知咋了溜達來了所裡。
憑心而論,茜茜絕對是個大美女。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所裡那個小小的值班室,真的把我驚豔到了。茜茜和明星張含韻起碼有七八分相似,除了臉是木的,根本沒有任何人類的表情。
這倆人一個漂亮一個帥氣,都是康復街知根知底的老住戶,雙方家境也都差不多。鄧所長都在感嘆:太合適了,門當戶對啊!他當即就決定:這倆孩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絕對要介紹一下。

和小翔一樣,茜茜也是後天變得不大正常的。只不過她的原因比小翔複雜很多。
茜茜出生於1990年,她把是老瓷廠的幹部。這一家生活幸福,女兒受寵。但是茜茜上高中時談了個男朋友,然後發生了宮外孕。訊息在康復街炸開了鍋,茜茜媽因此心臟病發住了院。
肚子裡的孩子肯定留不住,茜茜的男朋友倒是有點擔當,即使茜茜爸爸看到他就打,他也堅持去醫院看望茜茜。
只是茜茜的引產手術出了問題,她因此失去了生育能力。所有人都以為茜茜算是倒黴到家了,然而沒過幾天,茜茜的男朋友在騎車去醫院的途中,出車禍死了。幾個小時後,茜茜的媽媽心臟病突發,沒搶救過來。
這麼多意外疊加在一起,茜茜瘋了。
她剛出了產科病房就被轉去了精神病院,只留下爸爸在外面操持這個已經不能算家的家。這些年,這對父女相依為命,同樣面臨著大人不可能陪伴孩子一輩子的困境。
鄧所長這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很快當起了紅娘,在兩家之間牽線搭橋。
餐廳、電影院這種普通的相親地點肯定不適合她們,我們派出所雖然破舊,好歹有院子、有大樹、還是三層小樓,一樓的調解室足夠臨時充當小年輕相親的地方。
那是初夏的午後,所裡沒啥事,鄧所長讓我們有空的都過去幫忙佈置場地。已經提前得知訊息的小翔,穿得比以往更帥。他染了深紫色的頭髮,配上瘦削的臉以及一身黑西裝,整個一靚仔。
小翔早早就來到調解室,鄧所看到他把平時揣在兜裡的中華煙和打火機都掏了出來,放在了遠處的窗臺上。這貨還知道不抽菸能給對方留下好印象。之後他就老老實實地坐在調解室,愣是連廁所都沒上過,就呆呆地等著。
茜茜是下午三點準時過來的,她爸爸指了指調解室,茜茜就乖巧地進去坐下了。兩家父母私下已經接觸過幾次,雙方都沒啥意見,今天主要看這倆孩子到底能不能看對眼。
調解室有個小窗戶,我們都在外面擠著看,甚至為了爭奪最佳視野開始論資排輩。我說我是小翔的二叔要優先看,另一個說自己從陳所長時代一路幹到現在更有資格見證這一刻。
最後我們都被內勤的大姐拿著掃帚給轟走了,只好跑去監控機房遠端圍觀。一群人大熱天守在監控螢幕前,擠得一身臭汗。
茜茜安靜地看了小翔一眼,我們注意到她是笑著低下頭的。大家瞬間就沸騰了,這事兒有戲啊!
而調解室內的小翔,這會兒是傻上加傻,除了微笑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茜茜進來的時候他還挺禮貌地起身,現在連落座都忘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茜茜。
“快去倒水!”鄧所著急,但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翔好像根本沒聽到。
鄧所當了一輩子警察,還是頭一回給兩個傻子當紅娘。他把小翔拉回凳子上坐好。小翔和茜茜在長長的桌子兩頭落座,中間隔了寫著調解人、當事人、主持人、見證人的牌子,場面還挺搞笑。
後面的事不用我們所操心了,大家都等著倆人婚禮的時候去給禮錢吃席呢。連所對面的老太太以及麻將館的閒人們都不住地念叨這是“功德一件”,大家真心為了這兩家人高興。
但這裡是康復街,凡事不出點意外是不可能的。相親過去一個多星期,就在所有人都等著大喜的日子到來時,茜茜爸爸來所裡報案:茜茜已經失蹤一天了。

茜茜相親之後狀態明顯好了不少,活動範圍變大了,有時候會笑嘻嘻地打著傘出門轉,但是一日三餐肯定會準時回家吃。
我馬上找鄧所彙報,他拿起電話就開始找人幫忙。那會兒想調動人臉識別得找市局,鄧所打給了市局的老同學,他甚至想過找官至副廳的陳所長,怕他太擔心才沒打電話。
兩天之後,從我老家合肥傳來了訊息,茜茜不知道怎麼會到了那邊,而且出了車禍當場死亡。這件事至今是個迷。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創傷。
剛聽到訊息時,我一著急只感到天旋地轉,然後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對勁,最後因為高燒住進了醫院。
我和所長都不願意相信這個結果,求爺爺告奶奶地找到了那邊的法醫請求複檢,得到訊息之後我拔了吊針就往合肥趕。複檢結果依然是意外車禍,沒有侵犯或者其跡象。
後面的事情我已經不想再回憶了,小翔激動的狀態比我還糟糕。等我回了所裡,聽說發瘋的小翔被捆起來送進了精神病院。
具體的細節我沒敢問,所裡也沒有人願意主動提起這一系列的事情了。
小翔出院時,人更瘦了,雖然看上去精神狀態還算穩定,但我不太敢直接對上他的眼神。因為我怕他突然問我:“我茜茜老婆呢?”
這之後就是老瓷廠拆遷了,茜茜爸爸在這裡已經無牽無掛,獨自搬走了。
小翔沒有再問過我們茜茜去哪了,後來我聽醫生分析,小翔雖然傻,但他大腦本能的反應都還在,會主動迴避這件事。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我們大家也彷彿發生了自我保護機制,雖然生活還在繼續,但關於那年初夏的記憶也都封存在了大腦的角落中。
我在想,也許這次小翔的準未婚妻楊靜遇害,可能會激發出小翔的保護欲。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雖然採血後已經能說明小翔是無辜的,但他一定很想用自己的方式證明清白。

差不多在小翔被採血後的一個多月,晚上11點多,小翔又來所裡了。他押著一個大腦袋“木乃伊”,瘋狂拍打派出所大門。
我不敢怠慢,趕緊把人放了進來。“木乃伊”的大腦袋上纏著無數圈寬膠布,從頭頂到脖子捂得那叫一個嚴實,兩隻手被細繩子捆得像天津大麻花一樣。
小翔還知道人得呼吸,沒封住對方的鼻子和嘴,我就聽這個“木乃伊”哭哭咧咧地大喊:“我糊塗,我鬼迷心竅……”
小翔指著“木乃伊”跳著高對我說:“是他!是他!”
我看得出來他還想說更多話,但是急得只能不停地重複:“是他!是他!”
“木乃伊”已經尿了褲子,整個人在發抖。尿味和膠布的膠水味直衝我的鼻腔而來。我冷靜下來後打電話叫鄧所快來,然後開始一圈一圈地給木乃伊解“裹屍布”。
我不敢用剪子,怕把人劃傷了。但是慢慢撕膠布也挺折磨人的,膠布的頭不好找,刺啦刺啦的撕扯聲音很刺耳,我還得一邊撕一邊安撫“木乃伊”:“忍忍啊,一會就好。”
越撕那膠布,膠味就越濃,我氣得說小翔:“你二叔聞多了這味兒,遲早得白血病。”
小翔聽不懂,還是一個勁地蹦著說:“二叔你看啊!就是他!就是他!”
“木乃伊”總算露出頭了,怎麼頭髮是白的?我很擔心小翔抓錯了人。直到臉露了出來,我被驚到了:這不是付老頭嗎!咋來這了?
付老頭的眼睛半天才適應所裡超級亮的日光燈,當他的眼神對上小翔時,明顯愣了一下,接著翻起了白眼,背過氣了。我跟鄧所都快嚇死了,付老頭要是死在所裡,小翔雖然是罪魁禍首,但這鍋肯定是我們背。
我們又是涼水擦臉又是掐人中,總算讓付老頭醒了過來。他攤在值班室的沙發上,跟老牛喘氣一樣一動不動只能哼哼。
小翔完全不理解我們為什麼緊張,樂呵呵地在調解室等結果。鄧所涵養好,他還能保持輕聲細語,但是嗓音已經在抖了,明顯在壓抑憤怒:“是不是被付老頭欺負了?”
小翔的語言依然沒組織好,除了說:“是他!是他!”竟然趴在調解室的窗戶上,做起了“打飛機”的動作。
我和鄧所還是不明白,小翔不停地重複著這個不雅的動作,同時手指向了在值班室的方向。
我們終於明白過來了,小翔這是在指認付老頭是強姦楊靜的兇手。
這無疑給我們出了個大難題,到底是相信正常的付老頭,還是相信傻子小翔。
小翔的表演越來越激烈,都快把自己的西褲脫了。他急得連皮帶都解不開,十根手指頭都快打結了,腰還不停地對著窗臺一下一下地頂。長劉海兒被汗水貼在了腦門上。
他著急我怎麼就看不出來自己的意思,我著急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值班室裡的付老頭更著急,發出了快死了一般的呼喊。
隨著輔警的一聲大喊,情況急轉直下:“所長你快來啊!老頭暈過去了!”
鄧所下達了第一個命令:“打120送醫院,通知家屬,順便給付老頭採個血。”
日光燈照在付老頭的臉上,他看上去已經瀕死昏迷了。但是我和鄧所捕捉到了他眼睛裡的一點小小的變化。付老頭在瞬間睜開了眼睛,瞳孔霎時縮得和針尖一樣大小,表情充滿了驚恐。
付老頭的眼睛很快又閉上了,但是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這絕對是嫌疑人心虛的表現,本能的反應無法掩蓋。
鄧所下了第二個命令:“別裝了,說說怎麼回事吧。”
付老頭哭了,他的“病”瞬間康復,跪在地上喊:“所長爹!所長爹!我求你了別往外說啊!”

在臨時答應了付老頭不通知家屬的無理條件後,刑警隊來了人配合我們一起在辦案區審問起了這貨。
付老頭已經不會走路了,他癱在值班室地上哭,哭幾聲抬頭看看窗外,似乎是怕人發現。接著他被架著去了訊問室,一路上褲腳滴滴答答就沒幹過,不知道被嚇失禁了幾回。
不用我們思考怎麼問話了,他自己坦白了一切。
付老頭也是釘子戶,周圍的老房子陸續被推倒後,偌大的拆遷工地上只剩下兩棟完整的房子,一棟是楊靜住的,一棟是付老頭住的。
這事兒我們一開始就瞭解。付老頭對老瓷廠挺有情懷的,老伴去世多年,他說想親眼看著這一片拆完,做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他每天也沒什麼事兒幹,兩棟房子之間失去了遮擋後,付老頭髮現可以看到楊靜家的院子,看到院子裡不穿衣服的楊靜。
他白天不好意思看,就挑晚上偷窺。已經73的付老頭一開始還覺得羞恥,後來發展到趴在楊靜臥室的後窗戶下偷窺,然後在牆根前“打飛機”。再後來,他竟然闖進了楊靜家,對這個傻姑娘施暴。
我們一開始在拆遷工地找嫌疑人時,付老頭被嚇得不敢出門。這是我們的失誤,誰都沒懷疑這個73歲的老頭子。這間接導致了付老頭賊心不死,他又開始在深夜偷窺,在後窗的牆根前“打飛機”,然後第二次對楊靜施暴。
當付老頭第三次來到楊靜家的後窗,終於被小翔抓到了。
這一片的監控只能覆蓋到拆遷工地的外圍,我調取出來檢視,發現了小翔像拖死狗一樣,拖著付老頭的衣領往外走。那會兒付老頭的手已經被捆住了,腦袋上還沒有膠帶。
從影片上看,付老頭應該是在張嘴呼救,努力地趴在地上,阻止小翔把自己拖走。小翔在路上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從身上掏出一卷寬膠布。就像打包快遞一樣,對著付老頭的腦袋,左一圈右一圈地纏個沒完。
大家看完監控都很好奇:小翔是怎麼知道膠布能這麼用的?
他是解釋不清,後來我和小店老闆閒聊,才聽說了小翔被採血後沒多久就來店裡花五塊錢買了一卷膠帶。老闆還給我分析:“哎呀,你們派出所半夜出警捆酒鬼的時候,小翔沒少看吶!”
法律規定不得在約束醉酒者時使用警械,張所遇到鬧事的酒鬼會用膠布捆住他們的手,讓酒鬼老實地醒酒。
原來是跟我們學的!
付老頭年紀太大了,但犯罪性質惡劣,我記得他被判了5年監禁。小翔這次真的立功了,不過他似乎忘了之前要自證清白的勁頭,啥要求都沒對我們提。
所裡給了小翔1000塊錢獎金,沒給他媽媽,因為不想讓她拿去打麻將;也沒給小翔,怕他瞎買東西。我帶著這筆獎金去了小店,算是給小翔充了一筆錢買煙買飲料。
楊媽覺得這事鬧得太大,最後接受了開發商開出的補償,帶著女兒楊靜不聲不響地搬走了。
小翔還是沒能結婚,不過他好像把這茬給忘了,依然每天開開心心地當著街溜子。

2024年11月,小旋風和猛哥來到了我文章中的康復街,看到了和我朝夕相處的老街坊,還去了小翔經常光顧的老派出所。
當時老派出所已經裁撤,他倆一陣唏噓:“你蔣述已經成了康復街的守村人啊!”
我笑了笑,腦子裡浮現出了小翔那張海綿寶寶似的大笑臉。
和康復街上的很多人一樣,小翔爸爸是煤礦工人。這裡依託自然資源興起了不少廠礦,匯聚了天南地北的人。
一線礦工完全是靠命幹活,工資高到零幾年那會,只要滿勤就能拿到近萬的工資,家屬只要在家安心帶好孩子不瞎整,錢完全夠用。
但是小翔的媽媽沒把孩子帶好,她從始至終最熱愛的是打麻將。
小翔剛上小學那會兒,有一天發高燒,吃完飯就請假回家躺著了。他媽媽把他安頓好就去趕下午的三缺一去了。等晚飯時分回到家,小翔的腦袋都快煎雞蛋了。他媽媽給他餵了兩粒藥,做好了晚飯,又跑出去打麻將了。
等晚上10點多再次回家,小翔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他媽媽中午回家手忙腳亂的,喂的那兩粒藥應該不是退燒藥。當她想起來趕緊去二院看病,一切都晚了。
小翔燒成了傻子,一度嚴重得連爸媽都認不太出來,智商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時刻。
那時候的所長還是陳所,他幾乎天天陪著小翔的爸爸喝酒,目的就一個:勸他萬萬不能辭職,一旦積蓄花光了還治不好小翔,就全完了。
2015年,康復街的黃金時代落幕了。小翔的爸爸被分流去了內蒙古,因為沒辭職,他照樣可以每月掙一萬多,維持住了家裡的日子。
那年老瓷廠倒閉,廠子固定資產也沒核算出多少錢,剩下的瓷瓶、面盆、酒瓶、擺件之類也沒人要,為了避免拆遷時把一切都化為殘骸,廠長下令:倉庫開放,老街坊們隨便拿。
小翔也進入了湊熱鬧大軍,不知道他怎麼摸到一個沒開啟的廠房,把裡面燒好碼整齊的漂亮瓷盒拿了出來,還用電三輪一車車運回家。
迎著眾人驚恐的眼神,小翔像個得勝的將軍似的。誰也沒敢告訴他,這一個個漂亮的瓷盒子是給殯儀館燒製的骨灰盒……
再後來,大大小小的廠礦倒了,人也就陸陸續續地散了。康復街上的老派出所能做的事情也在減少,每年年底銷燬的死亡人口戶籍冊倒是堆起不少,火苗能照亮整個院子。
今年老派出所的同事聚會,陳所在酒桌上說起張家的事情還會嘆氣。陳所舉杯子問起大家康復街的近況,我們一起數了數:瓷廠倒了、水泥廠倒了、煤礦倒了、十八小學倒了,近期連老派出所都倒了……
也就小翔這個老面孔,還能天天見著。

一提到小翔,陳所簡直可以說是喝一口嘆一聲,說當年的小翔特別招人喜歡。小翔媽媽常去的麻將館就在派出所對面,小翔基本天天都在派出所食堂寫作業,等著麻將散場的媽媽帶他回家吃飯。
那會兒派出所隔壁就是小翔唸書的十八小學,他放了學也不見外,把書包往食堂一扔,灌上好幾口派出所飲水機裡的水。那會兒桶裝水還算稀罕物,他總跟渴死鬼一樣。灌完了水尿完了尿,小翔一頭悶在食堂開始寫作業,還會很自覺地把桌子上的橡皮屑擦掉,把食堂門前落下的竹子葉掃乾淨。
不過小翔不能進辦公區和辦案區,這裡集中的是康復街所有的陰暗面,對孩子不好。後來小翔傻了,他也嚴格遵守著“辦案區使用規定”,連靠近都不敢。
變傻以後的小翔就像走丟的小奶貓,他的手和臉總是擦不乾淨,十八小學也不能讀了,看到平時熟悉的叔叔伯伯也不說話了。
他就盯著你看,看到你渾身發毛。這眼神就算是在鐵石心腸的人都受不了。所以當這個孩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傻子,大家都不太能接受這麼個事實。當時大家互相安慰,都說“時間長了就恢復了”。
然而時間終究沒能讓小翔恢復。
陳所在小翔變傻之後沒多久就調任市局了,他這一棒交到了徐所長手裡。新老所長交接工作是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在會議室進行的,以示公平。一般就交接“老三樣”:所裡的全套鑰匙、警槍、行政大印。
但是對我們所來說,還有一個無形資產要口頭交接,這項交接在我們所才是壓軸戲。老所長會親口告訴新所長,多照顧小翔。
當時陳所長一字一頓地告訴徐所長:“他來所裡愛幹啥幹啥,不要兇他不要攆他,更別讓人欺負他。”說完之後還需要新所長重複一遍徹底答應下來,交接才算正式結束。
徐所時隔多年還能回憶起陳所的交代,直到2014年他卸任,然後把這句話傳給了鄧所。
再後來,所裡的最後一棒交到了我手裡,然後老派出所被裁撤了。
我這個名義所長每天駐紮的地方換到了城市中心的警務站,四周透亮玻璃的大陽光房和到處都是的大液晶屏,一開始讓我無所適從。警務是現代了,甚至都AI了,但是老街坊見不到了。
現在,老派出所的卷閘門很少再打開了,但是小翔依然會拿著茶杯,穿著整套的西裝端坐在派出所門口的臺階上。
後來我在想,這些年來老街坊們以及我們派出所的同事們,都挺樂於陪著小翔“胡鬧”的。雖然沒有電影裡那麼多戲劇性的場面,但康復街有點像《楚門的世界》,大家有意無意地,在給小翔組局,維持一個巨大的夢。
在夢裡,康復街還停留在最繁華的時間,大家都有一份滿意的工作,日子過得亂糟糟又熱熱鬧鬧,人們總是對未來充滿期待。當然,有一個剛放學的小學生,會在派出所食堂快樂地唱歌。

蔣述給我說小翔的故事時,我曾有些疑惑地問他:“非親非故的,為什麼康復街上的老街坊都願意哄著小翔?”
我倆想了有小半個月,聊到了蔣述如何來到這裡,聊到了康復街的繁榮和衰落。我們漸漸發現,老街坊們對小翔的寵愛,不僅僅是因為他人不壞,唱歌好聽還長得帥。
而是因為小翔是一個留在了20年前的人,老街坊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康復街過往的活力,看到了那個紅紅火火的時代,更看到了自己來時的路。
人們總是容易懷念處於上升時期的事物。所以陳所長懷念天天來派出所食堂寫作業的小翔,也可能是在感嘆自己的年華易逝。蔣述會懷念天天給自己發煙發飲料的小翔,也可能是想起了剛當上警察剛步入社會的自己。
所以小翔是康復街的“代言人”,更是老街坊們心中的座標。看到他還在,也許就會在心裡的某個角落,翻找出一段美好的記憶。
這樣的關係在日漸原子化的社會里,確實越來越稀有了。但是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機會找到自己心中的座標,也許是某個人,也許是某個地點,或者某件物品。
這些東西會時不時提醒著你,活著真好。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畫:魚頭